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之二


那位仙道老爷却是大人物,原先在朝里的礼部供差,也是个二品的官员,说起和流川老爷的认识更是有些意思。礼部的司职中有一项,便是管理各州县或是外国的使节送给皇室的供奉,有一回在仙道老爷的任里失了一株两广巡抚献上来的千年人形首乌,丢了州县给朝皇室的供奉,这个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儿,所以仙道老爷必须赶在朝廷还没发现之前补上。

可一来,千年的人形首乌,堪称无价宝,而仙道老爷为官清廉,虽说供禄不低,在家乡的田产也不少,可要凑齐这些钱,是倾家荡产也办不到的;二来,人形首乌为圣品珍品,往往可遇不可求,即便是凑出钱来也未必有地方买到,为了这事儿,当年的仙道家差不多就是等着朝廷治罪了。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偏是有个友人知道此事,便寻头觅缝的转向流川家的普善行寻药,偏流川老爷还真收了一支人形首乌,一听闻这事儿,因念着仙道老爷素日的清正,有意结交,原打算相赠,可仙道家执意不受,流川老爷却也是奇人,便将这首乌以白银百两的价钱卖了过去,解了仙道家的燃眉之急。

原是经由此事,两家便有意结成通家之好,可偏是不巧,仙道太夫人仙逝,仙道老爷告丧回籍,这事儿也就耽搁了,及至回京时却已经是义和团闹开的时候,眼见京城再住不下人了,便忙忙的又向朝廷告病回原籍休养,也再没那闲心往来,两家竟是一前一后就离了京城。

仙道家祖籍是山东胶州,从北京取道德州之后,原是打算就搭了自家的官船回去,没料想才到德州就见满城的寻人告示,因见那是流川弘的印章,仙道老爷便决定留下不走了,想仗着为官的方便替流川家寻回那孩子来。一是借了官府的力往黑白两道上查访,再来是使唤下人四处放风说,因为亲戚不能生养,所以要找个干净清白的男孩儿来收养着,这么两边使劲儿,才打那两兄弟手上买了小枫下来。

这会儿小枫认真听明白整件事儿,才知道,自己终究是安全了。那个看来和善的老爷认得自己的父亲,那福相的夫人更是拉着他的手,细细的问他与家人失散后的情形,小枫只是简简单单的回应着,那夫人听了更是心疼的把他拉进怀里,拍着他的肩。小枫从小就是个自立要强的孩子,就算是对亲生父母也不是这样撒娇的,现在一下子被人搂得这么紧,就觉着有些不惯,可是那夫人的怀里软软和和的,让小枫觉得舒服,也就由她搂着,又当不得连日来没好吃没好睡的,现在一个安心上来,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可就是在睡梦里,他还紧紧的护着那包玉马儿的碎片。

仙道夫人见小枫伏在自己身上好久没动静,低头看看才发现他已经睡熟了,便赶忙命令下人去收拾了床褥,抱着小枫去休息了。因在船上没那许多的空舱房,便想着让小枫和哪个孩子挤一下,她还在那儿思忖着,却是一边的幼子彰开口说道,“娘,不如就住我房里吧,反正我也睡不了这么大的床,他又小小的,睡一起就行,连被褥也不用另行安排。”也不等夫人点头,就想打下人手上接了小枫下来。

夫人一见不免好笑,“你自己才多大个人,这孩子再怎么单薄也不是你能抱了的,也罢,就依你,可不许你欺负人家。”说着,便让下人将小枫抱去三少爷的舱房安顿着了。

彰听了这话不由不服,更当不得两个哥哥在站在那儿向他取笑,便夫人扮着鬼脸说道,“怎见得我是抱不了的,偏得抱个给你们看看。”说完,便急急跟着下人进了舱房。

彰的哥哥听他说了这样的满口话,都是不信,也随后跟了上去,却见下人刚把小枫放在床上,仙道便也上床躺下,伸一手轻轻往流川身上一揽,嘴里还说,“可不就是让我抱上了。”

哥哥们见他如此赖皮,自然不依,三人正闹着,却见夫人进来止住了,“你们三个,要调皮也就算了,小枫可是累了,不许吵他休息,还不出来。”

