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第六话


 

 

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早渐进尾声,而北山樱花却正在盛开,放眼望去,唯见遍山漫野之中红云缭绕,随风飘移,清风微拂,似有娇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仙道公子的别墅在北山之脚。深山中尚隐藏着许多寺院,内中不泛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仙道公子颇思前往拜望,又恐流川小公子无聊,只好取消此打算,终日与小公子相伴。
  这一日天气甚好,微风习习,舒适怡人。仙道公子便决定和小公子两人单独出去游玩.流川小公子原本于此颇有兴致,但念及只有他们两人同行,恐怕难免会发生上次那种令人尴尬之事。这实在讨厌之极。他犹豫不决,很是为难。仙道公子看见他此种情形,亦颇觉愧疚,于是再三对他保证:决不做违背他意愿的事情,流川小公子方才放下心来,遂决定前往。其实这小公子到也不甚介意那些无聊之事,大约只是害羞的缘故。他自幼年时代起便与仙道公子形影不离,内心深处定然十分倾慕于他,不过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罢了。这种感情恐怕只有等到年事见长之时,方能深刻体会吧!

  此时天色明朗,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低吟。不知名的草木花卉遍布山野,五彩斑斓,美若锦缎。其间又有麋鹿游弋,或行或立。流川小公子得观如此美景,只觉无限新奇可爱,他便随意不拘的四处奔走游玩,样子天真无邪。按年纪他如今亦算是个大人了,但言行举止中仍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孩子气,那种纯真无邪的样子最为仙道公子所欣赏。他微笑着注视着他,心中暗想:“我何苦自寻烦恼呢?就如此与他相处,便已十分快乐了!”
由于很少外出,流川小公子不胜疲倦,便索性横卧于草地之上,不顾一切的睡起觉来。仙道公子看了觉得好笑,摇摇他的身体:“在这里睡是要着凉的!起来呀,我们回去吧!”流川小公子此时困顿不堪,举起袖子来蒙住了脸,全不理睬仙道公子。仙道公子无法,只得坐在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无奈的说:“看来是我一向对你娇纵太过之故,竟养成这种任性的脾气!”小公子钻到他的怀里,不耐烦的说:“累了是应该休息的!你曾经这样对我说过……”话音未落,人已睡熟了。仙道公子低下头来凝视这小公子的睡脸,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他还记得昔年访得流川小公子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时自己只是一味欣赏他的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天真活泼之相,把他当作一个可爱的玩偶般加以无限宠爱——当年还曾忧虑不已,希望这小公子长大之后千万不要同那些世俗之人一样,变的世故圆滑才好。如今看来,他那种单纯可爱的本性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增添了无尽的优雅高贵之趣,使人愈加怜爱。仙道公子深觉满意,认为是自己教养有方的原故,他这种骄矜之心实在很讨厌!
  不觉过了好些时候,见小公子还是无心无思的睡着,仙道公子甚是担心,恐怕他会着凉生病,于是硬将他唤醒,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天气似乎变冷了呢。”流川小公子满心不悦,揉揉眼睛,含含糊糊的应道:“不是还早么?再等一会儿吧。”他好象还未尽兴呢。仙道公子只好哄道:“我们明天再来,今天太晚了,你一定也很累了,还是回去罢!”小公子只得起身与他一同回去,一路上始终闷闷不乐。他多年以来一向难得有此种机会接触自然景致,乍见之下自然分外亲切,无奈天色已晚,只得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两人刚回到山脚的别墅,忽有三条院家臣前来通报:京中彩姬忽患重病。仙道公子大惊,一时心如刀割,流川小公子亦担心不已,于是立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回京都。仙道公子甚是悔恨,责怪自己太疏忽了,彩姬身怀有孕,原本应该加倍小心照料才是。流川小公子自然不懂生育之事,但他也很为彩姬担忧,他一向把她视作自己的姐姐一般,此番忽闻此等消息,安得不心生愧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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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分,一行人终于赶到三条院。但见院内上下人等忙碌不已,又有别处请来的僧侣正在举行祈祷以驱除鬼魂。四下里杂乱不堪。仙道公子急忙召见几个高僧及彩夫人身边亲近的侍女,方知夫人之病情:并不知有何症状,但病势沉重,时常昏死过去,恐有鬼魂附体(注)。她的身体异常衰弱,况且预产期就要到了,因此情形很是危急。仙道公子听罢茫然不知所措,只是命人好生照顾彩姬,他自己则勉强振作精神,参与祈祷。他在佛祖面前诚恳的祈祷,希望彩姬可以平安无事的躲过此次劫难。众僧侣见这大将如此重视彩夫人,无不用心祷告。他们朗诵经文的声音甚是庄严微妙,似乎有无限魔力蕴涵其中,仙道公子听了始觉稍稍安心。然而他还是放心不下,终于不顾众侍女阻拦,来到彩姬的房间。这时彩姬略微清醒了些,躺在那里,神色十分憔悴。她身穿一身雪白的衣服,一头浓密的黑发束在枕边,光彩艳艳,腹部高高隆起,那种怯弱之态令人怜爱非常。仙道公子见此情景几乎坠下泪来,因恐不祥,乃极力隐忍。彩姬见到他,一时泪如泉涌,只是望着他发怔。仙道公子心中异常难过,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急忙拭去,柔声安慰道:“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定要看开才是!”彩姬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的流泪。仙道公子便握住她的手,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切勿如此挂怀。须知你我既为夫妻,势必宿缘深厚,想来定不会中途离散,你务必要安心静养。”彩姬便点点头,样子柔弱不堪。仙道公子亦觉痛苦,始终陪伴彩姬。西殿的流川小公子也非常担心,不时谴人前来问候。

