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


36

世上最无情的永远是时间。 
明里暗里,悄无声息,就眼见红颜成了白发,景在却早已人非。 
当藤真站在京郊一所早废弃了的园子外头,痴痴的看着那光洁如昔只除了被青藤遮了个严实的红色檀香木门时,不由得有此感慨。 
想当日此门之内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此门之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如今却不过是隐于杂草野径之中,聊做山精花鬼之住所了吧?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来。 
不得不来。 
白皙的手,轻轻放在门上。虽是木质,却带着金属般的冰凉。藤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手上微一用力,门便开了。 没有杂草,没有野花,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山妖鬼怪。依然是姹紫嫣红,依然是繁花似锦。 甚至连当日园子中那珍稀之极的黑色牡丹花,也还是如藤真记忆中那般高贵雍容的盛放着。 
什么都没有变……吗?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万花丛中的那个人。 
花中之王的牧丹正在他身边邀宠似的舒展着身形,以求换取那人爱怜的一瞥。 
还是有些没变的。至少在他的感觉上。 
像这一园子的花。 
像那个人。 

“你来了。” 
沉稳低哑的声音,会让人怀疑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该是如此而不曾拥有过嘻笑玩闹惹事生非的孩童时代一般。 
“我来了。” 
藤真垂着头,看着脚边那朵小小的雏菊,回那个人的话。 
他们都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但当那个人叫他来这个地方见面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虽然当时在别人眼里趾高气扬的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总是他,但是藤真自己心里明白,当那个人真的要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他是无法拒绝他的。想不到时隔多年,依然如此。 藤真没有开口问他找他有什么事。因为他还没有揣摩出那个人的意图。那个人向来是难懂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感觉更加的深奥。 
“当年,就是在这个园子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你。” 
藤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你笑着在扑一双彩蝶,当时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的?怎的满园子的春色,竟比不上他一人的秀色?” 
“后来我没扑着蝴蝶,倒一网子捞住了你。” 
想起当时的情形,藤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下一刻,这个笑又隐没到了云深不知处了。他寒起了脸,以一种公式化的口吻问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不知道牧大将军找藤真有何贵干?” 
“只是找旧人谈谈旧事都不可以吗?” 
难得牧居然有心情调侃他。藤真越发纳闷,又棉里藏针的回了几句,却总给牧四两拔千金的挡了回去,只是不谈正事。难道他想揭发他?但是十年都已经过去了,牧又何苦选在此时此刻把他那个至今只有仙道知道的秘密盘托出来? 
“既然将军叫藤真来只是想和旧人说说旧事,请恕藤真俗务缠身,还得回去处理,不能在此陪伴将军。何况在下以为,将军若想赏花,将军府应是更好的地方,久闻那里的异色茶花乃西域异种,万金难求。此时正是花期,将军可不要空待花谢啊。” 
轻轻一鞠,算是行了礼,藤真转身便要离开。 
“我决定帮助太子了。” 
牧轻轻的这么一句话,使得已到门口的藤真停了下来。他缓缓的回头,明眸闪亮,一字一句 
“那么从今往后,怕藤真会有不少得罪将军之处了。” 
七爷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帮助敌人的人,自然也是敌人。 哪怕那个人是牧,也没有半点不同。 
在藤真毫不迟疑的说出这句话之后,牧的眼神暗淡了少许。但他很快遍恢复了常态。 
“身为国之臣民,自当匡服正统。太子泽北有才有德且名正言顺,天下人自当归而从之。”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却不知道是在说服藤真还是在说服自己。 
藤真笑了。 
淡如清风。 
“不知将军此言何意?藤真身为王朝臣民,自是全心全意为我主尽心尽力。” 
“……” 
牧不知道,他也会有词穷的一天。 
又或者,在决定要和藤真见面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吧? 眼前是藤真的笑颜,明亮的,温暖的,一如当初般动人心弦。 可他却比谁都知道,这笑下面坚定不可移的决心。 
该问的他都已经问了,该答的,他也已经答了。 剩下的,只是挥一挥手,实施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计划吧? 
假如被藤真拒绝的话…… 

不过是一个人头落地的事而已。 
他牧绅一身经百战杀敌过万,事到如今,却也有犹豫的时候? 
还是不死心……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一次的话,你希望是什么时候呢?” 
希望的那个答案,和他相同的答案。 
“我希望,回到和七王爷初相见的时候。” 
仍是一脸的微笑,藤真淡淡的回答。 
牧希望的答案是什么,他知道。他回答这个答案的后果是什么,他也知道。但是,他还是想这么说。想让牧知道,他的心情。 哪怕眼前这个藤真以不再是当年初和牧相识的那个藤真了, 
但他却仍然是他……的人…… 

