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所求 

(甲)




座旁的牆﹐是用灰白色的鵝卵石砌成的。
指尖從上頭滑過﹐會因石面過分粗糙而感到有點刺刺的。
不過﹐若是單單以背靠著﹐倒還是可以產生恍如在大溪地的海岸邊﹐
帶著微風的椰子樹下﹐閒散地挨在躺椅上的幻覺。
只因為﹐店裡的每個星期五﹐會用立體音響播放落日餘暉裡的浪濤聲。
摘下了細邊銀框眼鏡﹐在眉心間及太陽穴揉了揉﹐決定小憩一下。


店的中央﹐有座直角三角形的吧檯。
三個邊上﹐一個邊賣茶﹐一個邊賣酒﹐一個邊賣咖啡。
店內飲料類沒有目錄可供選擇。
到了吧檯﹐你說你要喝什麼﹐ 讓那人看你兩秒鐘﹐
幫你做選擇。
打個比方﹐假設你說想喝茶﹐也不用多說什麼﹐坐到擺了一排各色瓷杯的那一邊﹐挑個中意的款式﹐拿給他。
他看看你﹐測度一下﹐可能拿出普洱﹐可能拿出伯爵﹐或給銀針﹐或給白毫烏龍…..諸如此類。
等待時﹐你可以聽聽星期二的小溪﹐星期三的巴赫英國組曲﹐或是像今天﹐海浪。
你也可以走到吧檯旁﹐螺旋狀梯前的半圓形書架前﹐隨意的挑本書。
書架上從昭明文選到基度山恩仇記﹐從水經注到悲慘世界﹐從京華煙雲到唐吉柯德。
每一本書﹐都是大有來頭﹐可供顧客無時間限制的閱讀。
不過﹐如果你像我﹐ 或許﹐你會選擇看手上的報紙。
起碼﹐報紙裡有漫畫連載﹐至少有逗笑的可能。 


沖好﹐倒進你選的茶杯﹐放在一托杯墊上﹐默默的遞還給你。
這時候﹐你可決定是要繼續坐在吧檯邊上﹐還是要找個安靜的角落縮了過去。
然而不管結論為何﹐倒茶的人都不會再多理你一點。
倘使對他的所選你有所不滿。。。。那﹐就算了。
要知道﹐從頭到尾﹐沒人架著你的頸子來這店裡。
最多走時告訴那人你不喜歡他的選擇﹐如果你膽子夠的話。
對於顧客的不滿意﹐吧檯後的那人從不多做解釋﹐
甚至連聲對不起都未曾聽過。
然而﹐他會靜靜的看著你﹐有點抱歉的稍稍微笑一下﹐再點點頭﹐表示聽到。
他﹐從不為自己辯護些什麼。 


倒是正仰著頭﹐靠著牆﹐闔眼小憩的男孩﹐很可能會睜開雙眼。
首先﹐他會無聲凝視著木製的天花板﹐似在瞧著那一束束的投射燈。
那是在給你時間。
若你機靈地收口﹐識相的離去﹐則男孩闔眼繼續小憩﹐天下太平。
可是﹐若你遲鈍的沒意識到閉嘴時刻的來臨﹐依舊很火旺地像王老五罵孫子似的罵那倒茶的人﹐
男孩會慢條斯理的戴起銀框眼鏡﹐用他那明明正逐漸加溫﹐卻越來越冷酷的雙眼燒烤著你的顏面。
然後﹐你可以選擇很沒面子的自動退場﹐或者﹐像某人某次不知何故﹐竟狂妄地想與其言語對峙﹐結果被男孩用禮義廉恥四維八德溫和但極富威嚴地訓了一頓﹐然後﹐伴隨著店內工作人員或冷淡或看戲似的眼光﹐更沒面子地狼狽滾去。
不過這樣的劇情﹐不常發生。
其實有哪幾個人﹐是不喝到某種飲料會死不瞑目的?
來這店裡﹐人多是隱隱知道要喝哪一類的東西﹐而其他的﹐卻也不是怎麼計較。
否則﹐就會去酒店﹐茶行﹐咖啡館了。
有個人幫自己選﹐多少涵了些驚喜的成分在裡面。
對生活無味的現代人來說也是種不錯的調劑。


