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人国

之一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或谓,此祸水焉?

湘北,早先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眼下却成了神奈川中一等一的繁华城市,原因无他,终究是因为老大帝国在闭关了数百年之后,被洋人的枪炮轰了开来,而湘北,便是开埠极早的,设了数国的租界在里头,才从一个傍海的渔村变成现在这番气象。

京都里失势的旧朝王孙、达官权贵来此养老,洋人的冒险家来此作乐;穿着马褂操着官腔的遗老们有之,剪了辫发满口洋文的少年有之;大街上马车、人力车、汽车、有轨电车交杂的往来;要寻欢的,往四马路上,有秦楼楚馆旧时风格的名妓,往时新堆里头,有各大舞厅夜总汇的交际花;茶楼里,有喝着荷兰水的,也有品着香片儿雨前的;戏院里有唱着京腔昆调的,也有演了髦儿戏话剧的……,这个,就论到是开埠城市百样均有的包容风格了。

百乐门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舞厅,平常进出的除了洋人、便是家里受了时新教育的绅士名缓,自然还有城里身价最高的交际花。此刻虽然说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了,却是这个舞厅里酒意正浓、舞兴正高的时候儿,真不枉了是这座“不夜城”里的“不夜天”了。

舞厅是洋人开的,从侍应生到客人,莫不是一身的西式礼服,哪怕是来这儿开些洋荤的遗老,拖着辫子也穿了西服,不过例外总归是有的。

舞厅大堂里的自鸣钟才敲过了十二点,门口便又进来约五个少年,俱都是裁剪得体的燕尾礼服,有的手里还拿着文明杖,里头就一位,偏偏是一袭中式的长衫,上好的绸缎不假,却是士林蓝的颜色,仿若是带着一股旧时世家的书房里头磨得浓浓的墨香味儿,往这么灯红酒绿、繁华耀眼的厅里站了,就好象是色彩斑斓的西洋油画堆里添了一幅清清淡淡的水墨山水。

士林蓝原本是最不起眼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就是那么的出挑,旁人哪怕只是用眼睛平平淡淡那么一掠,可瞥见他了也不由自主的向他行了约摸一分钟的注目礼才移开目光。

其中一位少年见了,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笑着说道,“密司脱仙道,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你才是留了洋的博士,只有你穿了这样的衣裳出来,还只有最你抢人眼了,唉……,以后还是不要带着你一起出来风光。”说完了,还装模作样的摇头顿足,引得别人也随声附和。

那几人均是态度从容不凡的,象是颇为稔熟的朋友,只其中一个样子有些粗俗,敞了西服的扣子,露了一根粗粗的金怀表链子来,在一边摇头晃脑的随了那个话说道,“密司脱神说的有理,哪能就让密司脱仙道抢了大家的风头呢,兄弟我早两年家道好的时候实实的风光,也是这两年不行了,这才及不上众位密司脱的气派。”那四人听他说的不伦不类,也都不搭理他。

穿了士林蓝长衫的微微颔了首说,“神,咱们也算从小相识的朋友了,你也随了这个俗套,留了洋回来的就偏得穿了洋人的衣服?旁的且不说的,就说那个领带,竟和西洋女人养小狗用的脖套一般,有什么好处,哪儿及得上中式衣服的舒适了。再有一样,别说密司、密司脱什么的,昨天去了华隆洋行买办张先生给他女儿办的庆生舞会,一晚上满耳朵的洋文,今天要是再说,我大多得听晕了。”

神听了只是摇头,把手里东西往侍者手上一递,引了一行人跟着领位的到预先订好的桌子旁坐定了,才又开口说,“仙道,什么话到了你的嘴里都变个味道了,就好象你刚才说的这领带,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你象有骂我们几个的心思。”说着也不理仙道叫冤枉,伸手拍了拍旁边一个少年的肩头,“南,你说他有还是没呢?”

南正打了响指叫侍应生过来点菜,听神这样问起,便心不在焉的应了句,“没。”

仙道不觉笑说,“公道在人心了。”

神不禁有些不平的意思,瞪了南一眼,又向着对面坐着的少年问道,“越野,依你的意思呢?”

