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之二

 

“所谓奇门遁甲之术,相传是黄帝大战蚩尤,兵遇险阻,夜梦神人授天书,醒时命得力谋臣风后据梦中所见出兵布阵,以此而胜蚩尤。风后将此兵阵多做更改,传于后世,有无数人将其发扬光大,如子房、诸葛、刘伯温,俱是此中……,唉……,彰儿,待他醒来,你叫他将这些文字抄二十五遍,再做了这功课。”

“是的,师尊。”仙道躬身应命,看着安西老师走远,起身解下长衣轻轻盖在流川身上,随后铺纸、研墨、提笔。

原是累了,直从昨夜折腾到今日天微明时,才听他似是睡去,替他抄些,也能让他多睡些,一宿没睡,也是难为他了,只是,只是一宿没睡的,原不只他一个,为什么偏生自己就是如此好心思的替人抄书呢?提着笔,仙道略有些怔忡,忽尔听流川似是呓语,抬头,见他还是睡得沉稳,可那件衣服却掉落在地上了。

再起身,再盖衣,坐下将安西指点的那些文字细细一字一字的抄了,手、眼俱在纸上,可那心,却在那人的身上,见他微动,又抖落了那件衣服,仙道不由好笑起来。

于是,三起身,三盖衣,握着那衣服的领角围到流川的颈侧,心里却忆起不知听谁说的,家中娇妻,夜三更,为夫君,三盖衣,可自己这会儿,又算是做什么呐。忘了放落那衣服,只垂头看着流川,想着自己的心思。

看着流川醒,只有眼睛知道,心却不知道;觉着流川挥手打落自己手上的衣服,只有手知道,心也不知道;听着流川恶声恶气说了句“白痴”,只有耳朵知道,心还是不知道……。直等到流川握了那叠纸问到眼前来了,心才慢悠悠清醒过来。

“适才师尊留了功课,这个是嘱咐你抄二十五遍,我见你睡得正好,我又闲来无事,想练练字的,就先替你抄了一些……”话,没能说了,随着流川的手,随着那些飞扬的纸,一并的,被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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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气忿忿的坐下,重新铺纸、重新研墨、重新提笔,心里的恼怒盛了,一笔下去,力透纸背,再换过一张来,还是如此,耳边听见那人的声音,语带着笑,柔柔的拢过来,“你恼我不该多管你的事儿,拿那笔冲着我也就是了,这样,有多少张纸都不够你写的。”

原是恼着那人不该来管自己,不该来这么样的爱惜看顾自己,更不该给了自己不应该的奢望,奢望他能日日这样对自己好,日日这样惦着自己,若今天还存着这样的奢望,那昨夜岂不是白锁了那道门。

仙道在桌子那边坐下,看着流川脸上的阴晴,一笑,一锁眉。

抄得久了,手有些酸,可既然知道那人在对面看着,便不能在他的眼前示弱,须得让那人知道,自己断不是娇贵到要人照料的,这样,便能将他赶得远些,再远些,免得在见不到他的时候,会那样想他,象昨夜那样深的想他。

“喝点儿水,二十五遍,多不多少不少的,也得歇会儿。”

流川冷着脸,就将眼前那双手、那盏茶做了无物一般,口渴却是真的,起身,走到屋边的茶几上特为再斟了一盏,是给自己喝的,是给仙道看的,可仙道还是带着笑,也将流川的脸色做了看不见。

“二十五,是合的五五梅花,曾听师尊说起,那算是奇门遁甲中奇巧之数,想来是为此才让你抄这些遍数的,若是我就不行,要得七七四十九才对,更苦了些呢。”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神色未动,心中大动。惊讶,是因为那人每每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无语,是因为不愿与他离得更近,可是流川不知道,他的头脑刻意疏离仙道的时候,他的心却自然的依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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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令仙道心有不甘,“流川,你要不要知道符咒的由来?”

