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第十七章  桦君

(本回描写流川二十六至二十七岁之间的故事)
  
  殿上童子桦君,如今到了行冠礼的年龄。桦君为人优雅可爱,皇上及诸王公大臣都对他另眼看待。仙道公子常为这儿子的前途担忧。他想自己在世时固可保他一时荣华,然当此末劫之世,一旦自己死后,桦君失却了有力的保护人,生涯势必孤苦可怜。因此他决议暂不授予桦君官职,而让他研习学问,做个有识之士。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实在让人感动。

  桦君十二岁上行冠礼,场面盛大。改装后特许上殿,皇上十分看中他,御赐六位爵位,在宫中担任侍从职务。此子风姿俊美,酷似仙道公子。虽然年仅十二,然而少年老成,已似大人模样。仙道命桦君入大学寮学习,于是聘请著名文章博士教导桦君。桦君体谅父亲苦心,刻苦研习汉学,诗作中常表现高远之志。人皆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仙道公子心中亦十分欣慰。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三条院上下一片繁华景象。时值岁暮,各处事务繁忙,这宅院内并无女主人,所以万事均由仙道流川二人躬身调度,因此两人终日忙碌。不觉已是元旦,盖因国丧方过,因此今年一切均从简行事。太政大臣父子三人赴宫中贺年。世人见他三人英俊不凡的相貌,无不极口称赞:“这样盖世无双的美男子齐聚一家,真乃前世积福善报了。”

  世人多趋炎附势之辈,见仙道仕途得意,重揽大权,便争先恐后,前来奉承。故此三条院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如此反觉杂乱不堪。三人却只管闭居家中,进行种种庆贺之事,如此更富情趣。这日桦君清早起身赴西殿探望。他走的是西边回廊,遥见庭外飞雪漫天,几树红梅映雪开放,暗想浮动,姿态美丽之极。桦君便命随从折取数枝,预备奉与流川。这时已近流川所居西殿,只觉室内飘来一阵“梅花”香气,十分清爽宜人。桦君望着红梅,心有所感,便吟诵“春夜何妨暗”(注1)之古歌,那晨光中的姿态实在优美。

  院中凡是身份高贵、年长稳重的侍女,都选去照料小公子的日常生活。在西殿供职的大都是些青年女子和女童,因此这里景象繁华。此时内室格子窗都关着,只有西面一扇尚未完全关闭,大约是为了欣赏红梅之故吧。殿前几个身着淡紫色衫子及红梅色上衣的女童往来穿梭,可知流川尚未起身。桦君感到奇怪:怎么睡得这样迟?他心中好奇,便从格子窗向内窥看。原来昨夜仙道公子留宿于此,此时两人方始起身更衣。桦君隐约望见室内情景,但见父亲靠在寝台边,随意不拘的穿着几件白色夹衫,外面披着暗红色常礼服,带子随便系着,额发零乱,姿态优雅可爱,竟像少年人一般。桦君平日见惯父亲的威严气度,只觉叫人难于亲近。故此觉得此情此景分外可亲,他便放肆的窥看了。只听仙道公子对屏风后的人说道:“好冷啊。今年天气很特别呢。”说着伸手拉开屏风,见流川靠在柱后,身着胭脂色的常礼服,色彩艳丽。见他不知何故红晕满面,容貌十分动人。两人不曾料到有人窥看,便靠在一起亲密的谈话。望见此二人亲昵情形,桦君心中大感奇怪:“何以如此不成体统?这不像是父子,倒象是一对情谊深切的恋人!”然而望见流川姿态,心中不知何故,总觉难以平静,只觉心中怦怦乱跳。他心中惶恐:“莫非我也起了不良之心?”

  仙道公子环顾室内,见格子窗尚开着,便道:“难怪这样冷。窗开着,外面望得见呢。”便上前将格子窗关上。桦君连忙退避一旁,庆幸未被父亲发现,否则将受何等谴责!流川闻言整理衣衫,将帘子卷起,见桦君倚在廊外,手持一枝鲜艳的红梅。面貌竟同身边人全无半点分别。他便招手命他进来。桦君恭立阶前,伸手奉上红梅花枝:“弟适才摘得红梅,见其姿态可爱,未敢独自赏玩。父亲也在此么?”流川由此推想方才情形也许被他窥见了,顿时红晕双颊。桦君偷偷的向他注视,心中暗想:“怪哉!身为男子,竟生成如此美貌,实在叫人难于舍弃……”他真心的羡慕这位兄长的风姿。

