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


37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窗外芭蕉滴翠,茜纱幽凉。
三井的目光从窗外转回屋内,淡淡落到面前的素签上,“藤真被刺身亡。”
流川微微一震,白皙的脸更加苍白。
三井眼色暗沉,“我朝不幸,如此磨难,再失栋梁。藤真大人忠于国事精明能干,实是百姓天下的损失。”
迷惑的看着那张染上恰如其分哀悼的脸,流川分辨不出真伪。
那位秀美绝伦精敏能干的藤真大人……相交无多,甚至常常提防戒备,此时却心头怅然。
“实是多事之际。”三井的手指捻着藕色的薄签。
深深呼吸,流川转眼不看三井的神色,“无论为哪一方所为,当务之急是找出凶手……”
三井摇头,“流川,以你之见,七王爷会有何反应?”
“七王爷……”流川脸色略变,不会是他……“除了找出凶手之外,还有朝中接替藤真大人的人选也是棘手之事。”
三足鼎立。
三王爷、七王爷、太子,明里暗里,暗潮汹涌。
藤真的官位虽不算举足轻重,在这种时候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七弟那边可能的人选……”三井凝神沉吟,“莫非是神?”
“太子手下……”流川不便出口,如今已是人才萧条。
三井轻笑。流川有所不知,他也不必全知。流川虽冷静聪慧,有时却不够圆融。心中忽然一动,“流川,我与太子联合荐你接任吏部员外郎如何?”
冷淡的脸上出现诧异的神色,流川措手不及,三王爷怎有把握与太子联合推荐自己?而且,风头浪尖,他不畏成为众所的之,朝中的波诡云变却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白白牺牲于皇子间的争权夺势,于朝廷何利?于天下何益?流川枫报的是国家而非哪位皇子。
“下官……只怕未必胜任,且太子那里……”踌躇着,流川并不善于这等解释推脱。
“以后再说吧。”三井无意紧逼,强人所难非他所为。心思转到太子那边,倒似从前左相的行经径,冷笑。只是如今的太子未必敢如此冒险,会是谁?
纷纷扰扰几时休?击破止水,千层浪起。
谁可回天?
流川枫心烦意乱,推门而入。
“流川!”应声而起的樱木有和他的发色一般热烈灿烂的笑脸。
内外似两般天地。流川不由自主的想。
“又有什么事?”樱木大大咧咧坐下,“说给本天才听!”
勉强展开眉头,“没什么……”
“哼!别想瞒着本天才!”樱木看着流川的眼睛,神色凌厉,“是不是又是那个混帐陵南王?”眉扬目立,拳头握得格格响,按捺不住。
流川心里一惊,想起朝中局势如此险恶,怎能留樱木在京中,以他这般风头火势的性子,惹出事谁救得了?目下各方尔虞我诈,自身难保,趁早想法子让樱木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见流川不语,樱木更加火暴,“我早该杀了他!”
“吏部员外郎藤真健司大人被刺身亡。”流川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平平的述说着,“三王爷有意和太子共同举荐我继任。”
樱木愕然,怔怔的看着面前平静的清秀面容,“那个……藤真?”那个精明厉害的美人?忽然醒悟,“你要继任?”
“正是。吏部员外郎官居要职,便我一展胸中所学,周济天下……”流川少有的长句,樱木听入耳的却只有一句,“樱木,你在此多有不便。”
“你……赶我走?”
流川眉梢略扬,“你得罪过陵南王,你在此怕被人抓住把柄。”
直接得毫不修饰不留余地。樱木只有不可置信,流川……那个在风雨雷电中和他对峙的流川,那个独身招降盗匪的流川,那个为民请命鞠躬尽瘁的流川……为一己前程赶他?
“请你回去!”流川直视着樱木,决无退让,“这个时候……我不能被妨碍!”
樱木愤愤的逼视着流川,明明比他单薄得多的身形,气势却毫不逊色。流川,胸中只有百姓天下的流川,不容任何人阻止他接近实现志向的地位!圆瞪的眼睛最后却是他先转开了视线,流川外表柔弱,决定的事却从无更改。而且,难道他樱木花道还要向人企求允许寄人篱下驱之不去吗?
咬牙转身。
“我不想替你收尸。”冷冷的言语让樱木定住了身子,回头看着平静得近乎冷漠的流川。
“你放心……不会连累你!”似曾相识的对话,樱木却只觉得彻骨的冷。为权利不择手段的皇亲国戚他见到了,流川是否也为了他的天下志向已经改变?
“明日流川亲自送樱木君出城。”
“不必!”
“礼数不可缺!”
努力的克制住自己没有爆发出来,樱木只在心中暗下决心。樱木花道,并非逐之不去的丧家犬!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目送着樱木毫无留恋的背影,流川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担忧。樱木的火暴性子,一激就炸,激得他离开京城自己总算放下一件心事。他会去哪里?会回清风县吗?他在外会不会又出事?
垂眼收敛心神,去者不可留,当务之急是三王爷的建议。三井并非一时兴起,那日后虽未强逼,言下却大有除流川外再无他人合适之意。细想如今局势,谁手中多掌一分权势便多一分筹码,分毫不让。才能资历不够的人选又必难与七王爷提出的神宗一郎相抗……身不由己?流川的嘴角抿出一个倔强的弧度,三王爷太子利用他夺位,他何尝不可利用权利做些事?无论三王爷或太子,均有位临九五的才智……七王爷……心机太重,总不能放心……
千丝万缕越想越乱,唯一决定的是接受吏部员外郎一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幼时所读的圣贤书忽然涌上心头,如今……百般滋味在心头。世间哪有非白即黑,大道小节之间,模零两可,混沌原是一片灰。

