水长东

 之三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载,这话传之甚广,或是果真有什么神仙洞府与人间的时日差了那样的多,可流川心里想着这话,却另有一番计较。

白沙的日子随意而单调,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流川觉得这一月竟是飞梭似的便过去了,是一月,若非眼下听仙道向师尊提起要入世一行,流川还未能知道,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度了三十晨昏,果然山中一日,世上千载。

研习奇门遁甲,往往极费心力,就是略有些空闲,也自会有仙道伴在身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不做,只要他伴着了,也会让流川觉得繁忙,忙到无暇去想那些别的,那些别的,曾经发生过的事,好的,或是坏的。流川现在明白,这种日子,就叫做安逸,安逸的日子才是好过,可安逸,又绝非是他想要的,或说,绝非是现在的他所该受的,自然,这只是流川自己的心思。

记得在黑水,每过一日流川便要在门板上刻一道,是为了让自己知道父母死了有多久了,为了让自己知道这样的屈辱自己受了有多久了,为了让自己知道仇人又在这世上快活了多久了……,只是流川并不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提醒他自己,提醒他自己还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垂头静静听着仙道与安西的对答,流川才明白,仙道是每隔些时日便要出白沙一次而入世的,或三五日,或十数天,为了济世救人,而前次的归来,便是带回了自己。

果然的,亏得没有太多希冀过他的温柔,他的温柔只是来自怜悯,耳边又似听见仙道在说“我想学轩辕氏,以符咒救天下人”,那么,自己不过是他所救天下苍生中的一个,没必要接受更多的关爱,只需牢牢记住他给自己的恩惠,不错,是恩惠,恩惠是该记的,该记一生一世,或有甚者来世也该记着,毕竟大丈夫立于世,就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于是,流川终于给自己找了个绝佳而堂皇的理由,用来长长久久的记着仙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或是,永生永世。

仙道一直就留心着流川,留心看他一蹙眉、一握拳、一切齿、一挺身,想着流川这一月来在白沙的日子,数着连流川自己都没发现的他身上的些微变化,在数番的答非所问之后,安西只能摇头离去,而仙道,却终究是有时间花了全部的心思对着流川展颜微笑,“流川,想什么?”

问是认真的,认真想知道流川的心思,纵然仙道的口吻半是戏谑半随意,只是仙道他没有料到,流川的回答却更是认真,“没有,什么都没想!”那声音激越而……悲愤。

这样认真的回答,险些将仙道花了全部心思所堆积起来的微笑尽数击碎,于是,一室静谧,仙道,忙于修补微笑的裂痕;而流川,忙于刻意沉默。

“流川,师尊说,让你和我一起出去。”

“不用。”

“流川,弟子遵从师命该是本份,去收拾一下,我们就走了。”抬出师命压下来,流川只有默许。是师命,只是,这是方才仙道向安西求来的师命,因为他,不愿放他独自留下。

三五日或十数日不等,换洗的衣物总该带些,可流川归整着东西,却猛然发现一件从未留意过的事,自己从黑水出逃,是什么都没有带的,那么,这三十日来自己穿着的衣物该都是,他的。

从未刻意想过这件事,现在想起了,流川突然对那些衣物开始依恋,只是,如同这三十日来的每一日,每当流川发现自己依恋着那人,随后而起的,便会是恼怒,对自己的恼怒,然后就将自己的心从仙道身边,赶走。这一次,也是不例外的,于是,流川出发的时候,空着手。

仙道什么都没问,对自己心知肚明的事儿,再开口显得矫情,知道流川为什么刻意冷着脸出来,知道流川为什么不带东西,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样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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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鸢是个小镇子,白沙以南,约摸半天的路程,与黑水巧巧的隔着白沙相对,打黑水来这儿路向来是最不好走的,加之小镇民风淳朴,所以仙道放心,放心不会有人对流川不利,更何况,还有自己伴着。

小镇上的人几乎全都认得仙道,因为小镇的交通不便,镇上又没什么好的医者,所以每月来此一次行医救人的仙道在他们眼中无疑如同天神一般,沿途上不住有人向仙道招呼,仙道有些觉得庆幸。庆幸是,自己从未曾对人说起姓氏,当初的原因只为了这个姓氏太过有名,而且,是自己不愿沾上的名,而现在,当着流川在身边,自然更不能让他知道姓氏,虽说,那是迟早的。

仙道觉得悲哀,从救了流川开始,一想起自己的姓氏就会兴起的悲哀,从未曾尝试去猜测,猜测等流川知道一切后的反应,因为不敢,所以也从未曾尝试去试探,从流川那里试探他会如何的报仇。

流川,流川在旁边冷眼的看,看仙道还是那样和旭的笑,还是那样温润的话,和在白沙时一样的,只是,只是在这小镇上的仙道,明明白白提醒着流川,仙道不是他的。

和旭的笑不只对着他,温润的话不只对着他,连一举手投足的神态都是让所有不相干的人看的,虽说,流川从没想过要把仙道当作他的,可这样清晰的认知仍是深深刺痛了流川身上每一处有感觉的地方,只是躲起来舔伤口的事,流川不屑为之,所以他只能任由自己,看着,感知着,然后,痛到,木然。

在与自己身上的痛抵死相抗的时候儿,流川没有察觉身上还有一处舒适的地方,那只手,被仙道倾尽心力携着的,右手。没有察觉,或是他的心选择忽略,忽略因仙道的温柔而来的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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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是没有客栈的,而镇上居民出自对仙道的尊崇特地为他准备了一间小屋和一处清静的院落。那小屋是仙道每回来镇上的休憩处,可这次却让仙道觉得局促而不安,尤其是看着那张空空的单人小床,还有已经在泥地上假寐的流川。

知道是假寐,因为见他卯力紧握的双拳,故作沉稳的呼吸,无意深锁的眉峰,还有,微微轻颤的眼睛,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流川愿意,仙道想拥着他,拍着他,哄着他,让他沉沉睡去,只是现在,现在只能低谓,自语,“我,不喜欢睡那张床,尤其是,知道你躺在地上。”

仙道在不到一尺之遥的地方躺下,身上每一处有感觉的地方,白天曾经那样为了仙道痛的地方,现在都提醒着流川,仙道,就在他伸手可触及的地方,让流川险些忘了自己该在熟睡之中的,只想跳起来逃走,怕是在屋外睡一晚都好。

于是,卯力紧握的双拳握得更紧,因为想起仙道给自己喂粥,虽然那碗粥让自己洒了;故作沉稳的呼吸开始紊乱,因为想起仙道帮自己抄书,虽然他抄的东西让自己撕了;无意深锁的眉峰锁得更深,因为想起仙道为自己拭去鼻尖的饭粒,虽然他的手让自己打落了;微微轻颤的眼睛想要睁开,因为想起在白沙的每分每刻,该说是仙道与自己在一起的每分每刻……

该想些别的,只是除了如此种种以外的别的,流川所记得的,都是那一片腥红色的恶梦,就算是藤真,是年少时的玩伴,也在那场恶梦中变得影像模糊,只有身边仙道的气息压过了所有的一切,终于让流川沉沉,睡去。

数年来,第一次,不需要争斗,就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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