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第十八章  残柯

  如今朝代更替,从前赴伊势修行的斋宫理应返京。这位斋宫乃前代亲王之女,地位特别尊贵,世间声望甚高。此次返京,世人对她均十分重视。他们纷纷猜想:也许此人会入宫呢。

  然这位斋宫身边并没有身份特别高贵的后援人,倘贸然入宫,定多痛苦,因此她独居在京中六条一带,生涯倒十分安乐。原来这位前斋宫容貌艳丽,性情优越,太政大臣年轻之时,亦曾同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后这位大臣觅得那枝红叶,就同这前斋宫断绝了关系。前斋宫心怀怨恨,终于独赴伊势十余年。蜇居伊势期间,前斋宫潜心修行,它事一概不问。而今重返京都,似觉万事皆在梦中。

  太政大臣仙道闻听此人返京消息,回想年来往事,颇觉感慨。他便对流川言道:“昔年未结识你时,我便已识得此人。此时我倘前去探望,你不会怪罪吧?”流川一向不知他尚有此等往事,心中颇觉无聊。他并不甚重视此事。然仙道恐他心中不快,故此多方开导:“请你放心,我现在岂肯同那时一般任性行事?此次乃是一般访问,决不会耽搁……”如此用心,流川反觉奇怪。原来流川其人沉默寡言,每逢意外之事,总在心中反复推量,决不行诸于色。因此外人不能分明察知他的心情。他心中虽有不满,却不肯表示出来。仙道便放了心,他想:“如此小事,此人一向不曾芥怀……”他便放心地微服访问前斋宫了。

  前斋宫所居六条宫邸乃其父亲王所遗留,原本十分华美。然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未免稍嫌荒凉。庭院中古木阴森,光景甚是凄凉。仙道不由得回想起十余年前此处情景,随口吟道:“

  嘉木亭亭已如盖,
  故地重游人非昔。”吟时态度优雅大方,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异常令人感动。

  十余年不见,前斋宫似觉此人比昔年更增添无限高贵风度,加之新任太政大臣,平添一分气势与威严气度。反比青年时代更加俊美可爱了。前斋宫回想当年旧事,深觉可耻。她想:“从前自己与此人结下恶缘,世人尚会以两人少年轻狂为由,加以谅解。而今两人到了这个年纪,又何必如此呢?”她就命人在屏风外设置一个座位招待仙道,她自己则躲在帘内。仙道不免抱怨:“为何如此疏远呢?把我当作陌生人招待……”前斋宫于是命侍女传言:“岂不闻‘恋情倘染色,虽浓亦可观。’乎?”(注1)

  仙道闻之,心中暗想:昔年过分荒唐。已惹世人评议。何况到了今日这把年纪,岂可再行此无聊之事?他便不再强求,斯文一脉地端坐于帘外谈话。然而他心中终不满足:“多年不见,不知此人变成何等模样……”他心中很好奇。

  熟知当年旧事的侍女都为太政大臣抱不平,她们说:“啊呀,这不成样子。这位大臣身份如此高贵,小姐这样简慢,实在是太失礼了……”小姐心中亦觉十分惋惜,然而她终于不肯出来会面。仙道深恐在此久留不便,又恐流川心中别有误解,匆匆座谈片刻,就此告辞。此后他时常派人前来慰问。他想起宅邸中种种荒凉可怕情状,便派干练家臣前往相帮整理,暗中照拂前斋宫的生活。前斋宫受他如此优待,闲暇无事之时,偶尔寄书以示感谢。这前斋宫原是个风雅女子,为人极富才情。仙道将同她通信视作一件乐事。因此两人之间书信来往渐渐频繁。

  时值三月。今年京中特别寒冷,仙道身为太政大臣,政务清闲,况其身份尊贵,不便四处走动。因此他终日闲居家中。流川身为近卫大将,常需赴宫中值务。今上对他十分器重,时常召唤他到御前,竟难得有片刻空闲。因此两人之间相处时间日少,不免稍嫌冷淡。仙道甚感不满。这日流川便以避讳为由,留在三条院。恰在此时收到前斋宫来书。信呈倒时,仙道正在西殿同流川闲谈,他心中颇感狼狈。若拆信呢,恐前斋宫信中所言令流川不快。不拆信呢,又恐流川心存芥蒂,这倒是对他不起的。便对流川道:“你来拆阅此信吧。此种事情同我的年纪太不相称,自己也觉讨厌。”

  流川见此信用桧木色高丽纸写成,系在一段枯树枝上。随手拆开,但见内中写道:“近日屡屡蒙君惠赐,我心实甚感激。然遥思往事,正是:

