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一二

 
四五月时京都的天气,晚间还能算是凉快,只到了白天正晌午的就是可劲儿的热,走在街上便是顶着热火火照下来的日头,看的听的都只有“高柳乱蝉嘶”的风致,所以差不多的富贵闲人这会儿都躲着,或是家里、或是茶楼,只等着晚间才出来逍遥的,这走在大街上的大多是些为了生计四处劳碌的。只是,话虽如此,却也不能说定了,还就是有人好兴致的慢慢悠悠、牵着手在街上踱着,在大太阳底下闲庭散步起来。

“小真,我说了雇马车的,你看你,都晒红了。”花形看着藤真鼻尖渗出些细细的汗来,觉着心疼,可偏是那位不领他的情,对了他一个白眼说,“多事,早说了我喜欢走路看风景的,若是你不愿陪着,你尽管去坐那马车,先到了龙潭等我就是,何必一路上数说个不停,真是烦人。”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我明知道?敢情我是说话挤兑你呢,可别这么说了,我又没你那么大个儿,又没你那么显赫的,就算是借个胆儿来,我也不敢呀。”藤真故意的扭开脸儿不去看他,实在是不愿他见了自己一边儿说着狠话儿,一边儿还在笑,想想也算是出奇了,自个儿才不是那号儿爱欺负人的,在班儿里也是,对了大家都和睦,可就是爱说话刺儿花形的,打从认识那天就这样儿,每回故意说话气了他,看他又是着急,又是百口莫辩的,便觉得心里舒坦得想笑。比如象眼前这事儿,明就是花形担心自己累了,是一番体贴的意思,自己还硬是要存着这心思去歪派了他,把他弄急了,回头准又是结巴起来,才想到这个,耳边就听花形嚅嚅的说,“小真……,我,我只是怕你……”

藤真听了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过头来斜睨了花形一眼说,“都出了北门儿了,这不快到了吗,你还怕什么呢。听说是龙潭景致又好又清幽,我到了京都都快两年了,还没得空儿见着呢,你就只顾说些煞风景的话儿来,”见花形却是急出一头的汗来,便起手拿袖子往他额头一抹,嘴里嘟囔着,“都不知道说些我爱听的。”

花形只是愣愣看着藤真,听他这样儿说了,便问了句,“爱听什么?”到把藤真问臊了,冲着花形一瞪眼,“你管我!”说着便甩了他的手自顾自的就往前走,花形也不敢强他,只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龙潭也是京都有名儿的一景,也就是出了城北门儿半里路的地方,说是潭,其实却是一个小小的湖,三面环着山的,那湖水是打从山上下来的小涧,汇到此处才成的湖,据说是在前几朝的时候儿曾有人见过这湖里有龙升天,所以才传了龙潭这个名儿下来,还在龙潭边上盖了坐小小的庙宇供奉龙神的,起初的时候儿香火也还算旺盛,可历时久了,又是经了些个战乱的,便破败了下来。龙潭的景致虽说也是清雅可人的,可往来的游人却是不多,京里头的人,那些有闲有钱的,未必愿意来这小地方,没闲没钱的,是未必有了这心情,再说外头来京里游历的,谁不是想见识些繁华气象,只往那大器热闹的地方走,更是未必懂这清雅的好处,况现下又是夏时的白日里,太阳最毒的时候儿,所以今儿这龙潭边上竟是只得了藤真和花形两个。

“小真?你真恼我了?”花形看着藤真背对着自己站在湖边儿,也不开口,更别说是回头了,有些惶恐,不是不知道藤真是使着小性子闹着玩儿的,只是得来非易的便容易加倍的在意,情愿是藤真开口数落自己,也不愿他这样儿沉默,这样儿的沉默使自己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惶恐。

“没,我只是……”藤真的声音微微有些抖,更让花形不放心了,伸手把着藤真的肩头,把他的身子扭过来,却见他正笑着,花形是没明白藤真为了什么在笑,可见着藤真的笑,守着藤真的笑,是他这辈子想做的事儿,所以尽管是不明白,却也陪着藤真笑了起来。

“我只是高兴,”藤真环了花形的腰,头轻轻靠到他胸口,说道,“这样一路走,不用回头的,我知道你会跟着,所以,我高兴。”

“我就是跟着你的,见了你高兴才好。”

“傻子。”藤真埋着脸轻轻的笑,又想起件事儿来,仰了头看着花形说,“我中午跟着厨房里的大师傅学做了些点心,就在我带的那个包里,你要不要尝尝?”

