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人国

之三

“那人有一句话到绝非吹嘘,灯笼红确然是番外的贡品,本国是没有这个物件的,可历来没听说过有哪代的皇上拿这个赐了大臣,只是既然京都禁城让洋人给攻了下来,那有些散落民间也不一定,不过……”仙道说了个不过却蓦然顿住,众人原是正等他辩析明白,认真听着那些掌故,见他停了便都性急催着,仙道只是不语,却又打了响指叫过侍者来点了杯加冰的荷兰水,东西拿过来了又不喝,却用手不住晃着那杯子,一时席上人俱不说话,只闻得冰块相撞那么样儿清脆冰棱的声音。

过了约刻把钟的时候儿,才听仙道悠然一叹,又续着说了下去,“不过,这个却不是。”可说了这个之后却又不开口,只把那杯荷兰水饮尽了,神原就心下疑惑,听仙道两次这么顿着便问道,“不是?那是什么呢?你也说明白了些罢,别卖这关子了。”

仙道还正自笑望着杯子里未融尽的冰块出神,神问了两三次没得个回音,不由急了,便往仙道背上一拍,说道,“密司脱仙道,你还是回回魂吧,只这样儿些许的功夫,好端端一个人,哪能变的憨了,格种样子要是让平时搭侬相好的倌人看见,岂勿是笑落牙齿。”(注:末三句,用沪语念^-^)

仙道猛回神间,听见神说如此的说话不觉笑了,便回道,“神的这句话却是极妙,既是中西合璧,又是官话兼了此地的乡谈,更妙是最末两句打乡谈的竟还压了尾韵的,毕竟是世家子弟的风度,远比昨夜见的那位张买办来的从容。”

南和越野是正在那儿听神打趣仙道,不防仙道竟拿了神的话这样论文说字起来,都觉着好笑,南便开口道,“也是你的本事,笑话儿被你这么正经一说,却更象个笑话儿了。”

神也被他说的一笑,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你居然拿他比起我来。只我问的话儿你还没回呢,那不是灯笼红,却是个什么样儿的物件?”

“这个,该是宫中妃子的爱物,俗名叫做胭脂红的,虽说不及灯笼红的名贵,却也是个稀罕物件。”仙道说到这儿,依稀听见大厅里的西洋自鸣钟似是打了三下,便放下手中的杯子,长身立起,“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也该回了。”说着,也不理会神他们几个的挽留,便自顾自的去了。

席上众人只看他长衫飘然的去了,一时无语,良久,南突然开口说了句,“适才见他与流川两个对着拱手招呼,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神和越野听了先是一楞,环顾周遭灯红酒绿、歌舞喧嚣,看了半晌,一时间都觉着有些意兴索然,神又往桌上看看,才勉强笑道,“仙道说了做主人的,居然没留下钱就走了,少不得还是我来结了帐,咱们也散了吧,过两日非得好好儿的敲他一注。”

南也就心不在焉的点着头应了声是,却是越野忽尔想起一事,从旁说道,“前儿家严曾提起让我去掏腾些好的玩意儿,是要送给出洋的朋友,不若赶明儿陪我去那个元庆行看看,看看或是有些什么绝当了的好物件,托那位流川先生替我配些,再叫上仙道一处谋划。”

南忙连声说好,细想了一下又皱眉道,“上午仙道大多是在报馆,虽说他是个再闲散不过的,可毕竟作主编的终究该有个样子,再不能出来,下午又说是被些留洋时的英格兰同学约去跑马场遛马,怕是不能过来。”

神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依我看来,流川的眼光和仙道差了也不多少的,只让他一个琢磨也无妨,仙道是几时都能见的,况且是他今儿弃了我们在先,就别怨我们也不管不顾他了。”

一时三人竟是兴致好起来,越野道,“再者一来,明儿晚上说是张园有场极佳的髦儿戏(指话剧)并烟火会,不若就我做东道,订了好位子,请那流川一起去,也算是谢了他了,仙道总不成晚间还去遛马,再约了他一起过来也就是了。”

