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五

 
仙道回到府里头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了,原是醉了酒在神那儿睡了整晚,早起的时候儿神和越野还非得拖了仙道出去玩,仙道只说是喝多了难受,实实的推了才得回来的。回来也没打正门儿进,只在旁边的小偏门儿进了来,一路往自己住的院落行去。隔夜的那酒劲儿象是还没过的样子,头只觉得昏昏的,仙道不住用手扶着脑袋,心里想着,昨儿是的的确确喝多了,就是神和越野都跑过来劝也未曾劝住,醉到极处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到也是安安稳稳,一夜无梦的,可这早上醒来就觉着不对了,旁的先别说了,只这头,痛得跟裂了似的,这个便是宿酒的害处了。自个儿虽会喝酒却从未过量的,昨儿却那样卯着劲儿的喝起来,难道竟也是入了这借酒浇愁的俗套里去了。想到这借酒浇酒四字,又忆起花形昨儿临走时对着自己说的那话,“是难见他,也是难忘了他”,只这一面,竟就真的难忘了?想着,不由慢慢立定了,自怀中取出剩着的那块儿玉珑来,握在手里看了半晌,长叹一声,将东西往自己怀里重重的一揣,起步回房。

走到院落门口却见只冷冷清清的,本院里的小厮丫环竟都不在,只留个一洒扫的老嬷嬷,一见仙道回来便忙忙的上前抱怨说,“王爷早朝回来不知怎地起了念头要听戏,就叫了府里的那个班儿在院后通水轩的对面,也不要搭台装扮,只和着丝竹唱几声儿,偏是这儿的小孩子打听着信儿了,竟一个个儿的借着您不在都跑了去看戏,不如我……”

仙道正是满肚子心事的时候儿,哪儿高兴听她絮叨着,便随意摆了摆手说,“我这儿没什么事儿,只随他们去了,你也不用侍候着,我是乏了,歇会子就好。”说着就径自走进屋里,随手带上门儿,往榻上一靠,闭上眼打算睡会儿,可再没料到,这四处静静幽幽的,却更勾了那些辗转的心事上来,脑子里转的,心里想的,竟都是昨儿在南府里头那些事儿,每每的忆起那双做戏时百般灵动的目,过下场帘时对着自己的临去“秋波”,踢枪时那些个幸灾乐祸瞧着好儿的神色,和最末了时看了自己发呆的样子,想到入神处,不由唇角一勾,冲着自己心里的流川飞飞扬扬的轻笑了起来,连有人轻轻推开门儿进来也未曾留神。

仙道峥才进屋里就见自己的弟弟正斜斜的歪在榻上,脸上竟是自己从未见着过的那样儿飞扬迭荡的笑意,笑得他这个在边上看着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想随他一起开怀,也不愿扰了他,就一边轻轻坐下,却也是陪着一脸的笑,直到见着他的笑忽尔转为苦笑,再来竟是皱着眉头,抿了嘴,看样子是有些烦心处了,便站起身来,走到榻边儿,往仙道肩上轻轻拍了拍,开口问道,“想什么呢,这样儿犯起愁来。”

“二哥?”仙道忙忙坐直了,“通水轩不是听着戏么,你怎么不陪着?”

峥听见仙道这样儿问了,便望定了他,开口说,“咱们兄弟俩虽是不同母的,可也是一处长大,极是和睦的,比不得与我同母的长兄,彰今儿这是跟我打什么马虎眼儿呢,我几曾乐意陪着干这些事儿了,别说是我不喜听戏的,即便是要听戏我也只外边儿好好儿的听去,在那儿陪着干嘛呢,况且那边是自有长兄陪着的,我又何必去惹了王爷的厌。”

仙道见峥这么一说,只得摸了摸头,笑道,“我也是顺着问一句罢了,只是二哥怎么今儿是没去画馆那儿。”

“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缘故,昨儿你没回来,原也平常,可偏巧儿让长兄知道了,我怕他在王爷跟前儿说什么,所以想着等你回来知会你一声再走。”

