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之一

 

神奈川京都陵南,正值太平盛世,况且又是当今圣明,朝中也不乏名臣良将,这原就热闹的京都就更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抛开这路边儿的小贩,街头的艺人不算,单就四处跑码头的戏班子,这京里就有数不过去的多。这些戏班原也不过和在别处似的搭了戏台子露天演的,后来京都的府尹一是嫌着简陋的戏台子不够雅观,二是为了遂那些家有闲钱的王公侯们的愿,竟是下令不许在街头路边搭台演戏,要就自己盖戏楼,要就进王公侯的府里堂唱。想这戏班子,也不过就是跑江湖赚些能糊口的小钱,怎就能有这本事自己鼓弄起座戏楼了,所以弄得京都里的那些的艺人个个儿的都往王公侯府里跑,跑得久了,有些个出色的,便索性给王公府养起来,成了府里私伶,而剩下的那些个,有的就搭了大茶楼的线,在茶楼里演些小戏度日,更有些混不下去的,也只能离了京都,继续跑码头讨生活。

正值初夏的正午,京都最大的茶馆子南山楼客满为患,这南山楼也是百年的字号,虽经战乱也未曾倒了,因为楼堂的布置雅致,又有些时令名人的字画挂着,加之又有戏班子堂唱,这一壶茶的价钱竟能赶上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所以往来的不是达官巨贾,便是王孙公子,个个儿都是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这会儿楼上近着台边儿的雅座,便是一桌子的非等闲人物。

“越野果然说的不错,南山楼的女班,果然不差。”说话人容貌秀雅,一身浅紫色绣着绛紫暗纹的衣服,腰间系了根薄薄的软玉带,是护国公府上的长子神宗一郎,虽是长子,可因为不是嫡出的,所以这世子的位,是让了嫡出的弟弟袭去了。

“怎样,我说的没差吧,唱念做俱佳,长的,更是不一般呐。”越野说着话,合起手中那柄碧绿剔透的扇子,轻轻在桌面上打拍子。

“真有这样好?我怎么并不觉得。”偏是另一个出来搅兴了,一身水蓝色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也没带什么佩饰,看似素雅,可明眼人一下便能瞅出来,那衣服料子是神奈川国里最大的绸缎铺子--织锦庄的上乘货,这绸锻卖的可是珠宝的价钱了,这人懒洋洋的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看戏,也不喝茶吃点心,只眯着个眼竟是闭目养神起来,“好的戏班子想是都进了府了,我看这南山楼的堂唱也不过如此嘛。”

越野一皱眉,拿扇子敲了仙道一下,“好了好了,仙道,谁不知道你们南安王府上的女班儿是当日这京里最红的小四喜,你来看这南山楼的当然也就不过如此,真是后悔,当日我们家里为什么偏就是招了男班儿进府了。”想着,便觉有些懊丧。

“越野,话倒也不能这样说,若是真论起来,这看,还得看男班儿为是,当初京里最红的三家都是男班儿。一家是休要去说了,声名顶旺的得胜班现在是进了忠信王的王府,也是碰着凑巧,前儿我结识了府里的小王爷,过会儿咱们就能去看看,这第二家可就是越野你们安国候府里的小顺昌,这第三家才轮到东平王府里头的小吉祥,就是剩下那些个三甲之外的,比如象我家的安顺班,当年的名声,还在小四喜之上呢,你现又变出这个守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脾气来。”

“说笑而已,我只是见不得他这号儿气性,”越野一笑,又续说,“跟什么都不看在眼内似的,再这样儿下去,不如趁早出家悟禅去罢,只在这儿同咱们这些俗人混什么。对了,神,今儿下午是忠信王家世子生日?想咱们和南世子也不太熟的,他为什么要请了咱们去?”

“参禅?我到是想,可惜没一家庙肯收我这样要食荤,要听戏的和尚。”仙道冲着越野一乐,“况且,我若是去参了禅了,越野家塾里的那些功课,可请谁代笔好呢?”

