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英雄意气来相见

这边流川来到湘北大草原,正是严冬季节,草儿不长,鸟儿不飞,万物萧条。吃光了食粮的流川见了眼前这番景象,不禁有了一点危机感。他原以为凭自己的脚力,要越过草原到湘北派驻地,顶多也就是两三天的工夫,谁料到草原与平原别有不同,一旦进入,就得时刻辨认方向,尤其是在没有路标的情况下。若是夏季,草原上或多有牧人,可以指点一二,偏偏此时天气寒冷,牧群大多群起迁徙,聚集一处,轻易寻不见。流川心里明白自己凭着武功底子,尚才支持到现在,如果突然有寒流来袭,多半就要葬身在这荒原之上了。

正在流川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的当口,一日晌午,他远远的看见似乎有什么东西飞驰而来,待追上几步,正听得一生嘹亮的长嘶——有马!流川大喜,由于饿了多日,见了马匹径直就拔剑,只盘算着待会儿要怎样处理这好些马肉。不多时马儿跑到流川面前,也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对流川好奇,竟然驻足停下。流川也不多想,正要伸手牵马,突然被一声大喊喝住:“停手,你这马贼!”

流川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叫过是贼,加上此时腹中饥饿,怒气充膺,仰起头来反驳:“谁是马贼?”

此时一位骑马的少年已来到流川面前,只见这少年身高臂长,肌肉结实,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皮袄,帽子也不戴,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他手中拿杆小鞭,见流川驳自己的话,老大不爽,往空中用力一甩,“你牵我的马,手里拿着剑,不是马贼是什么?!”

流川自知有点理亏,但还不甘心,继续顶道:“这马无鞍无辔,凭什么说是你的马?”

“我说是就是,你要怎样?”少年看来也颇不耐烦,在流川面前打个来回,上上下下地看流川,忽然“咦”了一声,“你是哪儿来的?”

“你管不着!”流川扭身,心想今天算倒霉,好不容易碰上个人,却是个白痴。

“喂!”少年跳下马来,抢到流川身前,“我好好问你,你为什么不答?”

流川也不抬头,低低地说:“你既不让我动你的马,我便不动。我要去哪里,也与你无关。”说着拔腿要走,怎想到多时未进水米,步子虚浮,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少年没料到流川竟会好端端地跌倒,待要伸手扶一把,流川却又提上一口气站住,回头瞪他一眼。少年火起,喊道:“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走出这草原看看!我就不信你行!”流川哪里受得了人家激他,这下子就是没力也要走,走得远远的!

一步、十步、二十步、五十步,……该离那个白痴很远了吧……不行,还得往前走,不能让他在后面看着我……可是,哪里才是出去的路呢?

到最后,流川还是支持不住,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

待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还是那个红发少年。少年得意地瞧着他,见流川醒了,便笑着蹲下来:“我说,还是不行吧?你是不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流川别开脸,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少年也不再追问流川的事,拍拍身上站起来:“我叫樱木花道,就是在这草原上长大的,你要是想出去,问我就对啦。”瞧瞧流川还没反应,樱木忍不住继续说:“不过,就是我告诉你——喂,你到底要不要听?算啦,管你要不要听,反正我和你说,就算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也是白搭。两天后有场寒流要来,你要是现在走,肯定死定啦。我有个办法,让你既能出去,又不至于冻死饿死,你要不要听?”

流川心知刚才是这个叫樱木的少年留下来相救,自己才幸免一死,心中已经不似刚才那么别扭,又听樱木说有出去的法子,就转过脸来,眨眨眼:“你说。”樱木见流川答话,得意地叉起腰,“嘿嘿,帮我放羊放马,干不干?你要是干,我就分你粮食吃,给你马奶喝。”

没想到,流川对樱木突如其来的建议倒没什么反对意见。樱木每天一人放着一大群马,早盼着有个伴儿,虽说是个打打闹闹的伴儿,心想也比没有强。流川心里却只想着等着天气转暖,动身去湘北找安西学湘北剑。以前既是骑马骑惯了的,放羊放马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流川心中奇怪,樱木花道这么莽莽撞撞的一个人,怎么看这些牲畜也不像是他的。尽管流川存着疑惑,却并不问樱木,整日要么打架,要么一言不发。

