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二八




流川刚进院儿里就见藤真蹲在地上,拿着两三颗珠子,想是哪回得的赏赐,正当弹珠儿打,玩儿的兴起,连流川走到身后也未察觉,嘴里还不住的低声埋怨,“真是没趣儿,太小了些,不趁手呀。”言下竟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慢慢儿收了珠子站起来。

流川听了不觉好笑,冷不丁说了句,“你拿那鸳鸯珠来便趁手了。”

藤真岂是肯平白让人打趣儿的,一转身对着流川说道,“我的物件儿趁不趁手的偏就要你提点不成?这两日你话儿也多得蹊跷,可见就是怪异了,想来也是俗语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你那什么的,老老实实的人也成了个油嘴儿了,偏是过去那个闷葫芦的小枫不知跑哪儿去了,只今儿怎么没到时辰便回来了?”

当真歪缠起来,流川又岂是藤真的对手,也只是由着他抢白并不回言的,只等他数落够了便将自相田那儿得来的信儿同仙道的主意一并告诉藤真,藤真听了一击掌道,“果然的,那个仙道也算是没空长了个机灵样子,我先是还想着若南烈不应的,咱们便往大里闹,若是惊动了王爷夫人并老太妃,少不得还是得容咱们两个出府,他索性是绕过南烈,这主意好,谅来是定能成事儿的,既这么说来,这事儿还宜早不宜迟,恐夜长梦多的,不如今儿就跟管事的商议定了,你说可好?”

流川的性子素来就比藤真更急上几分的,岂有说不好的道理,两人略略计议了些个回话的尺度便向隔壁院儿里头找管事的了。

管事的是看顾着他们两个打小长大的,素来就待他们亲厚,更况是见近来他们两个的样儿比往常不同,当了这些年的戏班儿管事,这阅历岂是假的,心中早就有个谱儿了,眼下见流川同藤真过来,再看他们那脸上那神色便明白了,还没等他们两个开口,便先问说,“你们两个,可是拿定了想要赎身的主意?”

藤真原是为了有些不忍,觉着这样儿冒然的说有些对不住管事的,便不许流川开口,说是凡事儿都他跟管事的商议,可到这边儿一见着管事的,想起这些个年来他对着自己好来竟是更不忍开口说了,只是有些嚅嚅的,这会儿听管事的开口问了,方才抬头强笑道,“真是让您给料对了,原也不指望能瞒了您,只是话儿到嘴边了,才真觉得有些不舍这班里的。”

说着眼圈儿竟是有些微红,流川是最不喜这样儿悲欢离合的场面,况是自幼受着管事的照应,人非草木岂是无情的,虽没说什么,只蹙了眉看着,可脸上还是动容。

管事的见他们两个如此,不由叹道,“你们也是有良心的,可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终究也不能做了一辈子的戏子优伶,有出息的便是趁着年轻早早儿的离了这儿,学些个手艺傍身,这才是个一辈子的事儿,我也不留你们。这身价银子,当年是出了十两买了你们的,现如今你们就还了我十两也罢了。”

因见流川和藤真都有些要抢白的意思,便一摆手又续说,“就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这许多年吃我这儿的,用我这儿的,原是没错儿,只一样,这两年我也在你们身上赚了不少了,若没你们这两个台柱子得胜班儿也没那么兴旺,这是一,二来,我只说是班里头的身价银子,还有这府里头,当日说也就是个依傍,是这府里办置下了多少的行头,有些个还是订的织锦庄的东西,虽说是你们两个不稀罕的,尽可以留在这儿,可这行头当日是特为给你们两个做的,量着你们身形订的,也难说留下有用的话儿,况是进了府,吃着府里的,用着府里的,更得了府里头多少的赏赐,你们若是要走的,这府里又是个什么意思,南烈若当真拿了这些东西叫你们描补却也是个难字。”

藤真听了不住点头,便开口说道,“原也知道南烈会刁难,所以我和流川两个的商议,竟是绕了南烈这关,直直去回了老太妃,您说这主意怎么样儿呢?”

