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二二

 

仙道与流川两个自“回眸处”回了红袖添香时,已是掌灯时分,众人一看他们,却甚是狼狈,两人身上都是一大片的打湿,且这片湿都是打腰那儿往下,衣襟处还不断往下滴水,不由觉得奇怪了,藤真先就不依不饶的问道,“今儿也没下雨呀,即便是下雨也不该湿成这样儿的,两位这是打哪儿换了这样儿稀奇的一身湿回来,到是怪趣致的。”

流川只不理会,脸色如常似的坐了,仙道也是不以为意那样儿的笑,只不来正经回藤真的问话,却是左右支吾着说道,“怎么个个儿身上都多了些个香火气,才打庙里回来?”

神在旁边儿坐了,端着杯子原是想要喝茶的,一听仙道这话,便搁了杯子下来,上上下下的向仙道打量了几眼说,“咱们去了庙里也极是普通的,远不及你们两个身上穿的稀罕,可愿意好好儿的赐教了,今儿下午这是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儿弄成这样儿的。”

流川听神问了这话儿出来,不由忆起在两人儿在海边那番亲密来,又是当着光天化日的,不由抬手往自己唇上略略一蹭,脸也微微的有些热了,旁人都没怎么留心,偏就是藤真同他从小一处长大的,看出来不算,还放大了嗓门儿说道,“这到是奇了,怎么小枫脸都红成这样儿了,想是今儿下午那事儿果然不同寻常的。”

神和越野两个听藤真说才上了心思,往流川脸上看时,果然见是有些微红,才要接着细细盘问时,就见仙道往流川身边儿靠了靠,挑了眉笑看众人,“既是说了不同寻常出来,你们又何苦问了,这非礼勿听的道理,诸位想是都该明白的。”

众人听他话儿说到这般田地,到真是不便盘问了,纵心里还有些疑惑,也是各自一笑收住,却又见边上的彩听了问菊轩里一个小丫头的话儿,笑得直打跌,哪儿还有半分花魁的样儿来,好半天才等她缓了劲儿过来,就见她伸手一指仙流两个,抬脸对众人说道,“今儿是全仗了咱们红袖添香的马车夫,不然这两位兴许就让海龙王给招了去做东床了,难怪两人的衣服湿得如此稀罕样儿起来,也不过就是在海边儿睡着了,偏是赶上涨潮,这不就是给涨上来的,亏是车夫见时日晚了赶去海边儿招呼他们,也亏得他们两个是面朝了海躺着的,若是转过个儿来躺的,现在想是都淹死了。”

众人一听不由都轰然笑起来,只藤真挑了眉看看流川说,“你原就是走哪儿睡哪儿的脾气,这个也不算是罕事儿,偏是他也同你似的那么贪睡?”说着又摇摇头,啧啧叹道,“我今儿才知道怎么样儿的算是物以类聚了,上天想是待见你,不愿容你孤单了,所以才有了他了,只是你是爱睡的,他也就有那么贪睡的样儿来配你,他是个爱笑的,你却怎么没那张笑脸儿去配他呢。”众人听了不由又是一阵好笑。

流川是没半分心思在藤真那番话儿上,只是侧头看见仙道那前襟上还有些滴水,便伸了手过去替他拧了,却弄得自己一手湿的,想要起来找地方擦拭,却又被仙道拖住了不放。仙道见众人拿自己同流川两个一番打趣儿,却也并不计较,往自己身上看看,见那衣袖还算是干的,便捉了流川的手过来,替他抹干了手,又揽了他的肩过来一处静静靠着了,却听流川在自己耳边说了句,“早知道就拿了那袖子去接那襟上的水。”

仙道听他这样儿一说,低头看看那沾湿了的袖子,不觉好笑起来,说道,“原也是,我怎么没想着呢。”

众人见他们两人这个旁若无人的样儿,原是该好好儿数说一番的,可没料想竟是给堵了嘴似的开不了口了,也不愿意真开口去煞那风景,只能装没看见,各自说话聊天儿。彩因见人都回来了,时候儿也差不多了,便吩咐下去传了晚饭上来,一群人谈些古今、论些词曲,到也颇为融洽,只是席间仙流两个免不得就被旁人比了身上的衣服出来笑话一番。

*************************************

送别的地方儿,往往总是被称作“长亭”,这个是依着词赋里的风雅,也是些做官儿的才有这番闲情,平民百姓,任是妻离子散,也不过是找个地方抱头痛哭一场,就算是送了,偏生达官显贵的讲究,所以,这京城东、南、西、北四处,离着城门十里之遥的所在,都有一个精致凉亭,也都唤作“十里长亭”。花形这会儿正在西门的“十里长亭”,因为此番西去,是奉的圣旨,以了钦差的身份去的,随行的官员多,过来送行的也多,可这么多的人,偏就没一个是花形愿意见的,当着那许多人或是巴结奉承或是端了父执辈的身份过来教导,心里只是烦闷。

