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浮生


  时光移逝,转瞬一年又过去了。新年将至。三条院本是一片祥和欢悦,不料安西右大臣却忽然与世长辞了。这老大臣乃是天下之柱石,况且是仙道公子唯一有力的保护人,他的逝世实在令人惊恐万分。世人纷纷评议:少了这位老大臣的保护,仙道公子必然要失意了。果然新年朝中晋升了许多官员,仙道公子一派却都无晋封。这原也是意料之事,仙道公子丝毫不介怀,只是于世务更加谨慎小心,以免获罪今上。因其身有丧服,故虽元旦佳节,亦足不出户,终日于家中安慰彩姬。彩姬除安西大臣外别无亲人,故此格外悲痛。她此时以身怀有孕,因此三条院上下人等异常担心,总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此时仙道公子身着淡墨色无纹丧服,彩姬则身着深黑的服装,因终日悲痛加之怀孕之苦,她的面庞清瘦了好些,反添无限清丽高贵之相,叫人愈加怜爱。仙道公子心中舍她不得,终日相伴,竟难得到西殿去看望流川小公子。彩姬反不好意思,乃劝道:“我身蒙不幸,恐有不祥,你该多陪陪小枫才是!”仙道公子微笑道:“你如此通情达理,甚慰我心。但你自己也该想开才好。”这日他多方开导劝慰,傍晚时分,才告辞前往西殿。
  
  听到仙道公子的随从前驱之声,西殿的侍女们高兴无比,然而流川小公子只管躺在那里,并不出来迎接,为的是仙道公子久不来访,所以他心中生气。仙道公子进入内室,照例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几时不见,你这孩子脾气竟一点儿没变!你若有怨恨我之处就尽管说出来,我可没有教导你说‘做人不可坦率’呀!你这样一味对我不理不睬,实在令人痛苦!”流川小公子闻之起身道:“你也知道不理睬是痛苦的么?”说时满腹怨恨,这孩子气的模样也很可爱。仙道公子将他搂在怀里,安慰道:“真讨厌啊!‘不理睬是痛苦的’乃是情人间怨恨之语,你我之间何须此种言语?你总该体谅我才是。”流川小公子拉住他的衣袖,仰头问道:“彩姐姐近来可好呢?我很想去探望她呢。”仙道公子说:“你可以写信给她,但现在她不便见你。”“为什么?她生病了么?”流川小公子于此种事情毫无所知,态度一味天真烂漫。仙道公子觉得难以启齿,只得含糊其词。流川小公子颇不高兴,但他立刻写信。仙道公子在一旁微笑着看他写。流川小公子近来越发长进了,措辞十分文雅得体,字也写的工整大方,可知是辛苦练习的结果。仙道公子甚是欣慰,觉得有此人相伴,纵身居此万事皆不如意之世,亦无憾矣。

  这一晚两人就随意做种种游戏,直至夜深方睡。次日照例起的很迟,用罢早膳,仙道公子走到廊下欣赏院中景致。流川小公子傍依在他身旁。这小公子今年还不满十四岁,身高差不多到仙道公子的肩了。此时他身着棣棠色中国绫罗衬衣,姿态俊雅可爱,一头青丝浓密的批在身后,甚是惹人注目。仙道公子见了便说:“你的头发长久不剪了,今日大约是个吉日,我来替你剪吧!”于是选定吉时,预备为小公子剪发。他抚摩着小公子柔软光洁的头发,一时无从下手,感慨的说:“好长啊!将来不知要长的怎样长呢!”又说:“前面总该剪的短些,否则太没有趣味了!”剪好后他祝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流川小公子身边的侍女们听了很是欣慰。流川小公子拉拉自己的头发,抱怨道:“这样长,踢球很不方便呢!”仙道公子笑道:“剪的太短,就变成守夜僧的打扮了,我可舍不得你如此啊!”随即吟道:
  “千寻海水深难测,
    行藻绵延我独知。”

  流川小公子听了答诗道:
  “安知海水深千尺?
    潮落潮生无定时!”
  吟毕便将诗写在仙道公子为他准备的册子上,样子干练潇洒。仙道公子笑着说:“岂有此理,如此怀疑,真让我伤心啊!”(注)
  两人如此度日,真是亲密无间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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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觉忌月已过,彩姬已除了丧服。她此时因怀孕而腹部膨胀,样子柔弱不堪。仙道公子甚是担心她的安危,命人在各寺院举办祈祷和法会以求安产。因是初为人父,仙道公子格外关心此事,着手准备各种婴儿用品,无不极尽精美。世人都艳羡这位夫人的好运呢!
  如今仙道公子于仕途上意气颓丧,竟难得入宫了。只管闲居家中,生活甚是安适。时值三月,天气日渐和暖,仙道公子有意带流川小公子出游,于是记起自己于京都近郊北山有一栋别墅,便决定前往小住。彩姬近来身体困倦,有阴阳师道:“切忌远行!”因此只得于三条院静养。仙道公子便携流川小公子和几个随从,于破晓时分出发前往北山了。二人共乘一辆马车,为不引人注目,这车子毫无装饰,甚是朴素。