  残柯经冬憔悴损,
  乍逢春风分外悲。
我身正如此枝。”墨色浓淡有致,气品高超。流川看了心中不快,便将信丢给仙道,自己横躺在帷幕旁。仙道看罢来信,不免暗暗叫苦。不料前斋宫竟于此时寄送如此书信。他推想流川心情,甚是不安。于是暂不回信,膝行到流川身旁,对他说:“哎,她信中所言不过一时感慨,事情并非如此……”但流川举起袖子掩住双耳,表示厌倦。仙道见他这般孩子模样,觉得此人深可怜爱。他便伸手为流川整理额发,着意温存:“你这种孩子脾气,真不知是谁养成的。你倘心中怀恨,就该明白的告诉我,做人应当坦率才是。”他说时态度异常诚恳,然流川只管背转身子,狠狠道:“真无聊啊!”他心中真正怨恨了。

  仙道无法,想到迟迟不答复来书是失礼的,他便草草和诗一首:

 “春风乱入梅花里,
   无意再拂寻常枝。
难怪你伤心啊!”写时故意大声吟诵,意欲让流川得知:“无论如何,我心只系于你一人。”流川觉得他采取这样的态度,状似敷衍,反觉可恨。他暗自揣测:“近来我常入宫,或许这期间……”于是心情越发郁闷了。尽管仙道多方劝慰,仍无济于事。

  自彩夫人逝世以来,仙道始终未有续弦之意,亦未曾有过受人非议的风流行径。世人均觉奇怪。如今公子位极人臣,倘无一位身份高贵的正夫人,似觉不相称。如今前斋宫来了,世人纷纷议论:“原来如此。想来三条院女主人之位,非此人莫属了。”

  流川闻之此事,觉得如真有其事,仙道总不会对自己隐瞒。熟料他竟毫无表示。流川越觉此事当真,回忆年来仙道对自己种种关爱照拂之情,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完全断绝,自己势必成为无足轻重之人。他心中不快,便以方向不利为由,终日闭居宫中,不回三条院了。

  仙道却想:“他竟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而痛恨我,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啊!”他觉得流川太过敏感,于此事不免过分嫉妒了。因此颇感不满:“此人也太倔强了!”于是并不给流川写信,也不派人访问。两人之间如此任性赌气,实在不像为人父兄的行径。

  自流川幼年起,两人便朝夕相处,未尝稍有分离。如今一旦为对方所疏远,彼此心中均感痛苦。仙道闲居在家,更是不堪相思之苦。

  某日傍晚,微雨初晴,云破月来,姗姗可爱。仙道漫步至西殿,但见院中数枝红梅疏影横斜,半开半调,姿态美丽动人。不由回想起十一年前某个冬日傍晚,自己同流川新婚初夜,亦是这般景象。当时流川面影宛然在目,仙道心中奇怪:“我对此人爱情如此深厚,何以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呢?”他已开始后悔了。

  西殿内比平时更觉冷清,到处一尘不染,室内暗香浮动,衣架上挂着几件流川常穿的淡色常礼服,色彩甚是鲜艳。仙道终于忍耐不住,取过砚台,在一张淡紫色中国纸上写道:“独居无事,诚如古歌所云,我心深有‘方知戏不得’之感。推想君心亦是如此。然君之于我,态度异常冷淡,从不开诚布公。须知:

  宿缘似海深,千秋不变情。
  不知君心中,何故意不平?
我心‘如焚’,实甚痛苦。”此外又絮絮叨叨,写了许多。(注2)

  信送出后,仙道心中反觉焦虑,深恐流川漠然不理。这一晚直到深夜方睡。不料次日清早流川的回信送到,信中有云:“

  口称宿缘深,心中早忘情。
  我是从前我,君非昔时君。”仅此一诗,别无他语。此诗虽有怨恨之意,然仙道十分欣慰。他想:“如此坦诚诉恨,倒比从前可爱的多。”于是动身赴宫中迎接流川。

  是夜照例留宿西殿。在这小别期间,仙道觉得流川似乎比从前更加俊美了。他便怀着比往常更深厚的爱情对他起誓:“今后决不再作此无聊之事。”流川答道:“但愿你心中有主见才好。”说时语调犹有怨恨之意。但见他随便披着几件白绫衫子,透露肌肤,作随意不拘的家常打扮,这光景美不可言。仙道横躺在他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衣带,笑道:“你若常肯如此待我,我心岂会无主见?”流川被他说的红晕满面,便转身躺下了。此种言语恐是笔者误记,总之是不该公布于众的。

 

(TBC)
 

注1:见《源氏物语》:“恋情倘染色,虽浓亦可观。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看?”
注2:古歌::“欲试忍耐心,试作小别离。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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