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见樱花雨

 最后两日 广海银鸥



从富良野回来的第二天,我一直在找流川,我也讲不明为什么,但就是想见到他,说不定还能让他嗅到我身上的薰衣草香呢。

一整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沾染了太多人间的空气,我不停地思量曾经生活在那里的流川的经历过往,以及那些前因后果,我琢磨着他的记忆、他的人,我甚至想到见到他时,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他全部的记忆,然后再把一串串一直闷在胸口的问题逐一问出。

我是多想在紫坛圣洁的日光中,听他哪怕是极简略的一个回答呀。

陌镜?你这孩子又在忙什么呢?阿树伯从拱堂的长阶上走下来,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我在找流川。

流川?阿树伯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嗯,流川枫,就是那位无翼的天使。

是他啊...那个白皙高个的年轻人?

对,就是他。我点点头。阿树伯也记得他?

当然。他笑着说,然后让自己的目光飘游了一下。这两天我都在樱虚见到他,不知在做什么,你明天去那里找找看吧。

谢过阿树伯,本想就此转身走开的,但也许是夕辉光晕中的阿树伯看起来太过睿智,也许是因为坚信我们之间的某些共识,我扭过头来,看见阿树伯正微笑着等待我启口,于是终于问:

为什么我们都有翼,却只有唯一的记忆?
为什么流川没有翼?而他为什么可以拥有全部的记忆?
.... ...

第八日的清早,我为了找流川,没有去参加圣林的聚谈,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呢。

樱虚,是离滨川不远的一小片樱树林,我曾经请教过紫坛的前辈那里为什么叫樱虚,他拍着我的脑袋说,因为那里的是樱树啊。我追问“虚”字的来历,他锁眉沉思一阵,说,在这儿待一些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按人间的讲法,我来紫坛已经有四个春秋了吧?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那名字的含义。

樱虚,樱树枝叶年年繁茂不息,只是独独忘记了开花的季节。

所以,樱虚的樱树是开不出一朵花的,不管是白色的,还是浅粉的,一朵都没有。

流川么?我加快了脚步,向着前面的身影走去。

真的是他呢。我朝他挥挥手,喊出来,喂,早晨好!

听到我的声音,流川回过头,却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直到我走近,他才微微一颔首。早。

我不由一笑,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呀,让我想起了那个雪天的早上。

怎么会找到樱虚来?知道么,这些都是樱树噢...我说。

他却有些不满地反问,当我多白痴呀...?

说完,他转开头。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八天前。初见他时,他缄默少言,只是抬头用心地端详身边的一棵树木,好像用着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凝视,在欣赏,在找寻,而透过枝叶落在他面上的点点金光,让我想起那年仲春在空气中飞舞闪烁的樱花...

----为什么我们都有翼,却只有唯一的记忆?
----因为天使有翼才能飞起,而翼是容不下那么多那么重的记忆的。

他突然把目光又转回我脸上,微微张开嘴,像要说什么。

你想问什么?我静静地等着听。

这里...他停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篮球么?

我无声地对他笑着,让他很是迷茫,看着他鬓边的乌丝几许飘摆,我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流川,那里,又是樱花盛开的时候了。

----而为什么流川没有翼?他又为什么拥有全部的记忆?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啊...


神奈川的海是特别蓝的,如果天气够好的话。

那一年流川高中毕业,他在电话的一端说,仙道,我想去美国了...

另一端传来轻轻一声,嗯?接着,噢...

我相信那之后的第一次在电话里出现的长久沉默中,没有问出问题的人其实在等待某种“答案”,我还相信另一个人也听明了那题目:流川说的是,仙道,我想去美国了,而不是,仙道,我决定去美国了...

方便么?我明天去找你。流川听见那边的声音说。

明早八点半,不许迟到。

明早八点半,不会迟到。


流川看了一眼表,仙道按下门铃的时候是八点二十七分,现在是八点五十三分,与他站在海滩上。

没带渔竿,来这儿干什么?流川把手插入裤兜,问着仙道。

今天不钓鱼。他回答。

那干嘛也不让我带球?流川又闷闷地问。

也不打球。他又飞快地回答,然后冲流川咧嘴一乐。

流川白了他一眼,望向前方,心里却抽了一下。为什么要问这些呢?如果今天他真的还一如平日里一样与自己若无其事地打球,就不会像刚刚那样“抱怨”了么?按下号码去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来找自己时,心里又是怎么推测的?不诚实呀,在这个场景里,竟连自己的心情都不敢承认了。

流川面对着大海,轻轻地蹙眉。

仙道呢,他没有留意身边的人,他先是微昂着头,放眼远眺,然后收敛目光,一回身撤到流川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竞猜时间。他大声宣布。

你干嘛?!流川扭动脖子,又用手去拨紧蒙在眼前的那双手。

第一题,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颜色?他用着一种如考官般严肃正经的口吻问,不去理会流川的抗争。

