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见樱花雨

 

第一日 全部的记忆



当第一缕崭新的阳光射入我在天国所住的地方----紫坛时,一批新成员也到来了。新殒逝且被批准进入天国的灵魂们总是在这个时候与太阳光一起出现的。这是一段新生命的开始,不同的是,在人间,每个人都要经历从婴儿到衰老的生长过程,在这里,从踏入天门的一刻,灵魂的模样就不会变了,年轻的永远如他(她)死去时般年轻,年迈的也永远如他(她)逝世时般年迈。当然,再也不会有病痛和苦难。

我最喜欢在这种清亮的早晨,坐在树枝上看形形色色的“人”安静地排着队,仔仔细细地穿过紫坛精致的坛门。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位年长和善的天使,我和他很熟,便总叫他阿树伯,因为他在世的时候曾经是位很了不起的植物学家。他是那么喜欢花草树木,以至于在他选定的“唯一的记忆”中,也只是关于他发现一种新树种的经历。

我看见阿树伯举起他的右手,在第一个“人”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便微笑着拥抱他,欢迎他成为我们的一员,成为一位天使。接着他被另一位天使引入坛门,第二个“人”便跟上来接受阿树伯的轻点...

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他的。

他跟所有人一样,一身乾净的白袍,神色平静,在队中等候。

然而,他竟没有翼!

灵魂在被认为可以进入天国之后,就会着起素衫,背生双翼的,这说明他即将成为一位纯洁的天使。

那翼,是人性与神性的区分。无翼,何以入得神地?

这时是他走向阿树伯了。阿树伯脸上慈祥的微笑僵了一下,他有些吃惊地望着面前高个子的年轻人,他清澈的眼睛、宁静的面容让阿树伯的手指只在空中顿了一下,便一如既往地轻轻地落在他的眉心。之后,如拥抱每个“人”一样,阿树伯展开双臂环住他的肩头,用手在他空空的背上拍了一拍。

我却看出,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了,因为在看过阿树伯温暖地拥抱过那么多灵魂之后,我发现这次他的动作疑顿了一下。

我本来会凑到门口去仔细研究一下这位奇怪的来者的,可是抬头时却发现太阳已经爬出了屋檐。于是我跳下树,不再理会门口的事,飞快地朝圣林奔去,因为同伴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每日太阳升出屋檐的时分,聚在圣林里聊天谈笑。

大家都很喜欢这件事,因为这样相聚的时光在我们看来很难得,虽然每天都有一次。

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围坐在一起了。这次是七天前刚来这里的永岸讲述自己“唯一的记忆”。

你不太明白我说的“唯一的记忆”吧?我来解释。

每个灵魂在进入天国之前,都有机会回顾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也就是做一次完整的回忆,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到生命结束的一刻。之后只有一件回忆可以被选出然后被带入天国,从此成为他们在天上永生时保留的唯一一件与人间有关的东西。回忆的挑选过程因此显得极为重要和庄严。毕竟,一世纷扰,这便是唯一的见证了。

永岸的回忆并不让人感到新鲜,是关于他和他妻子的第一次旅行。男人多是回忆他的女人,而女人多是记着她的男人,当然也有其他的,比如在学校接受颁奖,企划案获得通过并成功实施,小时候荡秋千,长大了学开车...林林总总,但爱情故事还是多数。不奇怪,爱情的回忆,可以是很幸福的,而人们是一定会选幸福的片段带入永生的。

然后呢,然后呢,她挽住你的手说了什么?众人追问永岸。

永岸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呵呵笑着,两排牙齿洁白又整齐。

她说...永岸正准备说下去,声音却在空气中戛然而止了。

所有人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也好奇地扭过头去。

竟然是他。

在那个明媚怡人的清早,他静立在金黄色的晨曦中,远远地,不言不语地望着我们。在那一刻,他透明的眸子、纯净的双颊,让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一位真正的天使。

没有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我向他喊,喂,过来啊。

他因此而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我料想中的惊讶与不安。他像看任何一草一木般的淡淡地望着我,眨了几下眼睛,旋即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喂!我又喊了一声。我不解地望着他,以及他转过身后,显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无翼的肩背。

眼睛像被刺了一下,于是我决定跳起来,去追他。

很快我便赶上他,因为他只是在不快不慢地走着,好像散心一样。

喂,我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你怎么不过来?

他这才回过身,望住我,却不开口。

呃...我叫陌镜,欢迎你到紫坛来。我这样说,尽量显得亲切些。

紫坛?他重复道。

是啊,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里是第七坛紫坛。我微笑着解释,不过像他这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家伙真是少见。

噢。他应了一声,就又合上了口。他接着仰起头,让自己的目光爬上了身边的一棵大树。那棵树健硕高挺,枝叶繁茂,阳光从叶子间穿射下来,落在他眼中一闪一闪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看得这么出神,可我觉得这样至少是不礼貌的。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我有些不太愉快地问。

流川,他边说边收回了目光,我叫流川枫。

我终于有机会与他对视了。

在来过这里的那么多面孔中,他不算最漂亮的,但他有种男孩子特有的英气,乾净利落。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坚定、认真,并且有一种这里所有“人”都不拥有的复杂的色彩。天使们的眼神总是平和温暖的,因为他们的心中没有阴暗,没有艰困,那些东西早就被抛在了“唯一的记忆”之外,永远都不会再拖累他们的心灵了,所以,他们的眼中永远都只是单纯的快乐。

然而他的眼神绝不是这般简单的。

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流川,流川...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儿叫做滨川。

滨川是这里最美丽的河流,是我在天上人间见过的最美的。

可是流川初见它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的神情。他只是临水而立,良久不语。直到我很尴尬地问他,他才简简单单地答,嗯,很美。

之后,任凭清风在水面抚弄出怎样奇异的波纹,任凭鸟影在河心擦掠过怎样优美的弧线,他都不再作声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浸溺在自己的心绪中了。

不得不承认,那时刻,看见他眼中蕴着的不知名的神彩,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缓缓地伸出手去。

就是那里,他平展的后背,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他的后背。

天使的翼,是贮藏着他们的“唯一的记忆”的,用手指点触就能读到,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更愿意听对方的亲口倾诉。

我想我的好奇心真的是太重了。明知道他没有翼,所以也许什么都没有,我还是忍不住那样伸出手去,并与他接触了。

而,让我永远无法想象与理解的是,我触碰到的,在他无翼的身躯里,他拥有,生命全部的记忆。

那的的确确是全、部、的。

我深深地怔住了,让指尖一直停留在他的白衣上。

阿树伯也是因此而迟疑的吧。

后来他回过头,有点迷惑地看着仍在发愣的我。

你怎么了?他问。

没有,没什么。我挤出一笑,看着他的衣摆在风中轻盈地飘。

我的脑中不停地闪过他记忆中的种种画面,一时杂乱没有顺序,可是有些却清晰无比,例如我看到了高高的篮球架、银灰色的脚踏车、沿海的公路、灯光、海浪,还有另一个男孩,一个笑起来让人连心尖都会暖起来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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