“再别对我提功课了,想是只你帮着我,也不想想前儿,是谁怕父亲回来查了,逼着人替他抄书,这也罢了,还非得临摹他的字体贴子,我抄得半死,那人只去喝酒打猎赴茶会,到足足累了我三天三夜才替他抄了那些书出来。”

“你们两个,今儿是出来开心的,提那些扫兴话,这功课,家里一天不问着,我便一天不去想的,就都别说了罢。”神见他们俩互相数落起来,便出来劝着,又说对着越野说,“昨儿是巧,我去围场打猎竟是碰到忠信王的南世子,平日听人说起来是怎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昨儿见着到觉得还算好,闲聊几句,他便问我今儿是不是得空,若得着空,就让我去他家玩一回,说是他今儿生日。我原不想去,和他又不算熟人,只推说约了你们,可他竟是要我约着你们两个一同去了,再三的说了好些仰慕的话,实在推不得,便替你们也应了。我想着,咱们三个也是喜欢看戏的,今儿这日子他府里得胜班定会搭了台子唱,久闻了得胜班的里演小生的那个流川枫,说是好扮相、好做功,总是没空见上一面的,趁着巧劲儿,也去看看,看是确有那么好呢,还是只捧出来的。”

“说得也是,且别光说那个小生,就说那演小旦的藤真,也是花容月貌,说是下了妆,也能比下那些大家闺秀去。仙道,你不会真就睡过去?”

“没,你们聊得好,我听听就是。”

“说起藤真来,我到是听到些传闻,据说他是和镇国公家那位年轻的国公爷有些首尾,神,你们府上和镇国公家里也熟,你和那位国公爷打小儿也一处玩儿过,可真有此事么?”

“这个传闻,我到也有听过,旁的不知,可花形的确是个至诚的君子,况又是世袭长子的位,所以更来的稳厚些,不象我们似的整天只知游荡取乐,况老国公死得早了,他年纪轻轻的就袭了这个位子,更是不得空的,所以近些年我也只和你们两个厮混,少见他了。这传闻,我竟是不知真假的,不过,若是真的,依着花形的性子,若要认起真来,反到不是个理儿了,唉,我私心里想起来,还别是真的好。”

“理会旁人的闲事儿作什么呢?”仙道终于睁开眼,懒洋洋伸伸腰,“你们也看看,时候不早了,若迟去了,反到是显得咱们不敬重他,还不快走了。”

“呀,到是,只顾说话了。”越野忙忙自位上站起来,“还是快走吧,再有我是一早就让人挑了礼过去,你们呢?”

“不会空手去,我也是礼让下人送去了。”神笑笑,看仙道还坐在椅子上,便又说,“是你说要走的,怎么还赖着呢,礼可备了?”

“备了,”仙道轻轻皱眉,“希望这小得胜的班子,还有那个流川、藤真什么的,不是浪得虚名,别让我白跑这一趟了。”说着,便同了越野和神两个下楼,朝着忠信王的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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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子的生日,原本就是铺开排场来办的,况忠信王府南家一向又是华丽惯的,又只这一个独子,所以更显得穷极奢侈,但凡是别人能想出的摆设玩意儿,竟是一样不差的都摆些出来,仙、神、越三人进了府来,看见奢华到这样无章法的地步,嘴上是不住夸赞了,可那互换的眼神,都是透着不以为然,所幸那陪着的世子南烈也正是高兴的时候儿,没甚留意的。戏台子搭在花园里,正对着戏台子的那片楼也给布置得金壁辉煌,或是为了仙、神、越三人在京都的王孙公子里头有些个雅致玩家的名声,识得古董,品得香茗,对得诗词,捧得弓箭的,所以南世子竟是郑重其事的将他们安排在楼中的首席,就陪着他这个寿星旁边儿的,到弄得他们三个不好意思起来。