长子仙道毓与次子仙道睿都素来乖顺,一听母亲说了,便低头退了出去,偏偏彰装模作样的打着哈欠说道,“我昨天也是一晚没睡好的,母亲就容我也歇会儿。”夫人见他这样懒惫起来,却也不忍认真板了脸的来训斥,只能由着他了。

现在舱房里就剩了小彰同小枫两个,小彰因为方才的顺势是从后揽的小枫,原是看着他的后脑勺有些出神,这会儿静了一下,总看着个后脑勺见不着脸又觉得不耐起来,便慢慢的扳了小枫的肩过来,使着巧劲儿,轻轻的把他的身子转过来,脸对着脸躺了才觉得好些。又见小枫睡的沉静,胸口却还是抱着个脏脏的包裹,不由奇怪起来,想着要拿走,流川却是抱的紧,若要用力,又怕吵醒了他,扯了一会儿扯不过来便也就算了。

小孩子的心性,念头来也快去也快,眼下小彰却是一下又想起一事,不由喜上眉梢,只差没大笑出声了。原来他一直就是家里最年幼的,打从会说话起就只有叫别人哥哥的份儿,从没听人叫过他哥哥,这会儿来了个比他小的,可不就能做人哥哥了。想到这儿,小彰不觉快活起来,心里暗自琢磨着,等过会儿小枫醒了,便要他开口叫声哥哥来听,可转念过来再一想,刚才见面的时候,小枫似乎是生着自己的气呢,若回头不肯叫,岂不是白费心思,说不定还又让两位哥哥取笑。

就这样转来折去的思索了半天,也终究没能拿准了主意,想个万全的好办法出来,却是当不过那船轻轻悠悠的在水上晃,躺在那么香软的被褥上,舱房里又是安静又是昏暗,竟也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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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彰醒来时只觉得一觉睡得香甜,却不知道过了多久,低头看看流川还是卷着身子抱着那个布包裹睡着,竟象是没动弹过似的,于是便蹑手蹑脚的下床,打开舱门,看看天色差不多也该是掌灯的时候,又觉得肚饿,便出去找东西吃去了,走前还不忘细细的替小枫将房门掩上。

可那边房门才掩起来,屋里的小枫就轻轻巧巧的睁了眼。他原本醒了有一阵子,只是见彰的手搁在自己腰上,怪难受的,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能僵着身子等着,好容易等小彰似乎是醒了,又不知怎么觉得不想看见他,就合上眼装睡,这会儿听小彰出去了才睁眼坐了起来,揉了揉被压着的腰,不觉有些愤愤的。

流川弘是个喜好新鲜玩意儿的人,北京城刚有洋人相馆的时候他就曾经去照过相,更不消说其它那些洋火、自行船、自鸣钟、怀表什么的,但凡是精细好看的,他便会买回家里收着。小枫的上面还有一兄一姐,流川弘有一日看见一处地方有卖洋人做的人偶娃娃,也有棉布的,也有说是“赛璐璐”做的,一时兴起便替女儿买了些来。小枫的姐姐见了,竟是欢喜得很,自那以后,夜间睡觉,白天午歇,都得抱了娃娃才睡的,小枫也一直都知道,可刚才自个儿也象是那赛璐璐的娃娃似的被彰搂着睡觉,所以就有些气愤。难不成他一个堂堂男子汉会象那黄头发的娃娃?还是彰他竟是个女孩儿家?

才这么气哼哼的乱思忖着,就听见门有响动,怕是彰回来,想再躺回去却是赶不及了,小枫便定定坐着瞪着门看,果然见彰笑嘻嘻的进来,见小枫坐着便说道,“贤弟醒了呀,也好,愚兄本就打算过来请你用饭了。”这说话的语气神态,满不是才见到那时笑的张狂的样儿了,竟是恭歉有礼得很,可是小枫听了只觉得他这样拿腔作调的说话有些奇怪,便开口说道,“谁是你贤弟啊。”说着,也不理会彰伸过手来搀扶,一下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彰一听他这样问,不由笑得更是起劲了,又说道,“贤弟无需见外啊,难得你我年纪相若,何妨兄弟相称嘛。”原来,这个,便是彰想出的计谋了,想哄着小枫一个不察时点头应了,便能听他叫声哥哥。可没料想小枫从床上下来,瞪着他看了会儿,满脸狐疑的样子,说道,“我家里有个哥哥便够了,才不要那许多。”说着,也不理小彰,自顾自的就出去了。

