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见樱花雨

 第五、六日 遍野紫卉 满树烟萝



你见过满坡起伏绵延不绝的紫色么?那种湛蓝天空下全心全意绽放的紫色。馨香沁人的空气中,我惊愕于眼前浩然的薰衣草地。没有参差,平整如绸;没有搀杂,纯透如缎。就算来自紫坛,我也从未见过这般感人肺腑的色彩,那源于孜孜生命的浓厚的、满溢的、呼吸着的紫色。

六月下旬,这里便是紫卉遍野的FURANO,这里便是远离喧嚣独自盛放的富良野。

这真的便是那个小城富良野了么?

我舞动双翼,飞翔过彩香之里的花海,去找寻城中那间唤作“夏涘”的小酒家。可是我不是当时的流川,所以我的手里没有那张写有确切地址的淡青色的小纸片,所以我只能在黄昏时候独自静坐于深褐色倾斜的屋顶,望着夕照下这小城安宁的街道、朴素的建筑,出神,忆想冬天里发生在夏涘的故事。

流川用手弹了弹肩头的雪,望了一眼门口的小木牌,那暗棕色条纹清晰的木牌上烫印着两个字,夏涘,淡淡的,炭的颜色。他又挪步向窗户里探了一眼,可惜雪花贴在窗外,水珠挂在窗内,除了里面颤动的光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然后,他把手中的字条放进口袋,迈前一步,敲了敲门。

静了一阵,才有脚步响起,慢慢地越来越近。

流川?开门的仙道用手揉了揉自己未经梳整的头发,不无惊讶。

嗯。流川点了一下头,便简简单单地抬眼直视仙道,发觉他眼中有着浅浅的悲伤。

里面坐。主人侧开身,将收回的目光转投向屋里的小酒台。

流川便随着他的眼神,迈入门,径直走向那儿的两三把空椅子,随便拉了一把,坐下。

仙道很自然地接过他的大衣,放在一旁,然后走进那小小的木头酒台,问,你怎么跑来这里?...要什么茶?

随便。流川搓了搓手,说,我冬季训练在札幌,出来前给你打电话叫你这段时间别找我还录影带,伯母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仙道倒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她怎么说的?

记不清了,就说你回北海道乡下的故居去了,还给了我地址。

噢...来,尝尝这茶...你训练完了?仙道把一只白色的茶杯从台下端上来,递给流川,丝丝袅袅的白雾弯转着从杯口升起,扯起缕缕幽香。

昨天完的。流川接过来,捧到唇边,小啜一口,又放下杯子。

小小的屋子里有火在壁炉里辟辟啪啪地跳跃着,像是曲无旋律的乐章,用光焰诠释着它自己的抑扬和顿挫。零零落落的几张台凳,随意安祥地靠在墙边。流川把目光越过自己面前色泽甚至连气味都很古老的酒台,再次定格在仙道的身上。

他穿着咖啡色的毛衣,几乎与这屋子一样的颜色。

他低着头站在台后,用一块白色的布巾轻轻地擦着玻璃杯,还有那些瓷的酒盅。一只只,擦得难得一见地仔细。偶尔,他也会抬起眼,与流川的目光交错一下,然后便又继续手中的活儿。

时间便在这种静谧的时刻沉睡了。

一个站在台后,一个坐在台前,各自澹然。

流川用手轻轻蹭着杯口,享受着指尖上的温暖。他想起伯母曾告诉他说,仙道的爷爷还一直住在这里,理着这家小店,而仙道却打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

可是在这个小城最为萧瑟、这店最为孤清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回来了。

是因为...?

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仙道突然在小屋愔愔的空气中开口。是血癌。

流川将本要送到嘴边的茶杯又慢慢放回到台上,抬起头有点生硬地问,你最好的朋友?

摇摇头,仙道说,我也不知道。

他向流川素然一笑。

他是我邻居,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但是他眼睛看不见,是先天的眼疾。那时好像他只跟我合得来。我们一起去爬山,去捉鱼,再有就是去赏花,不过不是樱花,是富良野从春末到初秋开不停的遍地的野花。五月-水仙、风信子、郁金香,六月-香草、玫瑰、芍药花、薰衣草、芥子,七月-薰衣草、霞草、罂粟花、小町草、春车菊,八月到十月中旬-薰衣草、百日草、向日葵、大波斯菊、醉蝶花、一串红。真不敢相信,到现在我还能背下我们这里的花历。