管事的听了诧道,“果然是你们两个机灵,这主意好,那老太妃素日里看待下人都和善,最是大度的,只除了宠溺孙子这一样儿不好,若是讨了她的点头想就容易些的,只还得好好儿商议怎么回话儿的。”

一时间商议妥当,便是由管事的带了,一同过去央告了老太妃那边儿的使唤下人,说是有事儿要请个老太妃的示下。

这王府里头的老太妃一日能有些什么事儿的,左右不过同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儿一处坐着闲话儿,可偏就儿子是个喜欢应酬的,场面上的应酬一个都不推去的;媳妇儿虽说孝顺守礼,可顾着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了,便顾不着这边,也不能时时陪着;再说这孙子孙女儿,南府里头人丁凋零,连着四代的单传,只剩了南烈这一个嫡系的孙子,连个姊妹也没有,又是日日在外不着家的,便是有些日子在家也不过请个晨昏安就罢了,虽说旁系的多,可总觉着不亲厚,宁可和身边儿的丫环打趣,也不愿唤了他们过来,也是老太妃心里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说一家话儿”的念头儿。

这会儿正是歇了午觉起来,老太妃同丫环说了会子话儿,左右是个无聊,便让下人打水进来替那房廊下的鹦哥儿洗澡,她在屋里坐着看看也算是解闷儿了,一时听见有人说那边儿班里管事的求见,正是心里想着要有些事儿来打发才好,真是有事儿来了,还岂有推了的,便说了声传,就让他们几个进来了。

管事的同了流藤二人低眉顺目进来,规矩礼数半点儿都不差的,老太妃见了便有些心喜,因见那管事的也是个白了头发的,便格外开恩,让下人端了小凳子过来让他坐了,流藤两个还是照着规矩在旁边儿恭恭敬敬的站了,听着老太妃同管事的两个问答。

才说到这赎身上头,老太妃便有些讶异,转向流藤两个问道,“历来进了咱们府里的,便少有这说要出去的,难不成竟是府里有人看待的不好了,所以才有赎身这一说。”

藤真见她问话,忙一拽流川的衣袖,两人齐齐跪在地上,方开口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再没这样儿的事儿,原就是老太太慈善,王爷王妃仁德,府里一向是宽厚得紧,看待是极好的。” 

老太妃听了便道,“既这么着,怎么又想着走的话儿了?”

藤真忙开口答道,“回老太太,府里虽是看待的好,可咱们这身子,终究是个戏子,拿着三教九流的话儿说,也是入了下九流的,原是怨自己命不好,出来干了这个营生,没来由丢了祖宗姓氏的脸,可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儿,不思半点子上进的,只求趁着年轻早早儿跳了这行当出来,或是学个手艺,或是撑个小买卖,虽不说怎么上脸的,也终究是个安份度日的份儿,这点子私心还求老太太成全。”

终究是戏里的做工,藤真这番话儿竟还带了些悲伤情怀出来,原是造作的,可到后来想起为着自己的身份同花形两个的分分合合,又想着花形现如今远在他乡,终日里念着的那些个委屈都带了出来,竟是当真落泪下来。

老太妃在上边儿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由微微点头叹道,“也是两个有出息的孩子,”又见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不由更动了些恻隐之心,“既是这么着,我少不得也应了。”

流藤两个听她应了,不觉喜上心头,管事的也在旁说道,“还不谢了老太妃的恩德。”

可才要磕头下去,却是旁边闪出个嬷嬷来对老太妃说道,“老太太,还有件事儿,您老是忘了。”

众人一看,却是府里管家的婆子,只听她续说道,“便是前儿他们进府时府里替他们两个许下的行头,再有是在府里受的赏赐,也该去帐房那儿细细算了才是。”

藤真才暗自皱眉间,就听老太妃摇头说道,“提那些散碎银子,那赏赐既是赐出去的,还能问他要了回来?这在府里是不稀罕,在他们就是个一辈子的指望,不说是主仆一场,临走了再多些打赏,竟还惦记起他们的辛苦钱来,这个不是咱们府里的习气,再别提这话儿了。”

管家婆子听了不由有些着了臊的,忙忙借着外边儿有事儿调度便退了出去,老太妃打发她走了,方又转头向流藤两个言道,“别慌,我既是应了,便少不得与你们两个做了这个主去。”

这话儿出口了,眼见得便是好事已定,老太妃又留了他们三个下来说话儿解个闷儿,也细细的问了赎身之后可有谋划,藤真自是一一的编了话儿出来回了。

流川因是急着想出府把这信儿告诉了仙道的,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老太妃见了只以为他是想着回去归整东西,便笑说,“我也不强留着你们了,回去收拾些东西,我现在就让人传了话儿给管家,你们两个,明儿想着要离了便就离了罢。”

管事的听了,才想让藤真同流川谢了恩退出去,便听到院门口儿南烈的声音一路高叫着过来,“老祖宗,这事儿可是万万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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