仙道听了,也不说话,只冲着峥略一挑眉。

“我知道你的意思,虽说是不怕王爷说什么,但留些心总是好的,况且,他终究还算是生了我们的人,也不能对他太不敬了些。我心里想着,他原是也想疼着你,可惜了的,你的脾气都随了你娘了。”

“随了我娘,便惹了他的不顺眼么?”仙道微微一笑,“这天已经迟了,二哥还是快去了画馆吧。”

“咦?我到正想问你才是想什么想到又笑又犯愁的,你竟是赶起我来,也罢,我先去了,回头儿得空时再来问你。”说着,便开门儿出去,走到门边儿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回过头对仙道说,“我昨儿晚间在画馆时听着有人说,你在忠信王的府里头当着众人的面儿拿了玉玲珑赏了一个戏子,我也不来问你真假的,那玉玲珑是你娘留下的,你原是不会糟蹋,可这事儿想是已经在坊间传开了,若是真的,你就得提防王爷问起你这话来。”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又赶我,那我就走了,你留些心也就是了。”

仙道看着峥关了门儿走出去,才收了脸上的笑,微微蹙起眉来,又往榻上靠过去。这坊间的流言,果然也是传得快,也难怪,昨儿去了南府里头的都是些富贵闲人,自然有的是时间嗑闲牙传那碎嘴子的话去,这才方显得昨儿自己赐了那玉玲是一时之意了,想来也颇颇的好笑,仙道彰几曾做过这样儿不费思量的事儿了,昨儿竟是为着他出格了好几回,先是说了那样儿唐突的话来,又是怨着他与藤真两个的眉来目去丢了那杆枪下去,再是拆了那无价可寻的玉玲珑给了他,也难怪神和越野两个担心成这样。自怀里摸出那玉珑来,寻思了半天,突然又笑起来,冲着那玉珑说,“也罢,想是我前世欠了你的,我也就认了,从今儿起,我虽是不会寻头觅缝的来找你,却也不会强压着自己不想你,凡事顺着老天的意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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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信王的这爵位已经袭了有叁代,祖上也是跟着开国的皇帝打了天下的功臣,只这后辈竟是一代不如不一代,又因是连着四代的单传,是以宠这世子南烈竟是宠到不得样儿了,亏是当今的皇上英明,也还没就敢到那无法无天的地步去,只这四书五经六义不识,刀枪剑戟弓箭不会,到把一个好好儿的王世子弄得论文不能吟诗作对,论武不懂兵法韬略,更休要说了这安邦定国四字去,镇日里也就知道逛逛窑子、打打茶围,就算是去了围场里打个猎,也得一群的仆佣教习帮着他,也是这京城里有了名儿的废物王孙了。

一年前,这京都里的戏班儿进府的时候,依着老太妃的意思,是要叫了女班进府的,也只为自己的孙子喜好女色,又怕他花街柳巷的有了闪失,所以竟是想在戏班子的那些女孩儿中间找两个容貌好又稳妥些的放在南烈那儿做个通房大丫头,也能遂了他的心了,也能拴了他的人了,原以为南烈是定会答应的,没成想他竟是吵着一定要了得胜班,既是拗不过他的性子,也就只能顺着他想方设法的让得胜班进了府,府里头这上上下下本也寻思着,他怎么也转了性儿了,却没想到南烈是自有他的一番算计。