“流川大人,此时担当重任实在是朝廷重望……”负责传旨的竟是仙道手下的越野宏明。
流川微微点头,“不敢辜负朝廷所托。”
“流川大人,”略放低声音,“七王爷有请。”
流川抬头。
越野脸色如常,“王爷说流川大人若有不便也无妨。”

依然飞檐画栋雕栏玉砌。就连园中芬芳的花朵也似娇艳如昨。
脚下的石径仍是细碎雨花石精心铺就的纹理,唯一不同的是,引路的已非藤真。
柳暗花明,一路依稀的分花拂柳绕水穿石而来,流川的心情略有些恍惚。
站在窗下的背影慢慢转身,似陌生又仿佛无比熟悉的笑容,就连嘴唇的角度和扬起的眉头都还记得,“流川。”
不知不觉时,已留下流川和仙道单独相对。
幽幽飘渺的一种暗香在室内萦绕。
“七王爷。”流川低头行礼。
仙道挥手示意流川坐下,红木桌上一式一样一对官窑瓷碗,粉彩细描,茵碧色的液体荡漾着微妙的色香。
流川没有喝茶,仙道也未劝客。注视着窗外一片红香绿萼,仙道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情不自禁流川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荷池。
陵南王府中奇花异种,初夏时节已经满池翠盖红裳,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流川这才发觉室内弥漫的原来是池中的荷香。
“流川……”
出神中流川茫然而对,“啊?”
嘴角的弧度多弯了一分,“不知为何,想让你看今年的荷花。”
完全出乎流川意料的话,即使回过神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王爷府中奇花,天下闻名。”
仙道轻笑,一直镇静面对自己的流川此时却不知所措。流川的脸在翠纱窗透过来的隐约阳光如玉一般半透明,他想起初见时流川曾有过相同的慌乱表情,心情异常的柔和。
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处的状况,想好的应对全然无用。流川再一次觉得猜不透仙道的心思。只有以不变应变。
在流川踏进此门之间仙道还想过是否要再次劝流川加入自己一方。木门推开,转身回头的瞬间看见的是流川眼神的清亮,明澈如水。
忽然之间下了决心。这样的感觉和情景,似乎几年之前也曾经有过。仙道彰从不勉强他人也不做无望之事。
流川……也许更适合这样昂然的与自己对峙而非俯首于自己座下。
那样倔强坚决的表情。好象中间没有隔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
“今年江南的官员上报,堤防坚固,不至有洪水险情,全是你当年的功劳。”
忽然转到国事,流川更加的摸不着头脑,警惕的看着神色悠闲的仙道:“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流川大人为民请命,鞠躬尽瘁,江南百姓士绅至今仍有感颂之词。”仙道说得轻描淡写,“当日情景,本王身临其境,流川大人不必谦虚。”
脸不自觉的有些发烧……身临其境……风雨中相濡以沫孤舟飘零的一刻……很久以来都没有时间也不愿想……
“今年江南的荷花,应该也格外娇艳。”
“是……”完全接不下话,一片茫然,只有强做镇静。
“流川大人生于南方,见惯了江南的莲叶何田田吧?”
“幼时家边有荷塘,花开如盖……”话题已被仙道悄悄引到景物如画小桥流水的江南,往事如江南小调悠扬,慢慢一件浮现。
静谧轻柔的时光恍惚如梦。
“流川大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劳你相陪。”仙道微笑着见几边钟漏沙影,流光转瞬,不觉间已无法挽回。
“下官该告辞了。”流川也一时惊觉。
起身挥手,仙道并未客气相送。 
只听见流川的脚步声渐远,仙道凝视的那株出水红莲,迎风而动,摇摇欲坠。
颠倒了花季,夏天是初至还是将末?
仙道忽然惘然起来。
锦鲤破浪,跳穿波纹起伏的水面,浪花扩散,拨动一池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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