花形原也知道藤真未必会来送的,只是自己这一走意料中是没两个月不行的,这个还算是凡事儿皆顺的,若赶上略有些麻烦的,兴许就要耽搁得更久,所以明知藤真的性子,却还是存了个万一念头的痴想,耳里听着那些不知是什么的话儿,面上客客套套的应酬,眼睛却是只瞅着远处,心里更是只想着那人,眉宇深锁,任是木头人都能觉出花形的心不在焉来,那寒暄声便渐渐的小了下去,却又不知是谁在那儿说了句,“国公爷果然是为天下的百姓心忧,皇上真是没托付错人哪,如此黎民幸甚、社稷幸甚。”这话儿一落,周遭那附和之声便轰然而起,只惹得花形满腹的不耐,碍于情面却又无法发作,正心烦时,却见神带了越野、仙道和流川正站在长亭边儿上,对了自己微微的笑,便忙忙分开众人,向那边儿走过去。

昨儿是借着堂唱为由,留了流、藤两个一宿没回去,也是想着方便今儿早起一块儿过来送花形,原是指望藤真略略变些主意,也跟了他们一处来,可藤真还就是说一不二了,只是说找个地方儿远远看了花形就好,偏不跟着一同过来。花形没见着藤真虽是难受,可好歹这神他们也是自己的知交了,总比对着那些人要好些,原也只打算和神说说话儿,等选定的时辰一到也就上路了,没料想,那群人竟是跟了自己一块过来,在旁边围了一圈儿。这样一来,纵是自己想问些什么,神想说些什么,却也极难似的,不由觉着无可奈何,蹙了眉,才刚重重叹了口气,就听见这混混沌沌的一片嘈杂声中,竟是流川清清冷冷、平平稳稳的说了句,“国公爷,请借一步说话。”说着,也不理旁人,对着花形微一颔首,比了个请的样子出来,先大步的弃了众人,远远站了等着,花形一见忙向周围的人施了礼告了罪,急急的跟着过去了。

众人见花形那样儿,象是不愿意旁人随过去,便只得退回到长亭那儿等着,留了神这一行人的清静出来,看着远处流川同花形两个说话。

**************************************

藤真是不愿意赶去长亭送行,又在庙里求了平安符过来,便让流川过来交于花形的,流川总没记真切花形的名字,当着藤真还是“那什么的”,当着众人便称了国公爷,对了花形一个便连这称呼也一并省去了,只打袖袋里取了那个平安符出来递到花形手里说,“这个是藤真让我给你的。”

流川本打算给了东西就走的,可见花形手里攥着平安符,半晌没音儿,朝他脸上一看,只见他眼圈儿是有些微红,嘴上哆哆嗦嗦的,象是说些什么了,可又没音儿出来,就跟失了魂似的,饶流川是个凡事不在意的,一见花形这样儿,不由也起了些个怜悯之心,侧过头思忖了半天,带着些壮士断腕的劲儿对花形说道,“藤真在那边儿林子里偷瞧你呢。”这话一说完,就见花形猛然就是有些回过神的意思,抬头往长亭南边儿的那片林子走了几步,又停下,痴痴的向那边儿看着。

藤真果然是在那片林子里送花形的,只远远的看着,心里不知念了几千几百回的平安两字,原是吩咐了流川让他别说的,这会儿见花形朝这边望过来,就知道流川还是告诉他了,心里又是气流川,又是怕花形会直直过来找自己,落了话柄在别人那儿,反是自己白白狠了这心不去送他,见花形只是走了两步便立定了不动,方才安下心来,却又猛猛忆起“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的曲子,不由心上一痛,颓然坐在地上,竟是不敢再遥望花形。

花形却是存了别样的心思,他是凡事儿都顺着藤真的,既是藤真没过来送,想是他这会儿不愿意见自己,所以这样儿才远远躲了的,若自己当真过去找他,岂非是怫了他的意思了,所以尽管那心里头只是想过去揽了藤真好好儿说说话的,却也是不敢造次,只能在原地站了牢牢的盯了那片林子看,纵是看不真切藤真在哪儿,只要自己心里知道那林子里有他也就是了。

流川见花形这副模样,不知打哪儿勾了些念头,面上露出些疑惑来,皱了眉正那儿思量,就觉着手让人捏了,随即又听仙道在耳边问说,“想什么呢,这样儿入神起来?”

流川抬起头看着仙道说,“我不明白,既是喜欢上了,为什么偏是弄得如此凄凄惨惨的样儿,藤真是个爱胡想的,怎么这人儿也是。”

仙道听了不觉愕然,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的,又听见流川续着说道,“看着难受,走吧。”说着,也不向花形告辞,也不去招呼神和越野两个,便拖了仙道的手,两人径自去了,空留了长亭里那些个官高爵显的看了他们两个摇头晃脑的叹息什么“世风日下”的话儿。

后话:藤真是个外柔内刚的(至少我的感觉如此),凡事思前顾后的也多,何况是为了花形,这思虑的周密也就到了十分的,花形是处处怜惜藤真的,不愿意忤逆了他的意思,所以纵是想见他也不敢相强,当了这样心思的两个人,才会有那“长亭,咫尺成孤零”的事儿。回过心来想想仙流两个,以仙道的闲适随性,流川的通透直白,怕是当了众人的面儿搂了抱了也不算是多大的奇事儿,又忆起《逆旅》里头仙流两个的“胆大妄为”来,不禁心向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