神同南听了都是击掌称是,神又说道,“只那个东道,还是落在仙道身上为好,谁让他今儿晚上赖了的。”说着,神便唤侍者过来结清了帐,约定了时间,三人便各自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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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行是在露飞路西边儿,极为闹中取静的地方,东首是一家小小的百货行,专卖西洋精巧玩意儿的,西首却是一家古董字画铺,三处店铺连在一块儿,俱是苏式楼宇的样子,用万字雕花纹饰的横梁,皂色漆的大门,匾额上元行庆的字虽非名家所写,却也笔力遒劲,颇颇值得一看。对街差着十几步的地方便是一家极有名的浙菜馆,叫做长生殿的,神他们三个过来时却正逢上中午时候儿,元庆行正巧没人,想是午歇去了,便在长生殿叫了酒菜吃着,可即至吃了完午饭却还没见里头有人出来挑门帘子,越野便有些不耐烦,便拖着神同南下楼逛那个百货行去了。

那家百货行虽说是小,东西却不在少数,英格兰的自行船、烟斗、法兰西的打火机、鄂罗斯国的酒瓶起子,在当堂正中央的地方还挂着个瑞士国来的杜宇鸟钟,正恰逢着到点,那钟里头的小鸟便不住出来“布谷布谷”的叫,极是有趣。店员虽说还年少,却也懂些生意之道,见他们几个进来,一声招呼后便任他们在店里四处走动观看,却并没有一般大百货行那样儿如影附身的跟着。

南才看上一个三桅杆的自行船,便唤那店员过来验试一番,却见后堂门帘子一掀,却是他们正等着的那位元庆行朝奉流川走了出来。

流川见他们三个,只略一点头算是招呼,神他们三个心里却是着实惊讶,也上去拱手见了礼,说清来意,流川听了将门帘一打,说了个“请”字,便转身在前带路。

到了后堂方才知道,那三家店铺不独是连在一起的,在这后院儿看来,竟就是一处人家,心里狐疑不由更甚,只是和流川相交不深,况眼下看起来,那人又不是个多话爱闲聊的,也难令人开口询问,只能在腹中猜这闷葫芦罢了。

一时流川将三人带到一处厅堂,陪着他们坐定了,着个小幺儿来沏了茶,便就不说话,只挑眉看着越野。越野忙又将事情又详细说了一遍,流川听着只是皱眉,出声打断说,“那人是个什么身份,素日喜什么厌什么?”

听他一问越野才知道自己连这些尚未数说清楚,却只将送礼的那番话反反复复念着,不觉有些自愧,忙顺着问话交待清楚,流川细细听了,一点头,说了声“少陪”便又往前边去了,只留了神他们几个在厅上。

三人都在心中想着心思,歇了会儿才开口时,却是异口同声说了句,“这流川……”,话没说完,却又互看着笑了,南便说道,“我们也是好管闲事的,只是,这样看起来他却不只是个朝奉才对,却是神结识他在先的,竟也不知道底细?”

神听了回说,“虽是结识,却也是经人说起才知道的,原是想请仙道过来相帮也就算了,却是家父的朋友听说我要收件东西,便向我荐了此人。只说他是朝奉,却是刚口、礼止、辩伪,言下对此人极为推崇,我也是为了父执辈情份才递了贴子过来请他的,况是前儿来的时候,他确确然是坐在元庆行里头,那日见了虽觉得这个朝奉非比寻常,却也想不到什么别的。”才说着话儿,却见流川打院中过来,三人便住了话头,起身相迎。

流川也不来与他们三人客套,只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向越野比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他验看,神同南也随着越野往桌上看去,却见桌上只放着一块砚台,又并非上佳砚墨,该如黑玉也似的东西,却是黄黄澄澄的,中间还略有些凹凸纹理,睢不出什么好。

流川见他们三个的神色便知就里,却并不解说,只是向着越野说道,“拿去请你们那位朋友验了,若好便好,若说不好,哼,拿回来给我。”说着话,竟是一端茶,摆明是要送客了。

越野待要开口询问,却被神在旁边止住,也只能随神的意思拿了那块砚,向流川拱手告辞,流川也依礼往外送着,仍是打东首的百货行出来,走到门边儿越野又想起请客的话儿来,便开口相邀,流川只是推却,不防神在旁说了句,“晚上也是约了仙道的,先生既请他验这块宝砚的,不如今儿就同我们一处去,若是他说了好,今日就能交割清楚,岂不爽快。”

流川听了这话却不推托,只是皱眉沉吟,才刚开口应了个“好”字,便见远处风驰电掣般驶过来一辆西洋华盖的两轮自拉式马车,巧巧的只往他身边停住了,耳边听车上人笑说,“今儿岂是一个巧字说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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