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四

 
离了忠信王府,抬头看看天色也已是掌灯时分了,原是仙道带了头儿说要告罪出来的,可出来了又不说话,也不说是去哪儿,只低了头慢慢悠悠在街上踱着,花形是个有心事的人,既是没人同他说什么,他也就自顾自的跟在后头。神、越二人虽是满肚子的疑惑压不下去,可是眼见着仙道又这么着摆明了不要理人的样子,也不便就开口就实实的问,只得闷闷的跟着那两个人在街上闲晃,晃得久了,越野终究是忍不住,假意的停下来,嘴里说,“这天色也这么晚了,想咱们也竟是在忠信王府里头就混了一下午。”说着又对神使个眼色。神也知趣儿,便有意没意的起手往仙道肩上一挂,“说的也是,那眼下咱们该去哪儿混了这一晚上才好。”阻着仙道和花形两个再往前行了,又问了这话出来,知道花形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原就不指望他应声儿,只打算听仙道回个音儿的,可没料想,仙道停是停下了,人却还是那样儿,也不开口,也不抬头,把个越野等得急了,抬手便往仙道肩上一捶,“可是你说了要出来,既是出来了,又弄出这么个样儿来,还不快快的跟我说了去哪儿,找个地方坐下了,我还有话要问着你。”

过了一会儿,才见仙道抬起头来,神色却是尽如往日的,对着越野一笑说,“咱们三个平日里晚间去的哪儿,照旧便是了,何苦这么大声儿问起我来,”略顿了一顿又续说,“只是今儿我应酬得累了,得先回去歇着。”说着竟是对着花形一拱手,转身就要走了。神一见,忙忙的挡了仙道的路,挑着眉,似笑不笑的看着仙道说,“往日就算是去围场打上整天的野味,你也能晚上拖了我和越野奔了歌台舞榭去逍遥,怎么今儿只看了半天的戏就说乏了,既是乏了,咱们也挑个清静的地方坐了歇着就是。我到是背着家里在城东南弄了个小小的别院,你们又不是没去过,今儿就去了那里,我使唤下人沏了酽酽的茶来喝着,吩咐厨子弄些清淡的菜来吃着,你也歇着了,咱们也坐着聊了天、说了话了,这样儿可好么?”花形是在边上无可无不可的样儿,可越野一听便拍手称是,也并不由仙道答应不答应的,便起手拿了些银子让路边儿蹲着的小混儿到车行叫了马车过来,又向着仙道笑说,“你说累,咱们也不劳动尊驾这腿走过去了,车行里头这车虽是不及家里的华贵,可也能让你歇了乏去,咱们这就走吧。”

仙道见他们两个竟是这样费了心思不让自己走了,心知也躲不过去,只得一笑由着他们两个安排了。说话间马车也来了,四人便一同上了车,往神的别馆而去。

虽说只是一个别院,又是平时不常来的地方,可这园子也极是精致秀雅,侍伺着的丫环仆妇、厨子小厮更不在少数,神见这初夏天气晚间也不甚凉的,便着人把院里的听雨榭整肃干净了,也不要太多人在跟前儿,只留了一个童儿侍伺着,四人就在那儿少少的摆了些菜点,坐着聊天儿,到也一番闲适。只席间神、越二人每每想要旁敲侧击的问些东西,便被仙道岔开口话头儿去了,这三番五次的一来,两人心中的疑惑却是有增无减。神还只索罢了,原也知道仙道这人的脾气,看似云淡风清的随和,可心里的主意委实是拿捏得准,他若是真不想说的,旁人就算是撬也休想从他嘴里撬了半点儿的口风出来,虽还是疑着仙道今儿看戏时的那些古怪,却也能强忍着不问了,可一旁的越野顶着真的心思上来了,竟也不迂回了,直直的开口便问,“仙道,你今儿怎么把玉玲珑拆了一块儿送人?若我是没记错了,那个,可是你的爱物儿,任是到哪儿都贴身带着的,今儿到着实的大方起来。”神原是想阻着越野问的,可这一来越野说的也快,二来到是真想看看这样儿实实的问了,仙道还能怎么岔开去,是以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紧紧的盯着仙道,看他如何做答。

仙道听越野问了这话出来,又见神、越两个一番着紧的对着自己看,连一边儿坐着喝闷酒呆想心事的花形竟也调了头过来望定了,看那脸上的神情是将自己当了知己一般,心里不觉好笑起来,想自己也未见得就能理了自己心中那些千头万绪出来,神和越野就是担心,而花形却已然是拿自己当了同道之人,也不答话儿,只拿了玉箸轻搞着碗边儿,听那音儿也算脆亮好听,敲到入神处,不由和着那拍子轻声唱道,
“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宫打听,他决害了些相思病。”
唱到那相思病三字余音缭缭的不去,搁着筷子,反复低吟了起来,竟是把花、神、越三人听得痴了。过了些时候,却是仙道先回了神来,对着神、越二人一笑说道,“权当我是扔了那玉玲珑,今日之后也再难见他,你们就别瞎操了这份儿心思。”

神、越二人见他话都说到了这步,便也不再问什么,到是花形突然对仙道说了句,“这个醉扶归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里头的,曲极美,词藻也好,可你现下唱起来到是不应景,那个是秋,眼下这可才是初夏的天气。”说完了扶着桌子晃晃的站起来,“我可得先走一步了。”神见他有些酒意,就想要留了他住一晚,可花形又说是明儿要早朝,到也让人难留的,只得叫了下人过来扶着,送他回府去,仙、神、越看着他走到园子门口儿却又回过头来说,“是难见他,可也是难忘了他。”说着便自去了。

