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

落日余辉敛尽,耳边还听到他最后一记灌篮时带动篮框的震动声,可对面的人影已经模糊,唯一能感觉的,是他始终不变的,透过已经开始朦昧天色传来的清亮眼光,还有与自己几近同步的呼吸。

“真是越来越难缠,不过,今天还是我胜。”仙道随意撩起T恤的下摆来拭汗,隐约中似乎见到清亮的眼光有些闪动,又复归平静,于是浅笑,“不服气啊,明天再来过。”心里却终究有些发闷,说到底,身边那人在意的,还只是比赛的输赢。

一声闷哼,流川抬起手,侧过头,将颊边的汗往T恤的短袖上一蹭了事,手抬高了,带着衣服的下摆一起往上提,隐约可见白色的腹肌在街灯映射下一闪一闪,可流川的头偏了,所以没见到仙道不同往常的,不恒定的笑,耳边只听仙道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再见哦。”放下手,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匆匆的背影,“笨。”流川低语,不知说仙道还是数落自己。

虽说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仙道还是冲了个凉水,只是不经意间被勾起的欲望终究难以平复,尤其,那罪魁祸首还不知情。眼前是那片隐约的被街灯照映的白,还有微红的滴着汗的脸,以及,运动停歇时他大口喘气的样子,仙道的呼息开始难耐的急促起来,迷乱的时候还有一些些苦笑的自觉,这样错乱的想着一个人的眉眼身体气息自慰,算不算也是一种自虐。

擦干头发,瞪着桌上的书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已经是再清晰明了也没有的,可是再几个月就要毕业,去东大,念法律,人生的既定目标,很多年前就为了自己订下的,不容改变,而流川,用小手指头想也知道他的理想在美国,在职业篮坛,况且,根本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还是暗恋吧,多美妙的感觉。笑,再度自唇边溢开,真真切切。

*********************************

仙道毕业,一切如愿以偿,如愿以偿,所以现在能坐在东大的教室里发呆。

流川差不多和他同时间离开神奈川,离开前,曾约了仙道一起出去过,电话里说,算是告别。如果说这个已经令仙道多少意外,那吃饭时,仙道才真是吃惊。

“仙道,借点儿钱。”流川说这话的时候,仙道正拿了一片鱼打算沾些芥茉就入口的,结果这片鱼滑到芥茉碟子里洗了个澡,泛了绿色对着仙道的脸。

“要多少?”

“有多少。”

那天的结果,仙道掏空了身边所有的钱,一分不剩,帐是流川付的。一路走回家,仙道还有些恍惚,是呛的,满嘴芥茉的味道。

那天之后,仙道就搬回了东京,注册、忙乱,好多人来送行,队友、敌手,没有流川,准备出国的事儿,可能他也忙乱吧,上车的时候仙道如是想,两年的认识,包括大半年的暗恋,这样,也算结束了吧,除了自己借给他的3396日元,就什么关联也不剩了。

其实流川也有提过还钱的事儿,结帐的时候儿提的,塞给仙道一个号码,“会还你。”

流川不缺钱用,看他的鞋就知道,3396日元对没薪水可领的学生而言,也算多不多少不少的,借来,干嘛。无意中瞥见先生正努力分析着不作为犯罪的特征,仙道觉得好笑,于是微微的笑起来。先生说得口沫横飞,学生不听,他在这里想得费尽心思,流川不知。
这个,是不是不作为?

*******************************

七年,过着日子的时候觉得怪怎么了不得,过去了,也就是弹指之间,仙道已经是个执业律师,年轻有为,风光体面,在业界名望口碑都是极佳的,同念书时一样,爱慕者一大堆,全都是坚信着女追男隔层纱的,追的仙道头疼。工作之后,鲜少有时间风花雪月,没办法,律师的节奏快嘛,可有时候,到夜深人静了,合上眼,挖出自己的心来仔细反复翻看,原来那里面来来去去的,还是那个当年追着自己(练球)的流川枫,至少他还这么执着的追过自己,早晨洗漱时仙道对着镜中的自己笑。

更风光体面的,在大洋的另一头,成就的是几乎天下人梦着的理想。某夜,仙道看着电视里那个领了冠军戒指的家伙,还是一样的白,头发似乎更长了些,乱糟糟的,象是没空打理一般,浏海依然同过去一样垂下来遮着眼睛,没有热烈兴奋的言辞,没有高举着戒指示众,甚至连个表情变化都不给出来,对着无数的镁光灯和话筒默不作声,直等到七嘴八舌的记者都收了声,他才一抬头,未曾稍变的清亮目光正直直瞪着电视外的仙道,令仙道在瞬间全身发热,“回日本。”仙道听见电视里那人这么说,微觉醺然。

“日籍NBA球星流川枫夺冠后决定返回日本”,仙道瞪着体育版的头条,扔下钱买了一份,带进办公室里却又不看,只是放在桌头瞥两眼,在法庭上不管面对什么恶劣形势都能恒定的心,这会儿却还是象十八岁那年望着他时一样的骚动难安。终于叹口气,认命且快速的掏出皮夹,从里面慢慢拿出一张纸条来,却又更快速的按下一组号码。