原本南烈的看戏是只看女班儿的,看的也不是戏只是人罢了,也是凑巧被人拖去看了一回得胜班儿的倩女离魂记,看到末了,那倩女也是回魂了,可这南烈却也就丢魂了,只把个流、藤两个视为天人一般念之不忘。打那时候儿起,得胜班这儿他是逢戏必看的,每每的得着空儿就要去班儿里找这两个,为着他的身份自也没人敢拦的,没曾想竟是碰了个大钉子,这藤真也就罢了,虽是不殷勤,却也知道面儿上的应酬,流川却是连面儿上都省了,任是南烈说着好话儿,陪着笑脸儿,他只是不瞅不睬的,拿南烈一个王世子竟看做了粪土一般,到也惹了南烈的心思上来,把个藤真的念头儿先是放过一边儿,只一心寻思着流川,为了讨流川的好儿,还找了些杂剧的手本,煞费了一番苦心的打算做起行家来,只这番苦心依着眼下的情形看起来,却是白白费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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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儿的规矩,早起就得由班里的教习师父(也是些积年的老艺人)带着吊嗓子、练架式,任到哪儿都是一样,怕是进了府里成了私伶,也得这样儿,若算是个名角儿了,就更不能免的,这一来是行有行规,入行早的需得激励着刚入行的后生小辈,二来也是个不进则退的意思,所以任是流、藤二人这一宿没睡了,到了早上这时候儿,也得乖乖的洗漱了,同着班子在一处练。

这些戏子伶人,看他们在台上扮上相了是生、旦、净、末、丑的行当,可这台下卸了装扮,却是一个个儿只得十几岁的小孩子,象流川、藤真两个,也红了两、叁年了,不过一个十七,一个十九。这些人打小儿就是为了个穷字被家里卖进戏班的,从叁、四岁才能稳稳走路时,就开始跟着师父练身段、练手式、练那台上眉稍眼角儿的风情,到六、七岁时便能上台演演小童儿,等再大些就定了各自的角儿,慢慢儿的上了正宫儿戏,若是能因天生的好样貌、好嗓子,再加上十多年的苦练,得了些个名声,就算是运气好的,再有些运气差的,怕是混到倒了嗓再不能唱了,也不过就是个关城门的守卫,酒店里的伙计,没名儿没姓儿的路人罢了。

一群小孩子在一块儿,原就该是热闹,况这得胜班也是个大班子,班里的教习师父当年也是些红透了的名角儿,加上戏班的管事又算是好说话的,也不象旁的班里似的有那些个师父拷打徒弟,管事压榨伶人,红角儿欺负后进的乱事儿,所以班里也就更热闹些,这天天早上练功也是笑语不断的,每每到了笑得不成样儿的时候儿,才见管事的,或是教习师父板着脸数落两句,可今儿这早上练功,却是静压压的一片,连跟针掉在地上想是都能听见了,管事的和教习师父们原以为是那些小孩子开了窍儿,收了玩心了,正自庆幸得意着,可留上心来看了,他们那些人架式摆得好好儿的,脸却都对着一个方向偏过去,顺着那方向仔细看时,竟把那些教习师父弄得险险儿的笑了出声儿来。见那流川与藤真两个挨着墙边儿摆了金鸡独立的架式,这手脚儿上的架式到是一些儿都不差的,只那两个人的眼睛竟都是闭得严严实实的,头是慢慢儿的往下垂了,等下巴垂到胸前了,又一下子抬起来,想是正打着盹儿呢。那管事的见了,也只得摇摇头,走上前去,起手往藤真肩上一拍,轻轻说了句,“可醒醒吧。”

藤真先是一惊,睁眼见那管事的站在跟前儿了不由把肩一耸,舌尖儿一吐,调了戏里的韵说道,“您可饶了我吧,小人是再也不敢了。”原也是为了管事的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才这么说着凑趣儿的,弄得戏班里从管事、教习到那些儿正练着功的小孩儿个个大笑了起来,这样儿大的声儿方才把流川给笑醒了,饶是抬头睁眼了,却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儿,只呆瞅着那些大笑的,到惹得大家笑得越发厉害起来。

管事的见这样下去都没了练功的心思,便忙忙的忍了笑,强自肃整了下脸色,对着流、藤二人说道,“你们两个在这班里头也是资历老了的,今儿怎么这样儿起来,反到让那些后进看你们的笑话儿,还不好好儿的去边上练筋斗去,下回再也不可了,听见没有?”流、藤都低头的应了声儿,走到边儿上刚要练时,就听见院子门口儿来了个人,进来就对着管事说道,“世子爷要听戏了,也不必你们都过去,只传了流川枫一个人去伺候着。”众人看时,却正是南烈的一个贴身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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