仙道自己笑笑,又继续。

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至少那时候不觉得。我看到的东西,都会想办法让他也“看”到。但原来我错了,我们毕竟不同。我看见的东西他始终是看不见的,而他所承受的东西是我太晚才意识到的。离开这里搬去神奈川县的时候,他来送我。没说什么,说了我也记不得了,他只是用他空空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扫,忽地又定住,让我以为他突然能看见我了。那时他殷殷一笑。从没见过送行场面的他,能那样准确地表达出离情与无奈,让我深深地相信那种情感是多么地真实了。后来我们仍有联系,打电话时我会告诉他很多所谓城市里的故事,他就静静地听着,然后再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又去“赏”花了,他能嗅出那些不同的花香:薰衣草、大理花、大波斯菊...其它他从不多说,关于他的勤奋努力、关于他的忍耐坚强、关于他日日恶化的病情...然后,他就走了,再然后,我便回来这里...上天对每个人竟然会这样不同...

仙道终于再次看向流川,有点恍惚着问,很无聊吧?

没那回事。流川很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

仙道似乎并没有在听,他问,以前来过富良野么?

没有。流川摇头。

也对,这儿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可是有个地方是很出名的,叫“彩香之里”,那儿有最大最美的花地,不同季节有不同的花盛开,薰衣草最茂,漫山遍野的,漂亮极了。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吧。

以前经常去的?流川淡淡地问。

仙道却笑笑,没有回应。

然后他往流川的杯子里斟了些茶,不留神却碰倒了茶杯。他反射性地用手去接,里面滚烫的水就这么洒到他手上。

流川也站起身,他原以为仙道会松开手里的杯子,不料他却一直抓着,放回台上,然后抄起手巾转过身背对流川,死死地握住被烫的右手。

流川惊讶地望着他,看着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背对自己,忍着痛,紧握着手戳立着,倔得...简直像个孩子。

良久,流川一直没有再坐下,他悄悄地穿上大衣,轻轻向门口走去。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屋这人,发现火光在仙道的肩上勾划出一笔暗金色,而他的影子则在木墙架上孱孱地颤抖着。他看不见他背光里的深邃的眼。

正要推门出去,忽听见仙道的声音像刚刚的茶氤一般飘来。流川,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于是,将围巾围紧,流川推门迈出去,然后又回身轻轻地将门掩上。


脚下的雪支支响着,流川不期然又想起仙道给他的那素然一笑。

竟觉心痛了。

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却生生地痛在心头上。

白痴,干嘛要笑成那样。流川停住脚步,回头望望空空的街道,想了一下,拔腿又跑了回去。

就这样吧,不然,心里被揪被扯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


后来,在从札幌回家的路上,彩子满脸疑惑地递手机给流川。喂,你的电话,是仙道。

流川于是接来听,那边的声音笑着问,把纸夹在门上不怕我看不到?怎么留的是彩子的电话?

我的从来不带。

嗯。仙道顿了顿,扬起声说,我们还是不看薰衣草了,明年春天去赏樱花吧。

随便...我无所谓。流川挠挠头,自己已经忘了什么要去看薰衣草的事了,他原来还记得。

其实仙道不仅那几日记得,后来他一直记得,所以来年春天的时候,两个人便真的去看了樱花。

他们拣的日子,天气好得让人觉得奢侈。风和日丽,云淡天高。有着春日的明媚,似乎又有着秋天的怡爽。

那真是个赏樱的好时节。只是人太多。

不过也许流川并不这么想,因为当他与仙道穿梭在人群中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与阳光同行了。

不论置身在如何喧闹或是拥挤的地方,他总能像找到阳光一样轻易地找到他。

他看着他微笑、他说话、他戏谑,甚至他眨眼。

流川突然发现在这个樱瓣曼舞的季节里,他的目光已经会如此自然地停驻在他身上,并且如此自然地去感应他身躯里面的喜怒与哀乐。

就像现在,他在朗朗笑着,有种天空般的透彻,于是流川也真真在心底笑着,那份内心中如此殷实体验到的因他而生的快乐,是流川之前从未经历过的。

而今,经历了,也明白着是因为谁。

原来满树烟萝般的樱花可以美得如此动人,是因为四季轮回之中,上天安排了这么个清清澄澄的仲春日。

而这仲春日,也因着阳光下蹁跹如雪的舞英,才如此流彩斑斓,烙在记忆里怎么也不肯淡出...


将铺撒的思绪之网收回,落日的余晖已经完全隐没,我起身展翅,在夜幕下再次飞过彩香之里的花地,那醉人的香气与晚风交织,吹去了我未找到夏□的遗憾。在人间两天,也该回去了。

后来我听说,薰衣草的花语是悲伤,而樱花却代表,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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