“小真是专为我做的?!”花形原是高兴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却被藤真一声轻嗤给堵了回去,“你想的好,我是怕那些个没脑子的人不带些个吃的,饿坏了我。”

“这个……,我原是想着带的,可是,事儿一多就给混忘了,我现在就去买些。”

“算了吧,又没店铺又没人家的,你还打算回城里买呀,坐下一块儿吃些吧。”说着拽了花形的袖子,一起往地上坐了,见花形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儿,不由又垂着头笑了会儿,轻声说了句,“果真,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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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斜斜的往墙上靠了,盯着那个站在自己跟前儿连比带划说得起劲儿的人,心里气的只想乐,又是有些古怪着自己的感觉,可自打见着仙道,自个儿一直会古怪,所以也就有些懒得去理会,况眼下看来,更古怪的还是仙道。这是哪档子事儿嘛,亏是自己这会儿才出来,若真丑时便到的,岂非是笑话儿一场了,敢情这人是想才过半夜就叫了自己出来研究古董字画的。来这儿都快是半多时辰了,除了一见着自己便跳起来说了句好,剩下的那些时间竟是都给了这店里摆放的物事了,这个字是哪朝哪代的某人写的,那幅画儿又是怎样个来历,这靠墙角儿放着的花瓶有个怎样的典故,这看着不起眼的佛珠又是哪个化了舍利出来的高僧生时带的,自己也真能乖乖听着,怪可惜的,他这些话竟都白说了,若是认真听到现在的,再过会儿,没准儿自己就能当了这店里的伙计。

流川的听,只是耳朵听着,心思却是全没办点儿在那人说的东西上,认认真真的看着仙道,觉得仙道象是一宿没睡的样子,别说那笑是勉勉强强的,就连往日的那些神采也是半分皆无,心里想问,又不知怎么问出去,说白了是毫不相干的人,可偏又是对这没了神采的仙道好奇,或者,该说是怜惜。流川心里这样儿想了,便不耐烦的再听仙道那些废话了,这不耐的劲儿一上来,便对准了拿着个薄胎的官窑小瓶数说的仙道一点儿不留情面的打了个哈欠,终于是让仙道放下那瓶,收声闭了嘴。

“什么事儿?”流川开口就是这样没首没尾的,只要两人都明白就好,又侧头细细看了仙道一会儿,再怎样强势的倔强终究是对着自己怜惜着仙道的心低头,“你,昨儿个夜里没睡?”

就是那样儿一贯清朗冷淡的声音,可仙道硬是说服自己在里面找到了些微关切的意思出来,于是想去抱流川,也真这样做了,而回过来的却是一记肘子,虽不怎么痛,可还是会伤人,仙道抚着被撞着的肋骨,苦苦一笑,“你问我这个,也该算是念着我,可又容不得我抱你。”

流川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可是,就不愿见着这样儿的仙道,因为见着了会心疼,所以恨,恨自己不明不白的心疼着别人,而那人,是个不管怎么看都没什么可怜处的人。再怎么恨也还是心疼,这两种全然不同的心思混杂起来,在流川而言难以区分,所以他只是很顺手的一把抓了仙道往怀里拥着,却给了仙道绝妙的机会象猴儿爬树似的挂在流川的身上。

流川觉着脸上的热,打死他都不会承认那是害臊的,想是着急上火而已,这样想,流川就有些安心,被个男人这样儿搂了,着急上火也是应该的。只是打从伸出去手抓仙道就开始悔,现在虽说是松了手,也已经让仙道给结结实实的抱了,难以挣开,再略微的老实些,流川对着自己的心承认了,自己也不愿意从仙道的怀里挣开,因为自己拥着他也好,他搂着自己也好,都是习惯又舒服的事儿,所以不愿挣开,所以更老实的把自己原本松了的手又环到仙道的背上,心思弄不明白,可以不去弄明白,可是放着这么舒坦的感觉硬要和自个儿过不去的挣,却不是流川的性子,心里稀里糊涂,或说是还在恨着,可身体却是这样儿自然的和仙道相拥。

确实是舒服,耳边是热哄哄仙道吐着气的感觉,让流川觉着安心而想睡,才打算真合了眼眯会儿,就听见仙道的声音传了过来,低低沉沉却是直闯到自己心里去的,“我想见你。”

对着这样儿直闯进来的话,流川没法儿冷着脸说什么“莫名其妙”之类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闭嘴不答声,而这默然却是让仙道不安了,头是搁在流川肩上的,看不到流川的脸,看不到流川的眼,仙道急急挺直了身子,略微拉开自己和流川间的距离,只看一眼,看看流川脸上、眼里,若真是厌弃的,就该让自己死心了。于是,只一眼,却让仙道看清流川脸上、眼里那一丝柔情,轻轻微微的一丝,就足以使仙道细细的把自己给缠了进去。

被人这样牢牢盯着,流川还是不惯,那不惯是为了没法儿瞪回去,又不懂该怎么对着,于是才被那些舒服压下去的恨又有些浮上来,虽是恨,却又不舍对了仙道如何,只能紧紧握了拳,很没面子的让自己转开头去,佯装打量店铺里的布置,避了仙道的目光,却偏是看见仙道才给自己说的那些个古董,想起仙道连比带划说那些掌故的样儿,撑不住的一笑。

“天可怜见!”仙道又是一下紧紧的搂了流川,带着笑的轻喊,“这回让我见得真切了,你果真是会笑,这该是第二回在我跟前儿笑呢!”

果真是怪人才会说的怪话儿,谁又是生来不会笑了,也值得这样儿高兴、这样儿说的,流川皱眉,可那笑意还是打心里、眼里出来,露到唇边,由着仙道搂了自己,只是偷偷儿在自己心里骂了仙道一句,“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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