没听到流川的回答,仙道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相传远古时候,就是四字经上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时候,有轩辕氏精通药石,以药石医人疾病,可有些病,或因心起、或因神起,往往药石罔医,轩辕氏于是察鸟兽之足迹以为符,辩鸟兽之声音以为咒,以医此等心神之病,这个就是符咒的由来了。”

没略过流川些些微微一顿笔的动作,仙道笑了,“轩辕氏以符咒救天下人,是大慈悲,可又能从天然之形、天然之声中悟出那样的东西,是至情至性呢。我,也曾想学轩辕氏,以符咒救天下人……”

没等到流川抬头一顾盼,是意料中事,可仙道还是失望,缓缓垂下头,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流川抄的东西,大笑出声。

听仙道说那些掌故,流川的心是安宁的,安宁到想沉落下去,却被笑声惊醒,想恼、想发作,可见了自己抄的那些东西,只能默然,用力撕烂了那张纸,撕不去的,是对面那人的笑,还有已经映入眼里的字,“……以此而胜蚩尤,……有无数人将其发扬光大……,……轩辕氏精通药石……,察鸟兽之足迹以为符……,至情至性,……救天下人……”

看着那张纸已成了一堆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仙道收声,可脸上还是挂着那些笑。打从昨夜没能推开那扇门起,就知道,要对那人好,就必须学会一件事情,学会,不心痛,现在仙道又知道,自己是学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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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遍,多不多少不少,终是抄完了,流川起身理着桌上的书册、纸张,收了笔墨,不要人相帮,更不要人在旁边端坐着看,“走开。”

明明白白是赶人走的话,不过,可以只当不明白,“师尊说让我在这儿看你做了这个功课。”

功课,是一个小小的阵图,只要照着安西留的图册样式,用些物件摆放也就成了,阵门少,极是简单,仙道曾听安西说起流川的悟性,以安西所说的,这个阵图对流川而言应该是很方便,可仙道却料错了。

试了一个时辰,流川还是没有完完整整的布了那阵出来,因为布阵,再怎样简单的阵,先一个,就是要心静,非但心静,甚至还要冷血,可流川心不静,被仙道那样细细的看着,心是忙乱的,血是滚热的。

收起图册样式,流川起身就往屋外走,还不外驻足交待一句“不许跟来”。

仙道乖乖的留在屋里,因为察觉出流川的气息不稳,而心不静易走入魔道,为了他好,所以不造次,况且流川还是留在了自己的视线之内。

果然,离开了能感知到仙道的地方,心平气静,那样的阵图有十个也是容易的。布阵的道理,不独是看着阵图依样画葫芦的,还要能够举一反三,流川是将门之子,这个道理是懂的,就算是这样简单的阵图,深究下去也是妙趣无穷。比若离位上的石子,若是入到坎位,感觉就是不一样的,似乎略有些杀气,杀气……,流川心里又现出那夜的一片血光。

“流川,该午饭了,师尊说要你帮忙烧火。”在屋里也能觉到流川心绪的紊乱,正在布阵,这个是大忌了,于是过来唤他,装作不经意的掠了一眼那堆乱石,“你把阵图改了呀,这个,杀气重了,却显得略入偏门,不及原先那个大开大阖的气度。”

一如往常的不回应,流川自仙道身边擦过,径直去了厨房,可仙道却在黄昏时分看见屋外空地上的阵图又回复了原先的样子,旁边另布了一个新阵,震位与离位间以一线相隔,在仙道对奇赅门类所知而言,那个新阵却是更加高明了。

流川在屋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听人话,从来就不是一个内敛谦逊的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偷看那人,打小起就不喜欢这样无聊的迷藏游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那人朝着阵图欣然一笑时会觉得快乐,已经有三年忘却了快乐的感觉;不明白……,不明白的有很多。

其实,在流川什么都还没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是那样认真的在意了仙道的话,在意了仙道这个人,纵然,纵然他想着的,是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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