你瞎闹什么?流川不爽地问,不过握住仙道双腕的手不知不觉间没再用力。

我没闹。仙道说。

不知道。流川于是在黑暗中斩钉截铁地答。

那第二题,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鸟?仙道仍旧用着严肃正经的口吻。

流川放松双肩,送开了仙道的手腕,冷声冷气重复,不知道。

仙道在身后轻声一笑,流川能感觉到罩在眼前双手的细微晃动。

不知道就对了,不然就不找你来这儿了。好,公布答案。

说着,仙道终于撤开了双手。

流川本能地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却被明亮的日光刺得双目酸痛,他眯起眼睛,焦躁地等待视力恢复。

很快地,视线清晰了,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之后,他重新看到了未曾改动过的景色。

碧海青天,银鸥闪烁,的确未曾改动,却不知为何有点...因熟稔而动人了。

此刻仙道的声音由耳后蔓延过来,流川怔住。

是象征梦想的神奈川蓝,和代表坚强的海鸥,知道了么?

蓝色与海鸥;梦想与坚强...

知道,并且记住了。

所以,仙道用手随意地缕了缕头发,然后站到流川身边并排的位置上,望着他的眸子说,带着神奈川的蓝色,去飞吧。

我的确是在流川的眼中看到神韵如海水一样波涌,另外还有仙道,有关他的禀质,有关他的心绪,有关他的信念,全都在流川水晶般的眼中突现然后化开...

原来流川一直这么渴望听到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说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坚持甚至是固执不再是牵绊。双翅始终深植于灵魂,遇见他,是逢上了迎面的风,相向之中,却可以飞得更远更高...

嘻!仙道忽然朝他扮个鬼脸,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猛地拉他跑起来。

向着无垠纵深的蔚蓝世界,两个人大步奔跑。

前面的,是如此广阔的蔚蓝色的世界。


啊!一不留神,脚下一虚,仙道跌倒在海水中,身后的流川也未能幸免,整个人跪了下来。

仙道转过身来,坐在及膝的水中哈哈大笑几声。

笨蛋!流川骂道,也跪在那里没动,专心致志地瞪着他。

于是,一个浪起浪落的时间里,仙道敛净痴笑的面孔,从咸咸的海水中缓缓探出手,仔细地撩开流川紧贴前额的湿发,露出他少见的完整的脸庞。

仙道的食指与中指就那么沿着流川清俊的轮廓一路滑下,然后停在他的颊边,久久不肯收回。

流川是被脸上那在风中冰凉的水痕激醒过来的。他霍地站起来,转身走回了沙滩。

天空、海洋、陆地,什么都淡退,只有一个形象渐渐渗出,着色,立体:他的眉峰,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发...他的在水中湿润的一切,在脑子里水墨般洇着洇着。

流川一甩头,甩掉发上的水滴,却怎么也甩不开记忆中的这个人了。

喂流川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流川回头一看,仙道正仰面躺在海滩上,用手指着天。

什么像什么?

就是最大的那片云。

什么也不像...嗯,像青蛙。

什么呀!像你呀!那是脑袋,那是腿。

胡说!

那旁边那片像什么?仙道又指向另一片云。

像...牛。

哈哈,还是像你呀!还抱着球呢!快看,这边这个!

无聊!

流川于是不再搭话,站在一边环着手侧目。

我看这个...也像你...仙道径自说着,像你睡觉的样子,完全没形象。噢,还有最那边那片...为什么这些海上飘来的云看起来都像你呢?

白...

连流川自己也没有听见后面的那个“痴”字。

其实是真的想骂他呀!大声地骂出来,让他知道。白痴!白痴!

我会再回来的!流川一个箭步跨到仙道身边,低头定定地盯住他,让自己的身影射到他脸上。

一决雌雄?仙道伸着懒腰,把手垫在头下面。

流川却全身一绷,把眼神逼得更加凌厉。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仙道眨眨眼,对他开口,流川,刚刚当我什么都没说。


那天上午,偏东风一直清劲地吹,流云万顷,海波浩浩。离开的时候,衣服差不多干透了。

并肩走着,仙道忽地转过身,站住。

还记得这个么?说着,他身体微向前倾,伸出手,一如从前地微笑着等待他的回应。

流川先是一愣,然后乾脆地说,把手放下。

呃?还这么不懂礼貌?仙道惊叹着把手收回搔搔头。

应该是这样。流川把身体完全转向仙道,与他面对面站好,笔直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仙道于是一怔,一耸肩,低头一笑,然后望着流川晶亮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

三年啊,是我们一起成长的日子。

三年之后再握手时,不清楚那天那地那海那风是谁的安排,心,却并未雕琢,甚至,比天地海洋还要简单,还要朴素。


那一年的流川与仙道在神奈川的土地上道别,其中一个飞进天空,越过大洋,真的犹如一只矫健的白鸥,搏击中,去追寻他的梦想了。

我会再回来的!

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仙道有没有再在相同的天气里独自去过那海边,有没有在相同气味的海风中再忆起这句话。

我会再回来的!

因为,梦想属于生命,生命却不仅仅只守有梦想。

这是流川的心思,我知道的,而且我后来还了解到,他也真的做到了。


海鸥展翅的时候,皓翼破长空。心之所至,豁然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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