  流川小公子自幼迁居三条院,多年来难得有此等机会远行,不由倍感新奇,仙道公子看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亦十分快慰。他掀开帘子,但见路边樱花盛开,凝着朝露,娇艳可爱。一时心有所感,命人摘来,望着樱花出神。遂于怀纸上题诗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
    此花更系无限情。”笔致断断续续,着墨不多,及尽优美。又在一张淡红色的小纸上写道:“如此美景,实愿与你共享”等语,写罢系于樱花枝上,命人送于彩姬。
  
  不觉已到别墅,仙道公子抱着流川小公子走入内室——如此体贴,毕竟世间少有。这别墅修的富丽堂皇,只因平时无人居住,略显冷清。闻仙道公子到此,许多家臣立即前来听候调度。这里的庭院异常优美,八重樱如云霞般盛放,又有山中引出的清澈泉水,很多身着绿色官袍的人奔走忙碌,流川小公子见了颇觉有趣,忘记了旅途劳顿,倚在帘边观看。仙道公子则随意不拘的靠在寝台旁,望着流川小公子出神。流川小公子此时斜倚帘边,那无拘无束的模样异常可爱。他身穿红色外衣,内穿淡紫色棉织衬衣,姿态之高雅,丝毫不逊于艳冠群芳之樱花。仙道公子不由感叹“这个人将来成人之后,将会是何等风采啊!怎会生的如此动人呢!”流川小公子回过头来,但见仙道公子神情恍惚,十分担心,靠近他的身旁,拉拉他的外袍,问道:“不舒服么?”他这忧虑的模样也很可爱。仙道公子便将他揽入怀中,流川小公子温顺的靠在他膝上,仰起脸来抱怨道:“这里里京都很远呢!”仙道公子似乎并没听见他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庞。流川小公子被他注视的很难为情,遂侧过头去。仙道公子忽觉心神荡漾,一时迷乱,轻轻的吻吻他的额、眉、眼,随即覆上了他的唇。两人虽共处多年,然而仙道公子向来只当流川是个可爱的孩子,是以从未有过此种任情非礼之事。流川小公子对此等亲昵之事一无所知,而今仙道公子忽然做出如此轻薄行径,令他无所适从,但觉难受异常,只是挣扎,却又浑身无力,好容易仙道公子清醒过来,放开紧搂他的手臂,流川小公子立刻躲到屏风后面喘着气,一面瞪着仙道公子,生气的质问:“你干什么舔我!真是讨厌!”仙道公子还沉醉在方才那如梦如幻的感觉中,乍听此种毫不解风情的言语,一时哭笑不得,钻入屏风内,笑着说:“小枫,这个可不叫‘舔’啊!”流川小公子看着他的笑脸,想到方才之事,顿觉面红耳赤,便扯过一件单衫蒙住头躺下,大声的说:“我不管!总之不许你再舔我!”仙道公子莞尔一笑,亦横躺在他身旁,却以非常巧妙的手腕拉开他蒙头的单衫,咬吻他细巧的耳垂,带着笑意道:“小枫,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竟毫不同情我么?”流川小公子一时窘迫不堪,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躲闪。仙道公子见了顿时心生怜爱,不忍再行无礼之事,只是轻声叹道:“唉!你何时才能明了我的一片苦心呢!”流川小公子很是气愤,看都不看他一眼。仙道公子亦觉尴尬,便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其时红日西坠,春云暖暖,景色迷离可爱。仙道公子望此春景,只觉心中又添一层相思,无从隐忍,恰如古歌所言:“坐也相思,立也相思,想见那银红衫子窈窕姿。”然而适才流川小公子那种厌恶之情,分明不解他的感情。仙道公子心念至此,痛苦不堪。“唉——!这真是自寻烦恼呢!”却又自慰道:“他如今年纪尚小,待将来长大,略解风情之后,想来不会如此讨厌我了!现下姑且当他是个孩子,悠悠度日吧!”

  正踌躇间,有使者呈上彩姬回信,乃是淡绿色用中国纸系于一根兰草之上,内中以浓墨写道:
  “浮生长恨欢娱少,
    片刻寄情何足凭?
  恐怕你喜欢秋叶,更甚于春花吧!你的话令人难以信任呢!小枫可好?我很担心呢。”只此寥寥数语,笔迹不俗,足可见其心情之优美。仙道公子看罢不觉微笑,他于这位夫人虽并无何等深厚爱情,但因彩姬人品优越且富有才气,因此仙道公子对她敬爱有加,况且她如今怀有身孕,便更为他所重视了。仙道公子恋慕流川小公子的心情方才收回了几分。

  孰料自这日起,流川小公子对他态度异常冷淡,大约是对他的非礼行为耿耿于怀罢。仙道公子虽多方哄骗,然而这小公子个性顽固非常,对他不加理睬,仙道公子亦无可奈何,惟有苦忍相思,等他长大了!


(待续)
注:这两首诗引自《源氏物语》,用行藻比喻头发,以海水比喻爱情,所以仙道说“让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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