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二六

 
帐是烟罗帐,烟罗便是神奈川国中最大的绸缎铺子——织锦庄的上乘货色,烟罗的料子既轻且软,既是密实细致,又是通透凉快,有了这样儿的好处,少不得也就贵些,只是这以金玉的价钱论的买卖,却也不过就是让富贵人家做帐子、糊窗纱用的。烟罗的料子上色是最难的,是以这一般外边儿买卖的也都是月牙儿白的颜色,上色的也只有两种,且极是难得的,一是霞红色,一是天青色,霞红多是用在绣阁闺房,仙道屋里用的便是天青色的。只是当着这柔腻趣致、惹人情动的烟罗帐,帐中人嘴里说的话儿却不怎么样儿的可人意了。

“你手上不规矩什么呢?”
“替你上着药呢,你就别动弹了,还这么着说我不规矩,真是不识好人心,才问你疼不疼,你又偏不好好儿答了,这会子疼成这样儿,我见了岂有心上不疼的。”
“我自己来。”
“唉,偏是又卯上了,你原是够不着的,这是何苦来哉,还不快给我,这才好,你只乖乖躺着也就是了。”
“……”
“再别瞪我了,若真这么不忿的,不如下回依你就是。”
“偏是你知道的多。”
“呃?你说是什么知道多的?”
“……”
“枫?”
“什么可多问的。问你怎么就知道多,这档子事儿。”
“呃……”
“说呀!”
“呃?这个,这个……,原是书里看的。”
“什么正经书,会教你这个。”
“正经书上原是没有,只不正经的书上也便有了,如那些个诗词杂剧里头,不也有淫词艳曲这一说嘛。”

烟罗帐动,流川皱眉忍着痛打帐子里出来,仙道原是跟着想帮他,却偏是被流川打落了手,也只能撂开手,由着他自己拧了眉拾掇了那些衣服穿戴整齐,心里知道流川在恼,也知道他在恼些什么,可眼下,断不是自己辩白说话儿的时候儿,只能自己穿好了站在边儿上看着他。

流川是在恼,且这着恼的心绪是怎样也说不出口的,才个欢好的时候儿,流川明白仙道体贴,仙道有隐忍,仙道是百般为了自己着想的,虽说是痛,可自己还是能觉着说不出的欢娱舒坦,只是流川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如此情迷意乱的当口儿,偏是仙道还能隐忍,还能自制。仙道懂的多,就连这些个事儿他也懂,自己就是不明白的,果然只是书上教的?藤真也对自己说过,仙道在京里的王孙公子里头也有些名声,说那话儿的时候自己原是没在意的,偏这会儿就想起来了,这可是什么名声呢?京里头的那些富贵闲人,十之八九都是成日家打茶围、逛窑子,若真论到名声,想也只是这上头的名声了,没认识仙道时,他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可眼下想这个、恼这个又做什么哪,难不成还就是为有了才个的事儿,自己就要在意,就成了这么个爱胡乱想些小心眼儿的人了。

仙道还在看着,眼瞅着流川的眉越蹙越紧了些,心里有些觉着不妥,才想过去安慰几句,就见流川对着自己一个转身过来,一把揪着自己的衣服领子低声喝道,“今后不许!”突然又一下松开手,侧过头去略略顿了顿,淡然续了句,“或说是有着我时,不许。”

流川这话儿说的没头没脑的,可仙道明白,非但明白,还清楚见到流川那一侧头时,略带了些个黯然的意思,虽是面色如常,没显出半点儿来,可那眼里的神色是再骗不了自己的,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枉平时如何的好口才,能言会道的,可偏是此时再说不出半句话儿来,只紧紧揽了流川过来,幽然一叹,应了声,“是。”慢慢儿觉着怀里流川象是略略的松了些气儿,往自己身上靠过来,心里才安宁下来,又一声长叹,才开口说了个“枫”字,就听流川说道,“不用说了。”

听那声音是惯常的平整无绪,可见不着他的脸,觉不出他的喜怒来,比照着先前他在眼中见着的那些个黯然,仙道不由又有些着紧了,可流川却在那儿自顾自又说了句,“你要说的,我知道,你知道,再说干嘛呢?”只这一句话,就把仙道原先心里想的那些解释辩白的话儿都给堵了回去,当着这样儿知冷知热,待见体恤自个儿的人,显得那话儿果真是多余的,可存了那么些个心思不说点子话儿出来又显着难受,便开口絮絮叨叨的说些打小长大在府里头经历的事儿。说自己小时候儿的顽皮,为着是续弦生的,总受了世子的排挤,每每便要大打出手;说自己那母亲如何多才多艺,性子倔烈的人,说那作王爷的父亲如何的不知体贴,只懂拿着府里的规矩来压制母亲……,是从未对着人提起的那些个事儿,今日里却都当着流川的面儿说了出来,说到十五岁那年,母亲去时捏着自己的手叫父亲的名字,却终未叫了父亲过来便走了,就觉着肩上一紧,被流川按着自己的头到他肩上,背上却是让他重重拍了两下,耳畔又听着流川轻轻说了句,“不难受了,有我呢。”

仙道只觉着心尖儿上可可的暖劲儿懒洋洋的扩到身上,便就势往流川那儿倚过去,顺手拿了流川的头发过来玩儿着,突然又开口说道,“枫,其实,你挺象我娘的。”话儿还没说完,就听头顶传来流川一阵闷笑,才觉出自己那话中有病,不由也笑着续道,“我是说你那性子挺象我娘的,”顿了顿又说,“最是宁折不弯,不愿变通的,不象我似的……”

流川还没由着仙道说完,便截了他的话头儿说道,“你便怎么了?就懂了变通?”听仙道应了声“是啊”,只轻嗤一声,推开他说道,“知变通的,小时候儿还常挨骂。”