  彩姬的病症时好时坏,发作起来异常痛苦,经常昏死过去,身体日渐衰弱。三条院众人万分忧虑:难道已经无望了吗?仙道公子和诸位僧侣一直不断祈祷,许是他们的诚心感动上苍之故吧,这一日一个从未出现的鬼魂忽然现身附在一个女童身上,这鬼魂大声叫嚷,恐怖之极。仙道公子忙命众僧侣将它镇压在别室中,彩姬方觉好些,神志亦略微清楚。仙道大将便喂她吃些汤药,这时意想不到之事发生了,彩姬忽然生产,居然生了一个异常漂亮可爱的男孩。众侍女无不欢天喜地的照料新生的小公子。仙道公子一方面欢喜,一方面又为彩姬担心,他振作精神前来看视这新生儿。这孩子酷似仙道公子,肌肤白皙,相貌俊美可爱。仙道公子便抱了这孩子到彩姬床前,欣慰的笑道:“快看看这孩子吧!真是漂亮呢!”彩姬身体仍然很虚弱,但似乎并无大碍。她看到这新生儿相貌端庄俊雅,快乐无比。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

  闻之仙道大将喜得贵子,今上赏赐了许多珍贵礼品,满朝文武亦有所表示,一时三条院门庭若市。新生儿诞生的庆祝仪式举办的甚是体面气派,美中不足,彩夫人的身体仍旧没有起色,始终羸弱不堪。但三条院众人以为无碍,因此都很放心了,大家一起竭力看护新生儿。仙道公子初为人父,自然格外忙碌,他四处物色身份高贵的乳母相帮哺育这孩子。流川小公子亦曾来看望这婴儿,他觉得这孩子的相貌简直就是仙道公子的缩影,甚觉新奇可爱,准备了许多华美的礼品送给这小公子。三条院上下一时喜气洋洋。


  转眼已到夏天,要为小公子桦君举行诞生五十日的庆典了。这小公子生的面如敷粉,娇美肥硕,全不似一个五十日的婴儿,那小嘴时时努动,好象要说话一般。仙道公子欢喜非常,终日抱了他玩耍。彩姬身体虽未复原,仍振作精神预备给小公子庆生。庆典之日照例举行献饼仪式,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无心无思的憨笑着,望着众人向他献饼。奉献的礼品花样繁多,帘内外摆满了盛饵饼的笼子和盛仪器的盒子,装饰皆极尽精美,众人无不兴高采烈的忙碌着。彩姬卧于屏风之后,微笑着注视着一切,流川小公子亦陪在她身旁,两人互相谈笑,关系甚是融洽。好容易得了空闲,仙道公子也溜入帘内,坐在两人旁边抱怨道:“不得了了!真累死我了!你们这里好清闲啊!”那样子异常潇洒。彩姬嫣然一笑,低声说:“还未做事,便先喊累了,你这父亲做得好容易啊!”她因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弱,声音断断续续。她穿着红色礼服,随意靠在一条华丽的茵褥上,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尤其惹人怜爱。流川小公子则端坐一旁,身着淡蓝色的中国式礼服,内衬白色单衫,俊美非凡。仙道公子带着微笑望着两人,觉得十分称心如意。 
  献饼仪式后,彩姬身体似乎康复了,仙道公子便放下心来入朝办理公务。他近日甚是繁忙,渐渐无暇照管家中,彩姬又是久病未愈,难以操劳,故此流川小公子分担了许多家务,他的手段甚是高明,处处现实出过人的本领,越发干练了。
  众人都以为彩姬已无大碍,一干僧人都退出了三条院。不想在这万事平安之时,忽然发生了令人难以预料之事。这一日仙道公子照例入朝议事,不料彩姬的病忽然发作,来势危急,一时不省人事。流川小公子慌忙派人通报仙道大将,一面又请僧侣举行祈祷,然而于事无补,还未等到仙道公子归来,彩姬竟如春花一般香消玉殒了!众人皆以为无事,孰料突然发生此种变故,祸从天降,邸内众人顿时乱作一团。仙道公子匆匆赶回家中,见已无望,一时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彩姬昔日屡屡为鬼怪所迷,后又渐渐苏醒,众人便以为她也许也是这种情形,便满怀希望守护尸体,及至过了三日,方知回天乏术,只得将遗体送往鸟边野火葬场。
  原野之上,到处是送葬的人和各寺僧众,四方悼念者甚多。生离死别本就是极痛苦的事,何况彩姬正值青春盛年,安得不为她得死而哀伤呢?仙道公子只觉神思恍惚,默默坐于车中,泪如雨下。他凝视着青灰色的天空,悲泣而吟道:
   “故人似青烟,依云上碧天。
     凝视长空里,点点惹人怜。”吟毕悲痛不堪,痛恨人世之无常。
  彩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仙道公子足不出户,一直幽居于东殿彩姬的故居,他身着淡墨色丧服,精神很是颓丧。他看着小公子桦君那单纯可爱的模样,不由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遗孤在,何以追怀逝世人?”吟罢设佛堂朗诵经文:“法界三味普贤大士……”声音恭谨庄严。 


(待续)
这一章很草率,姑且请大家将就些罢,偶已经头晕眼花了……

注:参考《源氏物语》,当时日本人普遍认为鬼魂可以使人致病,因此生病之后大都举行祈祷等以驱除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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