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


23

仙道想过无数种和流川再见面的情景,但是绝对没有想过是这样的时间,地点,场合。

江南的春汛本来年年有,在江南做长了的官员也没有谁看得严重。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今年的雨水分外的勤,贵如油的春雨变成洪水滔滔,少防备的百姓叫苦不迭。
刚暖过新年屠苏爆竹,去年秋收的粮食却淹在汪洋中,更不用提耽误了春播的农时。
流川新上任就遇上这样的事,当然责无旁贷。
坐轿到岸边一见千里漫漫,百姓苦对家园的惨状,流川一言不发就出轿,顾不得身边的人一叠声的招呼和张了合不拢的口。连一领蓑衣,还是一个衙役从身上解下来给他披上的。
风里雨里新到任的苏州知府下了水,若有个万一,谁担得起这责任?
周边的官员也吓到苦劝。
还未离开苏州城的河田闻风而来,却也是劳而无功。
流川只冷冷一句,“百姓不得安生,父母官怎坐得安心?”
说得一杆子大小官员们哑口无言,那河田涨红了脸,一股武将的热血也翻上来,挽起袖子带着守军下了水,“他一个文弱书生都如此,我们再袖手岂不是白食了国家俸禄!”
军民衙役合力抢险筑堤。
他们的脚浸在冰冷的水中,心头却是热的,被那位冷面热肠的新知府几句冷语,烧起了热血。
河田是生平第一次这样亲力下水,不能不觉得苦,可看见流川在水里冻白了脸浸青了唇仍是只往水深处查水位防堤漏,不由自主的打从心里佩服。
原以为只是个凭着一张好容貌几分运气平步青云的书生,没想到有这般傲气热血。原来的轻薄歧视,转成暗暗的愧疚,更私下吩咐亲信官兵,“看好了流川知府。”这才自觉体会到太子看重此人之意。
流川对周围的事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眼中只见水中老妇弱女的号哭,洪水淹过堤坝百姓的心痛。
声声如刀割绞在心上,风雨劈面而不觉。

仙道刚到苏州,就听得下属报上,新任知府流川枫在大堤上,几日未归。那通报人末了酸溜溜的添上一句,“就算他是为功名官声,这样豁出命去也难为了。”即使是嫉妒,也不能不敬佩。
仙道淡然洒脱的笑第一次微微僵硬,他当然知道流川不会为什么功名官声,他眼里有的只是百姓。
这般不顾自己性命安威,只是仙道眼中的匹夫之勇,以为拼将满腔热血,能挽回几分时政?以仙道往日,何该是拥美在怀,冷嘲此愚不可及之行。可可儿却偏是笑不出来,心头牵挂勾连,来不及多思量,急急召唤,“准备车轿,去大堤。”
回眼看见随从们惊讶的神情,猛然警醒,自己何时如此失态?那个流川,好不寻常么?冷哼一声道,“身为一府之长官,不知爱惜己身,实在不知轻重。况且本王既然为王,当为朝廷分忧。自有责任在肩。”
几言语拉扯着国家大意掩饰了自己的失常。众人也自是知趣,王爷既然发话,自得马上将一切准备妥贴。那仙道惯坐的蓝呢金顶大轿也自王府游船上移了来门外侯着。仙道坐在暖轿里,却只觉手心冰凉,外面风雨如晦,声声逼人。恨不得肋生双翼,直向那河堤去。
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这一个人,在他心里,是有些不同。
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顺其自然。
出轿的时候,仙道心中已定了主意,泰然掀帘,举目,然后一抬眼,就看见远远的一领蓑衣飘摇在风雨中。

仙道,就在这飘摇风雨之中,泥泞大堤之上,周围哭喊风声盈耳,看见了仿佛单弱不胜蓑衣,却已几天不曾下堤的流川。
来不及想到什么,仙道先拧了眉,看他模样聪明,怎不知爱惜自己。
风雨里河田看见仙道,也立时上岸请安,无论如何,七王爷总是皇子。
仙道难得的脸上不见半分笑,一脸严肃,“流川大人已在堤上几日?”
“三日不曾下来休息。”河田不知为何莫名的觉得心虚,从前见七爷笑里藏刀的模样提防,如今才知道他冷起脸更吓人。
“哼!”仙道手里常用的一把御赐滚金边湘妃竹白罗扇脆生生一响折断,“不知轻重!”
转脸却慢慢漫出笑,“前一任知府可是太子门生?”
河田打从心里冷出来,却不得不点头。
“虽然是同胞手足,但事关国家黎民,这次回去本王少不得要在父皇面前奏上一本。”仙道说得冠冕堂皇,半是为自己利害盘算,半也是为着流川身陷险境。可话未说完,眼见着流川那一叶孤舟已是越发远了而四周却并无它船照应,只隐约可见那一个消瘦身影在暴雨中挺直不屈。这雨,却是越下越大的样子。仙道本就冷着的脸此刻更是铁青,向来弯如新月的眉头一次挤在一起。再顾不得玩弄河田于股掌间,只是沉沉一声断喝
“给我拉条船来。”
河田尤自为仙道话中之话胆寒不已,却见仙道已离去。
人说天威难测,可这逍遥王心中之事,又岂是旁人可知的?
河田就眼睁睁看着仙道召来小船也下了水,一张脸已经苦得不知怎样才好。阻止自是没这个胆也没这个权利,可不阻止,又怎么向上头太子,皇后,皇上交代?要是七王爷有半点不测,试问天下间谁可保得住自己?不由得一方面后悔自己不该来,另一方面,却也怪那流川知府怎的不知轻重,孤身犯险。倒是没想到这个被恩师深津视为心腹之患的陵南王怎的会半点不顾及其金玉之体?正苦恼着,河田却听见一个人笑吟吟的声音,“莫非大将军也被洪水吓住了?”
满肚子没好气的河田回头就要瞪眼,却在看见这个人的脸时声音软下来,“三……三爷?”什么风把这几位皇子都吹下江南,还是在这种时候?

仙道乘着小船直入江心,因为流川就在江心。
远远的就看见流川的小舟左摇右摆,岌岌可危,仙道忍不住在心里生气,这样不会保护自己,还说什么胸怀天下。
流川遥遥的看见一叶扁舟,只当是河田手下不放心来查看。因他只顾着深探险情,不当心已将自己困在江中,初时不以为意,发现时却已是别人都已鞭长莫及,岸上指挥的河田又似在和人说话,竟未注意流川的困境。
流川舒一口气,招了招手,风雨呼啸中,也不知来人能否看见自己。
三井本来还在轻松自如取笑河田,猛然抬眼,“那两点是谁?”
忙于和三井应对的河田一看脸色就变了,周围风雨里才听见呼声,“流川大人困在江心了!”
“不好,七王爷也陷住了!”
只见两点孤舟在旋涡里打转。
叫着流川的百姓衙役远比叫七王爷的多,他们不知道七王爷何许人也,却知道流川是为他们舍生忘死拼命的好官。
河田的脸瞬间再无半点血色。
三井的笑也消失无踪,“快调兵,救七弟和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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