“喂。”清亮的声线一如他的眼神,未曾带过一丝杂质,可仙道是紧张的,未曾觉出其中的急切。

“流川……,我……,”拨时电话的底气不知去了哪里,仙道开始支吾,心里骂自己笨拙,却仍是担心,怕听到从那头问来一句“你谁啊”的问话。

“…………”隔着电话的两人都没有作声,唯一清晰可辩的,是透过话筒交杂在一起的呼吸,交杂在一起的呼吸,交杂在一起的绵长叹息。

“流川,”七年来一直珍重收着的那个名字,完整无缺、清楚明晰,仙道轻笑,“出来吃个饭吧。”

“…………”电话的那头依旧默然,只是,流川未曾掩饰起薄薄有些乱意的呼吸。

一切似乎又象过去那样,即便他不开口,也没关系啊,“我知道哪儿有好吃的中华料理哦,那里的中华凉面非常的地道。”

“嗯。”

是没有改变吧,连习惯都是。

****************************************

约会的地点不算热闹,可毕竟是公众场合,因为手头有些事要处理,到达的时候虽说没有迟到,可,也不太妙。流川已经到了,象是等了一会儿的样子,斜斜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任由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终于有两三个看似大学生的女孩磨蹭的走上前,不知向流川问了些什么,却被流川的目光稍带一瞥,便退回原地后冰着再也动不得。站在人群之外,仙道笑了,唇角弯起的刹那,流川如同感应似的往他这儿瞪了过来。

“似乎比原先高了一点哦。”走路时比着流川的身高。

“两公分。”

“那,不好意思,还是我比较高啊,虽然我只比原先高了一公分。”

“无聊。”

“真是,流川君还是老样子啊。”如同过去的有些时候一样,叫着流川君的口气是戏谑,更抬起手去揉他的头发。过去,他应该是咕咕哝哝的不愿意,然后抽开自己的手吧,一边这样做着,一边有觉悟自己的手该痛了。

流川站住了,低垂着黑黑的脑袋任由仙道揉着他的头,不反抗,可仙道却反而下不了手了,只是愣愣的瞪着自己那只已经搁到流川脑袋上的手,慢慢收回来,抓了抓自己的头,“那个,去吃饭吧。”

曾经打球累了之后一起吃过东西,所以知道流川偏好中华料理,更没道理的喜欢只在夏季才有的中华凉面,吃的时候就象现在这样,一口口,慢慢的嚼,高品质的用餐礼仪,绝对安静。本来就是少话的流川,吃饭时更是不说话的,印象里唯一的一次,就是离别前借钱了,仙道挑起面来,慢慢放到嘴里,眼睛未曾稍离过对面那个吃得正香甜的家伙。

“常来?”仙道的耳边无意义的飘过两个字,直等看到流川抬起头来瞪才知道那是问自己的。

“应该算是吧。”这样算起来的话,七年里在外面吃的,差不多都是中华料理啊,为什么呢?还是不去想了,先吃东西吧。

说是主营中华料理的餐厅,在饮料和点心上的花样到也有西式的,包括在这七年里仙道喝惯的黄金咖啡。流川浅浅抿着眼前的红茶,定定的看仙道盯着咖啡上方的那一小簇蓝色火焰,燃着的白色方糖,有些象燃着的白色冰块,空气里漫着白兰地的味道,容易使人醉。

“啊,还是灭了。”仙道把不再燃烧的方糖放进咖啡里,端起杯子,意兴阑珊的啜一口,此时节,纵然他还是仪表堂堂,衣装革履,看起来,却恁的落拓。

“不喜欢喝就不要喝。”流川狠瞪着仙道。

“呃,不会不要喝啦,我还蛮喜欢这口味的。”尤其,是方才的火,仙道抬头笑笑,却在流川的眼里看到那小簇的蓝色火焰,更炫、更烈,放下手中的杯子,于是,不愿再移开目光,静默暗自漫开,可也和谐。

“有件事一直都想要问流川君呢。”流川君的称谓,状似轻漫的语调,静默于是离开,气氛却依然安详。

“嗯。”

“那时候,借那些钱做什么的?”一直以来想问的,于是今天问了,流川,实在是欠自己一个答复啊,钱到是次等的,“那天,流川君口袋里的钱可比我多出好几倍呀。”

无声,眼睑垂下,见不到那里面的蓝色火焰,良久,流川又抬起头,“我还不出。”

并没打算叫他还钱的意思,可是,这个身价千万美金的人坐在对面认认真真陈述着他还不起3396日元的论调,这多少让仙道愕然。

深吸一口气,流川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意思,“总之,还不出。”

仙道好笑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流川,这,不是平白赖皮嘛,也罢,我陪你玩儿喽,“可那时候流川君说过会还我的,要知道,目前我真是急等这笔钱用。”多年退却的玩兴一时兴起,仙道根本不去理会,一个谈话费以美金为计量单位、以分钟为计时单位的名律师说急等着3396日元用的情况也颇诡异。

“我说过,”流川点头,依旧波澜不兴的脸上,此刻在仙道看来有些古怪,“可我没说过还钱。”

停格,倒带,七年前的那幕再现,结帐的时候,“会还你。”的的确确,没带出半个钱字,那他想还什么?突然仙道明白流川脸上的古怪是什么了,此时流川的脸,令自己感到口干舌燥。

“以身抵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难解的字,字面上的意,仙道看见流川的眼中又现起那小簇蓝色的火焰,明媚、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