現在﹐下午三點﹐店裡只有四個人。
一個在三角吧檯裡低頭看著書﹐一個在角落閉目養神﹐一個在廚房內擦擦抹抹﹐另一個在廚房外的吊床上盡情昏睡。
閉目養神和昏睡的差別在於﹐前者雖闔著眼﹐面容仍是肅整的﹐雙手仍端正的包環著早冷了的茶杯。
若有顧客踏進店裡﹐還會懶懶的睜眼瞟一瞟﹐確定不是來找碴的。
而後者﹐可就是張口鬆臉﹐毫無形象可言了。
悠閒的下午﹐從廚走出的人解下圍裙﹐無意識地轉著抹布﹐拉把椅子到吊床旁﹐翹起腳仔仔細細地凝視那昏睡中的人。
冬日午後﹐細細的光粉透過明淨的玻璃窗﹐溫柔的環繞著吧檯內讀書人的身影﹐細緻地鋪陳出他偶爾翻書時的靜謐。
銀色的鏡框﹐伴著角落裡呼吸漸勻的男孩﹐映著陽光﹐在半透明的磨沙桌面上﹐靜靜的亮著。


從背心裡取出一個上有浮雕的古銀製懷錶﹐三點半了。
抬頭向角落望去。
起身﹐到櫃裡取出一個土黃色的杯子﹐捻了幾瓣龍井淡淡的沖了。
走出吧檯﹐繞過螺旋梯﹐到男孩面前蹲下。
輕輕地從男孩手中拿走早冷了的杯﹐換上自己手上剛沖好的。
男孩緩緩睜開眼睛。 

「司﹐累了上樓睡吧﹐這樣不舒服的」。
可能因為燙﹐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了桌上﹐回頭問到「那你呢?」。
「我得看店。。。」理了理藤真淡褐色的留海。
「反正沒人﹐掛上本日公休吧!」 「本日公休嗎?
都休了兩個星期了﹐乾脆做牌子寫本月公休算了」
輕輕柔柔的笑著低語。
藤真伸手摘下面前那人的眼鏡﹐拿到自己衣服前﹐用衣襬擦拭了一會兒
「透。。。」低著頭喚到。 本看著自己眼鏡的人抬起頭。
「這樣的日子。。。我很喜歡」。 結果﹐沒反應。
還是沒反應。 擦眼鏡的人於是抬頭。 
而迎接他的﹐是一雙寧靜﹐深遠﹐而喜悅的眼。


這兩對﹐大學畢業後七年不其然相遇﹐決定合夥開店。
說是說開店﹐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不過是個不務正業偷閒的興趣而已。
閉目養神的男孩﹐是幾個國際級鋼琴家的專屬調音師﹐常在鋼琴家有表演時早兩個小時入場﹐要到半場休息後確定音質沒有問題才能離去。
正埋首書海的是個天文學家﹐有顆兩百年出現一次的彗星是他命名的。
管廚房的是海洋學家﹐專精珊瑚礁生態學﹐常被聘請到國外為各類水族館做籌備工作。
而昏睡的那人﹐平常沒什麼事﹐一年冬夏兩次﹐會到歐洲﹐為Gucci,
Fendi, Versace做廣告設計六個星期。
昨天凌晨﹐才剛從義大利的米蘭返回國內﹐所以這個時候沒有理由清醒。
說到昨天﹐大包小包買了整整兩皮箱的禮物﹐不要說常來閒逛的櫻木﹐福田﹐彩子了﹐就連每天幫忙收垃圾的阿公都有雙真皮手套
「冬天的早上騎摩托車才不會冷」 他說。
每次都這樣﹐像沒出過國的歐巴桑似的﹐領帶﹐腰帶﹐西裝褲﹐背心﹐羊毛套頭毛衣﹐見什麼買什麼。
自己買完了總還不知足﹐非把其他三人的一併買了﹐才肯罷休﹐簡直是嫌錢多時間長。
有一次﹐發神經帶了兩套棉被回來﹐一套自己和他用﹐另一套他們用。
說什麼義大利的棉被有陽光和地中海的味道。
天文學家聽後扶了扶眼鏡﹐斯斯文文的說﹐
那他從天文台帶回來的紙筆文件該是有外太空的味道。
還有一次﹐買了四套一款一式的名牌運動套裝﹐說什麼可以當店裡的制服來穿﹐主意是不錯﹐可惜顏色不怎麼對頭。
粉紅色﹐粉藍色﹐螢光綠﹐金黃色。
默默地被大夥狠狠的恥笑了一頓後﹐竟然忽地站起﹐以君臨天下的姿態搖頭說到:「爾等有所不知﹐豈不見名牌設計師取色皆鮮明若此?
寡人德薄義淺﹐得友無知至此﹐今不勝唏噓。。。。錯! 錯!
錯!」


也許拿著抹布的男孩也想到了這些往事吧?
冷峻的臉上添了層似有若無的笑意﹐轉頭看著睡到微微張口呼吸的那人﹐一個動作﹐深深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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