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人国

之二


衣着一事是最能衬出一人风骨的,比若仙道,平时的穿着看似平淡随意,其实也自有许多的讲究。先就论这颜色,他素日偏好青蓝的,看起来极是雅趣,而在众多深深浅浅的青蓝色里头,最喜的是不怎么出众的士林蓝与藏青色,对天青色却是没什么好意,嫌弃那个颜色的绸缎有些亮的太过招摇,和他往日的风格差了些,可见了来人穿着天青色的棉布料长衫,不由让仙道暗笑自己终究是不改富贵公子习气,只认得绸缎了。

棉布的料子未及绸缎的光鲜,却是少了一份绸缎的扎眼,多了些淡然通透,如同山间清泉、秋日晴空,看着就那么样的舒服,所以单说这衣裳装扮上,就足让仙道对来人好感大增,更遑论那人还长了一张不说是让人都自愧弗如,也该说是任谁都会称赞不已的标致面孔。

仙道的性子是只随了飘逸洒脱四字的,为人虽是谦和,看不出无半分的傲气,可毕竟是年少得志、学贯中西,况又自负胸中丘壑、文采风流,言谈间倒也常露隐约傲骨。适才与知己好友一处谈论,听越野和南两个批驳当铺朝奉的习气,一时兴起,便以个“霉”字一概的论了,本来还颇颇的有些自得,明见着神在那儿打着手势也不愿收了话回去,可万没料到来人竟无半分自己心里那“霉朝奉”的样子,这才忆起神先前说的那句“神似”的话来,不觉心里后悔,一时语塞。

神同南、越野几个,适才也是听到仙道数说那“霉朝奉”三字的,又是眼见了那人跟着侍应生过来却不及阻住仙道,因是都觉得尴尬不知该如何招呼的,所以眼下这场面上却是有些冷落。来人却是甚妙,既是没人开口,他便冷冷闲闲的站了,只抬眼朝四人溜了一圈,也不出声,面上也没带了半分的不自在,到更衬着仙道他们四个的局促。

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仙道洒脱,朗然一笑说道,“这位流川先生?请这边坐。”说着依旧时的规矩比了个请的手势,神也就势从旁一一的介绍引见,众人也各自应酬。

这儿一行人才寒暄客套着坐定了,那姓田的便摇摇走了过来,一眼瞥见坐在仙道旁边的流川,便讶然高叫道,“这,这不是元庆行的密司脱流川么?”因见流川只蹙眉不答话,忙续说道,“我姓田,常上贵宝号……”话说一半,终究是自己也觉得难以为情,想来常去当铺又是什么光彩事儿了,便转过话锋道,“呃,来与你们老板谈些买卖的。”说着便伸出手来想上前相握。

仙道见他如此模样,本来有些觉得不耐,却见流川双手往胸前一抱,算是依旧规矩见了礼,冷然回了句“不认得”,只苦了那位田某人,空伸两只手出来却没处摆放,不由又觉得好笑起来。想来象流川这样不随了场面应酬的人,竟还是真是见着了,幸亏刚才这边席上的话想来没被他听见,不然定是当席便露端倪了,虽说不怕什么,可一则,单论样貌这人毕竟是个非凡人物,二则,神的面上也有些过不去的。

姓田的本就尴尬,又见仙道几个的面上微微有些嘲意,更是恼羞成怒,便强自收回手来,打了个哈哈说,“也是,我是与贵号的老板以‘友’论交的,你做伙计的自然是不能常见着我。”这话,一是给自己绷些场面,一也是有些贬了流川的意思。

神正觉得有些不妥,才想开口,却听流川淡然说道,“神先生要验的东西,请拿来一看。”看他脸上神色,还是进来时那样,无忧无恼、无喜无乐的,竟象没听见那些话似的,仙道几个心中不由暗暗赞叹,这份不计较的气度又是值得称道,只是难得一个典当行的朝奉也有这般的胸襟(Y:他只是超级没神而已啦:p),便有些想要偏帮他的意思,一时仙道开口附和说,“不如还是请田兄拿了‘宝’物出来,我们也能开些眼界。”

好好的一句说话,只是拖了那宝字的音又顿了再三,任谁都听出其中的揄挪,姓田的自也不例外,可仙道面上又是笑容可掬温文有礼的样子,是不发作未免忍不下气,发作又显得小家子气,只把脸都气青了,只能闷闷从怀里摸了件东西出来,往台上一搁,嘴里没好气的应了句,“密司脱仙道也是行家,就请指教了。”众人往桌上仔细看了,却是一粒艳红色的圆石,着实光润可喜,耳边听神说道,“这个,据田兄说来,却是宫里的珍品,灯笼红。”

那田某人原就是喜欢卖弄的,因见越野和南两个面上有惊异之色,不觉又有些心痒得意,粗着嗓子说道,“灯笼红,众位密司脱想是都知道的,这个宝石国中是没有的,是外邦的进贡,总共才只得六颗,这个就是其中之一,是何等的珍贵,却是家祖得的朝廷赏赐。想当年,家先祖也是个官封一品的大员,替朝廷立了许多汗……”

正说到兴头上,却不防听见席上一声冷哼,又见仙道笑说,“是不是灯笼红,且容我们细看了,田兄的故事,留待稍后些再说不迟。”数番的高兴劲儿被人泼了冷水下来,田某人心里自是懊恼,可偏又没那底气发作,只能闷声说道,“不是我说的大话,天下能有几个人见过灯笼红的,密司脱仙道一定要验,便请验了。”