“南世子也太客气了,况还有着王爷在的,咱们三个哪能越位至此呢。”仙道一拱手,便拖着神、越二人退开,打算推了的,没料想,南竟是上来一把拉着不放,嘴里还说,“难得请到三位的,况且,我父亲他们也只安排在正厅用饭,这楼上也就是为了些同我平辈的世交布置的,边吃喝着边聊天儿听戏,三位还是赏脸坐了这席吧。”

仙、神、越三人见他话说到这般地步,又见旁的客人只在旁边儿等着他们主席入坐,也只能互看一眼,再实实的谦逊了几句,便入了席了,才刚坐定,神眼尖,瞅见楼梯上又上来个人儿,赶紧站起身上前招呼,仙、越两人一见,竟是才说起的镇国公花形透到了,总是见过面的,便也忙忙的起身陪着神一同过去说话,寒暄毕了,才四人才被南一同拖着入坐。

一时间,酒菜便如流水般上来,这厢边应酬的应酬,论时事的论时事,席间嘈杂,而那厢边的戏台,竟也是开锣鸣鼓的演将起来,仙道一见这样的阵仗便心下不喜了,原是抱了想好好儿听戏的心来,可见这样的忙乱,还能听到什么戏了,还不如在南山楼混了一天的,便在那儿懊悔不已。看神、越二人时,见他们两个也不看戏,也不说话,竟是对着那位年少的镇国公看,心里觉得好奇了,便也看了花形一眼,只见花形也全然不知旁人正看着他,只是不错眼的望着台上,尤其是到卷门帘上角儿的时候,更是目不转睛的样子,只每每看清台上人后,那眼神便转着冷了,只看着台边儿的门帘,等着下回上角儿。仙道不觉有些好笑起来,照这样子看,怕那些传闻,竟是真的了,只是不知藤真是个怎样的人物,待会儿到要好好儿看看。

正想着,突然听见那位世子南烈在席间大声的说,“各位,下出,就是敝府里的两个名角儿了,演的游园、惊梦两出并那西厢中的听琴一折,各位,还得多多棒场。”话声才落,席间那些高谈阔论的声音竟是都没了影儿了,人人都自往那台上看过去,仙道再看花形时,见他也更是着紧的盯着那门帘,收回目光,见神正向自己望来,脸上有些担心的意思,便冲着神摇摇头,让他先搁了这事儿下来,等出了府里再拖上花形好好说说,神想是明白了,便也点点头,便转眼朝着台上看去。

台上只是空空寂寂的,楼上也是安安静静的,就只听见一声先是若有若无,慢慢儿清亮娇嫩起来的声音,从那帘后飘了出来,只这声隔这帘子的叫板,便得了个满堂彩声。接着,便见门帘一打,转出个旦角儿来,在台上弱不禁风似的一亮相,竟又是彩声一片,仙道打量了下那角儿,想就是藤真了,果然是有国色天香的样儿,心里又想起花形来,便转过头又朝他那边儿望过去,见花形呆呆坐着,看那样子,竟是痴了。仙道暗自摇头,怕是真如神说的那般,花形是认了真的,可这一个国公爷,一个戏子,况又都是两个男人,怕是有缘无份的。正这样想着,就听周围又是一阵爆彩,再转过头去,见是小生已经上得场来,正和着那旦角儿载舞载唱,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就见那人点漆似的双眸转得满场的生色,仙道只觉得自己是正被他望住了,竟是看着那对眼就发起呆来,张着个嘴,连声好都叫不出,直到惊梦那出完了,楼上又是击掌叫好一片的,方才回过神来,却在众人的喝彩声之后,慢慢悠悠的轻击着掌,喝了一声,“一双灵目,果然是,一位妙人。”满堂彩后,原就衬得安静,所以话音刚落,楼上的人都向着仙道这边看过来,仙道也全然没留意,只望定了台上,见那人本要打了帘子跟着旦角儿退的,却又回头,那双“灵目”对着仙道直直看了过来,没了方才做戏时的灵动,却是寒意袭人,仙道挑挑眉,又是一击掌,对着那人微微一笑,“真是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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