那叫越野的还没开口,就听见仙道向神说道,“大不了就是你小气,不肯请客了,我今天就做了主人请你们也是小事,何苦一定要扳着我的错处。”

越野听了拍手说道,“就是这个了,果然仙道明白,也是此地乡谈说的,是个‘拎得清’的人物。” 那边南才点了酒水并点心,也转回身来说道,“说起昨天晚上张先生家的舞会来,才是好玩的。想那张先生是做的洋行买办,时不时的要和洋人打交道,练就了一口中西合璧的新语言来,介绍他夫人时,不喜欢随着旧时的规矩称拙荆的,那说声是太太也就罢了,偏要说什么‘我的wife’,却被长居此地的一个世家说了句‘洋泾浜’。”

一时见侍者端了盘子过来,酒水点心上齐了,南端了加过冰的威士忌一抿,又说道,“那人也有些意思,又比着仙道说什么‘大抵这真留过洋的人便不稀罕说着洋文来表白身份,只有自来是没出过洋见过世面的,深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价,才喜欢用这类新语言。’说得张先生红一阵白一阵的,又在那儿虚设着赔不是说‘张先生是跟着洋人练就的,自然不同,我这话绝不是指着张先生说的。’那时候才知道,人的脸怎么能变出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样多颜色来。”

一席话说的众人大笑,神打量了仙道几眼道,“早晓得有这个笑话看,我昨天就不会推了那张贴子,只不过,仙道果真是不象留洋回来的,首先一个,打扮就不象。”

那戴了金表链的见一直没人与他攀谈,谈的话题又没他插嘴的地步,原是有些心急,现在见说到衣着上,又忙忙指着自己身上的打扮说,“神兄说得不错,便是做兄弟的这番行头却是不列颠来的讲究,西服的扣子断不能全扣上,那叫土气,可又不能全不扣上,那叫流气,只能扣了上一颗,敞了下一颗,才叫做贵气。这个在不列颠还有个说法,叫做牛津风俗,也是牛津的学问所在,你们没留过洋的,想是不知道,仙道兄就明白了。”

众人听他一番话说得不尴不尬的,都在肚里暗暗的偷笑,只仙道开口说道,“我到是寡闻,虽说在牛津念了许久的书,竟也不知道牛津的学问是出在这西服扣子上了,却是今天得了田兄的点拨才明白了。”说着,端了跟前儿的英式果茶来喝了一口。那三个是知道仙道在讽着那姓田的,只他自己却不知道,见仙道是这四人里最出众的一个也来夸赞自己,就更了不得起来,不由天南海北的胡说开了。

仙道原还当他个笑话儿一看,见他说得过火,惹到旁人都侧目看了过来,便笑说道,“咱们原是来取乐的,闲坐也是闲坐,不如行个酒令玩儿,我出题目,不如就连飞句罢,飞风花雪月四个字可好?”

神并着越野、南三个忙点头附和,只那个姓田的,原就是没半点的学问,一听说要飞句,忙告罪起身如厕,众人见他走远了不由都是一笑,越野就埋怨道,“神也是的,要买他的东西,一个人同他一处做了买卖就好,为什么非得拖了我们一起过来扫兴。”

仙道却说,“就当他是专门来这儿给咱们取笑助酒的,今天是改了我做主人,也不在意多了他一个。”

神听了笑道,“还是仙道明白,只是刚才还说你的衣着不象留过洋的,现在说来,连谈吐也还是随了古意,看他主编的报纸,文字又是老练,看不出是刚从不列颠回来的,也怪,我竟觉得你和我今日请来验证东西的朝奉先生有几分神似了。”

神的话才落了音,席间有些作反似的,先是越野直指了神问道,“你今天请了朝奉?当铺的朝奉?我们几个谈谈讲讲,便是你要向人收些东西,有仙道在就行了,他是什么没见着过的,咱们把话讲在前头,那朝奉一来,我是抬腿就走的。” 神还未及辩白,就听南也在旁说道,“当铺里的朝奉既是迂腐又是小家子气,看看那当铺狭狭窄窄的高台,就该明白台里坐着的人是怎么样子的气度了。”

就连仙道也在一边摇头叹道,“神,你做事也这样冒失起来,那位田某人再怎么不通,还可当了看戏似的取乐,这朝奉,成日捧了单片镜在阴暗处坐了,”说到这儿,仙道便有些想笑的意思,也不理会神在那儿打着手势阻着,歇了口气又说道,“如果是我私底下的想法,这些朝奉都随了一个姓的好,叫做‘霉’朝奉。”

话才说完,就见神有些尴尬样子的站起来,越野和南两个也随着神一起站了的看着自己身后,才在纳闷,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神先生,这位流川先生是找您的。”仙道一听是有人找了神,心里猜便是神请的朝奉了,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想来是让人听见了,只是仙道的胸襟从来就不在意这个,便施施然的转回身来立定了,等着神来介绍,再没想到才一打量来人,仙道就有了生平第一次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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