仙道并不去拿那颗珠子,抬眼看着流川,是个请他先验的意思,流川却也不伸手,只是瞥了神一眼,神何等机灵,便拿了那珠子起来,却是往仙流二人中间一递,“请二位相帮。”仙道见他如此,不由哈哈一笑,向流川一比,“流川兄先请。”

既是到这时候儿,流川也不推托,微一颔首接过那珠子,却是略横了仙道一眼,众人才想看他如何验证,正逢上厅上灯光尽收,只留着舞池里那些斑斓微光,南不由急道,“真是不巧,只能过会儿再验了。”

仙道却不急不忙的笑道,“真是巧才对。”众人问他缘故时,他只拿眼晴斜睨了流川,但笑不语,众人也随他一块儿齐齐看向流川,流川却是皱眉微微一哼,既没说话,也不验东西,竟直直对着仙道瞪了回去,再随流川看向仙道时,仙道却也不开口了,只是对流川微微摇头,众人才在那儿猜度他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就见流川问道,“谁带了洋火?”

神和越野一干人听他问了这句出来,不觉都是一愣,半晌南才打怀里摸出一只银亮的西洋打火机来,流川接过来刚想点着了,只听那田某人大叫道,“这个怎么能拿火烤了!”说着话,就站起身来象要夺的样子,却被仙道伸手一阻,“田兄,这个才是验证灯笼红的方法,难不成田兄竟不知道?”

姓田的听仙道这么说,才想强自辩白,只见流川抬眼望了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好象心里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都让流川给看去了,身不由主的坐了下来。众人见他安份了些,便都不理他,只留心在流川的手上。

流川打着了火,起右手两指夹着那珠子,左手移了火头到珠子后面,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灭了火,将两件东西往仙道面前一撂,仙道也是如法泡制这么一看,便将打火机交还了南,托着那颗珠子对着神说了句,“好!”话是向着神说的,可眼睛却瞟着流川,见流川听了那好字,面上象是露了些不屑的样子,心中暗笑,顿了顿又说道,“算是,好东西了。请田兄开出了价码来。”

那姓田的听见那个好字已是又觉着上脸,只有些惧着流川,不敢造次,这会儿见仙道这么客客气气的问着话儿,却是实实忍不住了,便挺胸凸肚的说道,“兄弟是什么样的人物,灯笼红在你们诸位密司脱看着是难得,是不瞒各位,兄弟不懂事那些日子,只拿这个东西当个玩意儿,素来是不瞧在眼内的,虽是家道中落却也不稀罕这些钱来糊口,因是见密司脱神是个人物,才愿意将这东西相让,既然都是识货的人,兄弟也不多要,一口价五百大洋。”说着,就望定了神,竟象是只等神掏钱了。

神左手往额头眉心一抚,嘴里说道,“容我再想想。”左手垂到身侧,向仙流两人比了个三的手势,神心里的意思,是三百大洋成交,可眼看着仙道和流川两个都不作声,只是互望一眼,才想要催他们,却听见两人竟是异口同声说了句,“三十大洋。”此话一出,神、越野同南三人一时愕然,仙道看着流川微微一笑,流川虽是心下有些讶异,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等着姓田的回话。

田某人原先还是踌躇满怀的得意,这会儿听仙道同流川两个竟是压了这样一个价钱下来,就如泄了气的球似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嗫嚅了半天,方才霍然的站起来,做出又气又急的样子来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买卖,两位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说着便拿过那颗珠子,做势要走,神才想说话挽留,却被仙道踢了一脚,再看仙道同流川两个,都是笃笃定定、不急不忙的样子,就知道其中定有缘故,便也压了话下来,就见那姓田的,看是没人理他,竟也讪讪又坐了回去,向神说道,“密司脱神,毕竟你是个买家,还是你说个价钱吧。”

神是个聪明人,和流川虽说不太相熟,和仙道却是十数年的好友了,知道他行事绝非莽撞之人,便回道,“我虽然是买家,可验货谈价之事,我是托了流川兄和仙道的,他们既是说这些数目,我也便给这些数目,自然,卖与不卖,还全在田兄。”

神的这句话一准,只见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一会儿,转向仙道同流川两个,拱手说道,“还请两位高升。”

流川却是不理他,只品着自己眼前的苏格兰咖啡,仙道在旁点头道,“好,升一些,五十大洋。”说着,也端了茶来啜了一口,竟就是把姓田的给撂下了,歇了一会儿,就听他恨声说道,“好,五十就五十!”

神听了就从上装衣袋中拿出一卷钞票来,如数点了给他,拿过了那颗“灯笼红”来,也算是交割明白,还未等姓田的开口,就口中称谢,“今日之事,多谢田兄的成全,请走好。”明里客气,实则却是个轰人的话儿,那人也只得悻然离去。

神见他走了,方才向着流川拱手道,“今日全是托流川了,只是这灯笼红只卖五十大洋,他竟是真肯交易的,却是怪事。”又向仙道笑说,“咱们,我却也不说这个谢字了。”

南和越野两个也说,“那个好字,是仙道说的,既是好东西,怎么只值这个价钱?”流川听他们问,却并不回答,只静静闲闲的喝着咖啡,看那舞池里纷纷转转的人,仙道却是品了茶,侧着头,望着流川,见他饮尽了杯中的咖啡后,立起身来说,“这个,不是灯笼红。”说着,便向席上一拱手告辞先行,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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