“我才说了?呵呵,那也是少有的事儿。”
“哼!得回去了。”
“身上还疼不疼了?真是对不住你了。”
“废话,我乐意。”
“我送你出去,明儿还来不来了?”
“多此一问。”
“枫,你轻声慢语的对我说句会来什么的都不行么?”
流川原是就打算往外走了,听他一说这话儿,便止了步子,慢慢儿偏回头来,对着仙道调了戏里的韵念道,“如此么,小生告辞,小姐留步。”才说完,自己就先皱眉哼了声,“真是怪恶心的。”说着也不理仙道笑的腰都弯了,便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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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到了夏季这日原就长,况是班儿里的规矩,向来用饭又是早的,是以虽已是用了晚饭了,可外头还是亮着,藤真也不在屋里歇着,也不去同师兄弟们一处玩耍,只拿了自己屋里的小漏刻出来,坐在那院儿里望着石桌上的梅花儿,听着隔壁院儿里头师兄弟们玩儿着响铃起起落落那声音儿,念着在远处那人有没有太劳累了,起着手指一弯一弯来来回回的描了那梅花儿,不时看看漏刻,看看院门口儿,终是在等过了半多时辰后,看见流川打院口儿进来,手里还提着些东西,藤真见了急急站起来问道,“可有他的信了?”却见流川就只站在那儿,也不开口,不由急了,又指着流川手里提的那小包东西问道,“一封都没有?那是什么?”

流川将东西往藤真手上一塞,说道,“这是仙道让我带回来的,一封没有,反是来了十几封的,你慢慢儿看吧。”见藤真捧那些信象是有些痴痴的样子,便又说道,“天天的问,真来了却不去看么?”才想交待完了回自己屋里歇了,头上却被藤真狠拍了下,刚回头,就见藤真似笑不笑的瞪着自己说,“小枫这是跟谁学的这么不老实,好好儿说有信也就罢了,偏是不作声,才还准我一句一封没有的,可是这两日觉着太清闲,要人数落你呢。”

流川听了便往回驳道,“你也知道这两日自己不对劲儿的,”因见藤真轻轻把那些信放到桌了,象对着宝贝似的,自来是不怎么见藤真这样儿的,打小拿了银子赏赐也不过就是往箱子里一扔,也从没露出这般神色的,不由起了些捉狭心思,也不想着要睡了,一挑眉,不跟着什么曲儿什么调儿的,只随意哼来曼声唱道,“前儿还是锦囊佳制明勾引,后便成玉堂人物难亲近,害了你试灯赏花无心情,成日价情思缱绻睡昏昏,好容易成就好事得双栖,却又是良人远行成孤零,只把那四迭阳关唱千遍,盼来这喜人鸿雁传音信。”

藤真先还是有些恼,才拿眼一瞪流川,却又笑了起来,反是跟着流川唱的在桌上扣起拍子来,只是不错眼的盯着流川看,见流川算是唱完歇气儿了,竟凑到眼前儿往流川脸上细细的打量着,流川终究是被他看的沉不下气,便开口问道,“不去看信,看我干嘛呢?”

藤真原是正等着他问的,这会儿便哈哈笑道,“看你脸上有些不一样的,却是喜气,今儿在仙道那边想是有什么尴尬事儿了?”再要说下去时,却见流川还是神色依旧,自己却是觉着怪臊的,便摇摇头说,“哼,还当真趣儿起我来,不乐意理你,只等我看完信再同你清算。你就安份些睡你的觉去吧,今儿想是也挺累了你的。”说着不由自己又“噗”的一笑,推了流川进屋里,随后便捧了那些信回旁边自己屋里,挑了灯慢慢儿的看着。

大抵这花形给藤真来的信里,能有些什么国计民生的事儿了,脱不过也就是沿途的起居见闻,心里那万种相思,琐琐碎碎道些个绵绵情意,只把藤真看的喜一回、恼一回、笑一回、哭一回的,看到最末一封,又不知触动了哪些情怀,皱了眉轻声一叹,将那些信细细的收好了,也不去睡着,却是研墨提笔回了大半夜的信,方才去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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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形那儿虽是公事繁杂,可还是每日空了时间出来给藤真寄信,饶是这么着紧的,偏是驿差蠢笨,早先那信竟都送去了京里的镇国公府,还亏得府里的下人仔细,才给送到忆古斋的,也是为了这个缘故,那信才耽搁了些时日。带了皇上拨的库银来西边儿赈灾,可花形心里也知道,断不是赈灾那么样儿简单的,哪回闹灾荒没两个贪官污吏勾结奸商在那儿中饱私囊的,这回才走过一个县便查了这事儿出来,且那数目还大,要跟着线儿的往下查却也难。

花形的为人向来最是方正不过了,越是难越还卯了劲儿上来,况又是为了早早儿的办完了事情能回京里见藤真的缘故,拿了这案子当了第一件紧要的事儿,好容易查出了些根底,却偏就好巧不巧儿的查到仙道彰的哥哥,南安王府里头的世子仙道鸿的身上了,竟还象是个为首的,花形不由就有些心惊,一则,这案子牵连的官员极多,二则,却就是为了为首这人了,虽说是公事公办,再不能徇私的,可这树倒猢狲散,难免牵连了仙道彰却也有些过意不去,又为了信送错地方,苦等藤真的回音儿不来,正那儿两下烦恼的时候儿,却是京城那儿来的信了。一大叠十来封的,是藤真给自己回的,间或却夹了一封仙道的信,拆开看时却是只廖廖数语,先是些个问候的话儿,再就是一句“家兄之事,请随国法处之”,花形见了方才知道原来仙道是早得着这信儿了,来这信也是不让自己为难的意思,便安安心心的接着查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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