“和仙道……相识的时候?”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牧的声音。 杀意,周围的空气有如凝固。还有牧扬起的手…… 
藤真闭上了眼睛。 在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局了。 一切后置都安排妥当,整个七王府的运作不会因为他的死有什么巨大损失,只是还是有些遗憾吧,无法再见到王爷了…… 
那个总是淡笑着摸不着他的心却也无法甘心的人……哪怕只是他这么想,哪怕他知道那个人其实并未把他放在心上。但是,他冷漠他的。他自喜欢他的。这又有何相干?这本是,早在他决定跟随那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么些年了,牧却是未曾放过手,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反正,只要一死,就万事皆空了。再也没什么值得他介怀了。
等待已久的掌风却始终没有到来。 
藤真睁开了眼睛,花儿朵朵在风中摇弋,整个园子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转身,离开。 
刚推开那扇红色檀香木的门,一把长剑便无声无息的刺来,无声无息的穿过了他的胸口。 
冰凉…… 
血正一点一滴的向下坠落着……仿佛曾见过的为了见他一面万里而来最终却不得不离开的少女失望的泪水…… 
意识在慢慢的抽离,身子慢慢的僵硬…… 他还是看清楚了持剑那人的样子。 清秀熟悉的脸庞。这张脸上甚至还有惋惜的色彩,仿佛不忍看着美丽消亡。 
“果然是你……” 
藤真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果然没让他失望,一直怀疑的七王府的内奸终于现身。 
“你即使知道也没有用了。” 
那人也微笑,衿持高贵而温文。 
“没想到你除了政绩卓著,武功也是一把好手。” 
“多谢赞扬。” 
“为什么要杀我?为了牧,还是为了七王爷?” 
胸口已经麻木了,虽然剑并没有毒,但是这应该是失血过多的正常反应吧?但一点……只要再一点……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那人断喝。第一次眼神慌张。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在王爷身边,却不被他所吸引的?” 
还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的一抬手,接着整个人后倒向了园子的方向,然后是门边上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按钮。 
红色的檀香木门在藤真倒进去的时候猛的关上了。而藤真放出去的则是一只袖鸟。 
鸟的腿上,缠着他所写的纸条 
“神。” 
不久之后,便会到达仙道的手中。 
该做的一切,他都已经做了。神在门外试图闯进来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这个世界……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花的香气……母亲身上的香气……那扇木门的香气…… 牧…… 还有…… 仙道…… 
“虽然这些黑牧丹很漂亮,但是……没有谁有你漂亮!” 
“瞧瞧,牧公子年纪小小已经会夸健司了,真可惜他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的话……” 

要是他是女孩的话…… 

“从今以后,就忘记你原本的姓吧。你是藤真……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藤真……” 

一个人的……藤真吗?

他优美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那是从来没人得以窥见的,
天下第一美人藤真健司最后的笑容。
只留给了他自己。

身子越来越硬了……
四周的光芒渐渐的柔和……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
那些总也想不明白的事,此时却好像全部有了答案。

他为那个人做的一切。
牧为他所做的一切。

都不重要了。

孤单单的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原也该孤单单一个人走的。那些什么雨过天青,倾国牡丹,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不留半点痕迹。

你是属于谁的?
有声音这么问道。
像牧,又有些像仙道。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谁,都不是…… 

时也,
命也。

就此离别。

这个春天还没有过去。仍毫不知情的,唱着,笑着,喧哗着。又有几个人会注意,
这世上最美的那一只蝴蝶,已经收敛了他的薄翼,就此沉眠?
等待吧,等待吧,到了下一个春天,会再一次苏醒过来,再一次为谁而舞吧?
又有谁知道呢? 

“爷,刚才是藤真大人的那只袖鸟回来了吧?” 
越野不顾伤还没好全,撑着拐杖到了正厅。 
“是呢。” 
“藤真大人没事吧?” 
若非事情紧急,绝不可动用袖鸟,这是规矩。 
“没事。” 
仙道看着厅外一室春光,淡淡的说。 

的确没事。不过是,他手中的一只蝴蝶,被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回到他身边了而已。 
失去的,他从不留恋,从不回头。 
只是,心中涌起的那些许愁绪,却又是为谁而生呢? 

深深的望着庭中随风起舞的新柳,忽而想起前几日要府里戏班子编的新曲来 

此去经年,空见绿波东流, 
未知人面何处, 
便纵有良辰美景虚设, 
也只是芳心尽处,相思成灰, 
只得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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