虽然是碰了个钉了,可小彰想做哥哥的心思却是有增无减,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也只能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同小枫一块儿出去用饭了。

饭后一行人,坐在大舱房里闲话,仙道先生自去里边挑灯看书,仙道夫人跑去外间同几个有身份的管家婆说话,所以这边也就剩了四个小孩子。

仙道睿对小枫的经历颇有兴趣,因为从长兄这里听来,象小枫这样的情形算是遇上拐子了,睿从没见过什么拐子,于是总是要问小枫同那两人一起时候的事儿,小枫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着,彰坐在旁边看着,见二哥每次一提起那事儿,小枫的脸色总象是白一阵儿,于是就想岔开话头儿,便指着小枫抱着的布包说道,“这个是什么呀,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离手,是什么要紧的宝贝呢。”

彰原本是好意,可没想到,提的却是小枫最不愿想的事情,想着自己没能护住心爱的玉马儿,小枫就觉得又伤心又懊恼,便抬头瞪着彰,气冲冲的说,“不用你管!”

小彰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常日里也是父母兄长疼宠着的,见自己这样一番好心意还被人这样冲了回来,就觉得有些生气,便撇着嘴说,“哪儿是要管你,这么脏的包裹,也不怕蹭脏的我的衣服。”

这话一出口,便看见小枫原本白白的小脸红了起来,又说不出话,良久,突然站起来,把包裹往椅子上放了,伸手解着衣服带子,嘴里说道,“怪稀罕的么?”

彰是话一出口,看见小枫的样子就有些觉得不该,可是,又放不下脸来改话,这会儿见小枫已经解了个丝绦扣子,手也象是有些抖的样子,不由更是后悔,忙站过去,替它把结扣上,握着小枫的手说,“对不住,我只是随口问,随口说的,你千万别当真。”

小枫的手有些烫烫的,这会儿被彰的两手握住了,只觉得凉润舒服,抬头看见彰真真的看着自己,不由所有的伤心事都涌上来了,同家人失散,被别人拐走,失去了心爱的玉马儿,让拐子打了、卖了,他都能压着委屈,哪怕是在仙道夫人怀里,他也不纵情任性,可这会儿,当着彰诚诚实实的看他,跟他说“对不住”,他却是再也忍不得了,扁着嘴,眼圈有些微微的红。

彰却是会错意,还以为小枫真是快让自己给气哭了,不由手足无措,忙抬起手,拍着小枫的脸颊说道,“是我不好,你可千万别哭。”

这个样哄着,却让小枫觉得怪难为情的,于是推开了彰的手,粗声说了句,“我才没哭呢”,见彰还是满脸愧疚的要开口,便拿起包裹,又从怀里取了那一对赤黑玛瑙递了过去,“你看吧。”

彰原本是想着,这回定是让小枫恨死了自己,还别说做哥哥,恐怕今后说话的份儿都没了,却没想到小枫竟拿了那个他时时护着的包裹来让他看,不由有些愣着了,却是毓和睿刚才在边上看着有些好奇心急了,忙推着小彰解开,可真等解开看了,却是三个人都愣着了,只是一包大小不一的碎玉石罢了,只猜不明白小枫为什么拿这个当宝似的。也是彰先回过神来,看看手上那两粒赤黑玛瑙,又看看那包碎玉向小枫问道,“这是什么呀?”

“是玉马儿。”小枫看着那碎玉的眼神透着难过与不舍,抱起膝盖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慢慢把事情告诉了彰,毓和睿听见他说冲出去敲碎那玉马儿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敬佩的神色来,可是彰却细心的看见这到这儿时,小枫眼里的难过更加重了,于是等小枫说完那整件的事情后,彰又走过去,握着小枫的手说,“其实,那玉马儿也想着,与其落到那些人手里,还不如一死呢,书上说的,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你有这样的风骨,你的玉马儿自然也是的。”

心里难受着的事儿说出来,竟就是好了很多,虽说小彰的话也只让小枫觉得似信不信的,可心里的烦闷难受却是慢慢好了起来,小枫侧过头望着彰一脸正经,又冲着自己笑的样子,突然又想起玉马儿来,点着头对彰认认真真的说道,“你真是有些象玉马儿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