见他走了,越野突然叹口气说道,“长此以往,这花形,怕是要折了寿的。”神听了这话,略略皱了眉起来,轻声一句,“长此以往,这样的过日子,却是花形自己甘愿的,可真是苦了他了。”三人都静了会子,却听仙道笑起来,惹得神、越两个都看着他,他方才说,“既是人甘愿的,这苦不苦的也就他自己最知道,咱们又何必费心思去猜想。”又提了那壶酒对旁边儿侍伺着的童儿说,“你们主子也忒小气,就拿了这点子出来,你快去再添些来,也能助着咱们的兴儿。”说着,也不理会旁人,拿了酒壶坐到听雨榭的窗台边儿,对着嘴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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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信王府里头的客人是到了二更天才慢慢儿散了的,流川和藤真两个虽就只是两出戏,可也不能就撇了戏班子自顾自的走了,况既是入府做了私伶,任是主子再抬爱也得守了规矩,是以也是等了二更天过了方才同戏班一起回了住的地方儿歇下。戏班儿在府里是有一处院子住着的,可流、藤二人却是在那院子的边上另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分东西两边儿的厢房,是南烈吩咐的,这个,也算是府里头额外开恩了。

流川躺在床上,原是在那边等着的时候儿便是睡意连连,若不是被藤真逼着,早就在后台睡了过去,一回了这里便忙忙的梳洗了,倒头就睡着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又醒过神来,竟是睡不下了,看着窗外,似是月上中天的样儿,心里正是疑疑惑惑的,却听见外边似是藤真的声音悠悠的飘了进来,断断续续,留意听了,却是藤真压低了嗓子唱的西厢里几句
“……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流川皱眉听了会儿,想着自己也象是睡不着了,便索性披了衣服起来,推门开出去,却见藤真坐在石凳子上垂着头,嘴里哼的还是那两句,手不知在石桌上揉些什么,走到他背后看了,却见他正自玩着花形日间赐过来的那颗黑珠子,便突然插话道,“既是‘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又不跟他去,三更半夜的吵。”

藤真原是坐着出神的,未料想流川出来,到是被他实实的吓着了,忙不迭从椅子上跳起来,埋怨道,“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儿的,这样吓唬起人来,”一边又重新坐下,向流川说,“你三更半夜放着好好儿的觉不睡,跑出来干嘛呢。”

流川也不答话,只是一声冷哼,看了藤真一眼,也往石凳上坐下了。

藤真见了,挑着眉向流川问道,“难不成是我吵你的?”见流川并未答话,象是默认了的样子,不觉好笑起来,“我自是天天晚上这样儿的,偏是今儿才吵着你?亏你也能这么着想,况且你若是睡下了,敲锣打鼓都不醒的,单是每天早上叫你就费了我多少力气,偏是这点子声音惹了你起来。”流川只听见他说“天天晚上这样儿”,便又皱着眉想起事儿来,后边儿的话都没留神听去,直到藤真在他头上拍了下,才回过心思来,开口就问,“为什么不去那个什么爷的府里头。”

藤真听流川这样儿问了,却发起呆来,良久才说,“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到问起我来。再有,不是那个什么爷了,那人的名字叫做花形透。”

流川挥挥手,轻嗤一声,“你才长我两岁而已,明就是想他的,又不跟他去。”

“今儿你可话多了,”藤真苦苦的一笑,“只是我便是跟了他去了又能如何?在他府里和他混着,一并看着他娶妻生子?或是非得要他只守了我一个,不能娶妻?这两个我都不要。这一,我见不得他和旁人一起,是我的私心,这二,本朝虽是不禁男风,可若是让他为了我不娶妻室绝了子嗣,这让人背后指指戳戳的说几句倒也罢了,因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名儿被人弹劾了,可不都是我害的?既是颠来倒去都是无望的事儿,我又何苦去做了,到不如现在似的,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等年岁长了,想也就忘了。所以我只回了说不去,就让他当我薄情寡意的一个人吧。”

流川听藤真这样说了,脸上透着不以为然的神色,也不答话,只摇摇头,向他手中那颗珠子瞅着,藤真见他这样,不由皱了皱眉,拿珠子往怀里一揣,“若是忘不了的,就想一辈子也罢了。”略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来,对流川问道,“那人送你的那块会迎风作响的玉佩呢?真丢了?”

流川侧头想了半天,才开口说,“丢了。”

“可是真的?丢哪儿了,你这孩子,好好儿的东西,你怎么竟这样糟蹋起来。”

流川脸上有些似笑不笑的样儿,开口说道,“丢箱子里了。”

藤真看了他半晌,笑着点点头说了句,“真是丢的好地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打听了,那人竟是南安王府里头的三公子仙道彰,在京城也是有些名声。”流川只淡然“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又歇了许久,藤真突然开口,“流川,你若是,碰上象我似的事儿,你会怎样了?”

“象你似的事儿,喜欢上人了?”

“不那样简单,该说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了,旁人又绝容不得你们,那时,你便怎么办了?”

“若是喜欢便没该不该的,旁人容也罢,不容也罢,我都带他走,天涯海角,风餐露宿也能过了一辈子。”

“痴话,”藤真轻叹,“若是他不愿呢。”

“不愿?不愿就算了,我过我的日子,他过他的日子。”

“你,就真能忘了他?两不相干?”

“想他一辈子,两不相干!”说着,流川竟是起手拿了兵器架上的剑,在这月色之下舞将起来。藤真微蹙着眉,看着流川,低低叹了声,“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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