  仙道公子走出来接过红梅,见桦君立在廊前,风度俊雅。他觉得桦君这个儿子很可爱,便笑道:“起的这样早。这梅花好漂亮啊,怎么会生的这样美丽呢?”便命桦君进入内室,三人一同作种种游戏,这一日就此度过。傍晚时分,夕阳映在残雪之上,远处梅花疏影横斜,这情景分外美丽。桦君回自己所居之东殿,雪花飞上他的衣裾,那光景美妙不可言喻。仙道望着他雪中的身影,心中颇感怜爱。便对流川道:“他的姿态很可爱呢。你当此年龄之时,亦是这般俊秀……”说时向流川注视,含情无限,随即吟道:“百鸟争鸣万物春……”(注2)嗓音非常美妙。虽然如此,其实公子正当盛年,丝毫无愧于“光之君子”的美誉,反觉比青年时代更加优雅大方。流川心想:“何必说此颓唐之语?”便道:“此乃怨妇之诗,你真无聊啊!”他表示不满。公子揽镜自照,但见镜中面影如旧,丝毫未有衰老之相,颇感欣慰。便道:“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并不认为老之将至。直到看到子辈都长大成人,方始恍悟。”说着戏笔似的在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写道:

 “当年稚子今成器,
   昔日檀郎今老矣。”写罢喃喃道:“可怜啊!”

  流川望见他所作之诗,不由回忆起当年两人相逢之事,而今想来,万事都如梦中。他便在这张纸的后面写道:

 “年来往事历历过,
   犹如身处睡梦中。
年光如梦。”他的笔迹很像仙道公子的,只是更富气势。仙道看罢,伸手抚摸他的长发,觉得异常柔顺美好,便道:“无论如何,我总舍不得你。”两人互相依偎,共话往昔,这情景即便画也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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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又过了一年,年后诸事繁忙,且说那日所窥见的流川的面影时时浮现在眼前,桦君似觉心中平添一分相思。他常感奇怪:“何以如此难于忘怀?”便找种种借口,前往西殿请安。那日所见的情形,他总想再看一次。心中常如此想,日常习作之诗及所作之古歌,自然都是些苦于恋爱之词句。仙道公子看了,心中觉得有趣。他对流川说:“这孩子才这么一点年纪,已经懂得恋爱之事了么?我看他饱受相思之苦呢!”流川也觉得有趣,两人闲暇无事之时,常常谈论此事。

   桦君每当独处之时,常常神思恍惚。他觉得此种居心实甚可恶,心中暗想:我就把这种悖论的恋情深埋心底吧!桦君少年英俊,宫中供职的女子中,不泛身份高贵、容貌优美之人。她们向桦君表示爱意。桦君心想:此种女子之中,或许会有特别优越之人吧。他有时和她们逢场作戏,但流川面影时刻萦绕心头,片刻难忘。他从不对任何人认真。那些女子心中未免怀恨,常常来信诉恨。

   仙道有时看到,不免训诫:“你不可随便招惹此种女子!少年人爱好风流,在所难免。但倘若过分耽好此种事情,则恐于你前程不利。”桦君心想:“听说父亲自母夫人过世后,再无偷香窃玉之事,莫非情之所钟,一深至此?哎……为人在世,真好苦也……”他心中常郁郁不安。仙道公子察觉他此种苦情,心中亦时常不快。他对流川道:“公卿之子到了这个年纪,大都缔结良姻,只是你至今独身,世人纷纷讥评。我心亦长感不安。此子如此,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时心绪烦乱,大约想起了晴公主之事吧。流川对他十分同情,答道:“大约他早有意中人,你我只需细心查访可也。”他回想自身之事,只道:“你我二人既已结缘,何需理会外人评议?”仙道觉得此人毕竟与众不同。他想:“此人容貌之美,事无其类,然我倾心于他,决非因其外貌之故。此人看似冷淡,其实对万事皆有主张 ,见解高明,且计虑深长,世事应对自如,实乃不可多得之人物。我身何其幸也!”他觉得此人在自己身边长育的一点缺陷也没有,实乃十全十美之人。于是两人共同商议桦君之事,如此计较,却不知桦君真正心事,无论如何,此事实在是可悲的。

 

(TBC)
注1:古歌:“春夜何妨暗,寒梅处处开。花容虽不见,自由暗香来。”
注2:此古歌下一句为“独怜我已老蓬门。”见《源氏物语》注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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