过了约摸一个星期,流川忽然感到没有胃口,全身乏力,樱木给他的粮食马奶他看也不想看,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樱木初时并不在意,还道流川娇气,这么好的吃食生生浪费掉,心中老大不高兴。流川呢,心中明白自己水土不服,可就是硬撑着,不愿被樱木看了笑话去,一来二去,身体一天天虚弱,不几日竟发起烧来,躺在毡房里动弹不得。樱木这才着起急来,连夜赶马从部落里请来大夫。还真凑巧,这个大夫原是中土人士,一见流川的样子,便知道是饮食不调,于是嘱咐樱木给流川找些青菜粥水调剂肠胃。樱木只得答应着,但心里明白,这茫茫草原,又是天寒地冻,自己不过是给人放羊的小倌儿,到哪里找什么青菜粥水?回到帐中,远远蹲在一角,看着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流川,真不明白自己为何竟会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如此担心。

流川心中只恨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想几个月前孤身深入大漠找仙道时,虽然天气没这般严寒,但路途艰险恶劣,比这不甚?自己却没觉怎样。看来只能怪自己求艺心切,进来之前也没好好准备一番,谁知便滞留在这里。刚才那大夫与樱木说话时自己听不太清,不如直接问问那家伙何时自己才能康复,离开这鬼地方。

“樱木,大夫怎么说?”

“谁知道!”樱木心中烦恼,顺口答道:“谁让你这么娇气?”

“你……”流川被樱木一句话噎得两腮涨红,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少神气,等我好了,咱们比试比试,不让你服气我不叫流川枫!”

樱木哈哈大笑:“你?就凭你这身架子也和我比试么?要是再把你打伤了,还得再伺候你,我才不干呢。”

流川再忍不住,当下就和樱木吵起来。不过两人也怪,日日吵,夜夜吵,不但没有闹翻,反而把初识的生分吵没了。

长话短叙,且说流川几日后身体复原,当真拿起刀剑,好好在樱木面前露了一把。流川有心要折服樱木,十分的功夫用出了八九分。樱木在一旁看得呆了,心里暗暗吃惊,嘴上却不服。流川知道樱木没见识过武功,也不理他,从此日日苦心练习,一心想待到天气转好,赶赴湘北。让流川好笑的是,自己练剑的时候,几次见到樱木或是躲在帐后,或是藏在马后偷学自己的招数,样子颇为认真。流川只道樱木好奇,心想樱木救自己一命,若是离开前教他一招两式也算还了这个人情,今后两不相欠。打定了这个主意,流川便时时引逗樱木想让他开口求自己,不料樱木总避开话题,似乎有什么不愿说出口的心事。要是自己主动教他吧,流川又觉得拉不下脸,一来二去,心里别别扭扭,便忍不住用些话刺激樱木。一天他练剑时瞟到帐后地上拉出个长长影子,似是仿他招式却又掺着一通乱来,心下好笑,于是收了手,高声道:“别以为我看不见,毡布都让你蹭黑了”。没想到樱木被激得跳起,从毡房后窜出来,涨红着脸哇呀呀地叫道:“你耍你的剑,老盯着我干啥?你好能么?不要摆着臭脸说闲话,我问你,你身上有那么贵重的玉剑,为什么不卖掉换钱,还来找我要吃要喝?”流川没承想樱木问出这话,右手一收,正好触到怀中一直珍藏的玉剑,忽想起没了消息的仙道,还有那段相伴天涯路却已恍若隔世的日子,登时怔在那里,心中翻涌起伏,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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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越野后,仙道继续西行。虽然有越野送去的军粮可以支撑一段,但仙道清楚仅凭山西一省的援粮不是长远之计,况且天气寒凉,边防形势一天紧似一天,自己越早把藤真的书信交给牧绅一,击溃犯军的希望越大。于是,路上仙道丝毫不敢耽搁,反而加快脚程,一心早到蒙古,每日至少也要走三百里地。就在约摸还有两三天便可到达的时候,仙道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一路上自己明明是特意绕开驿道村路独行,可总感觉身后有人跟踪,等到转身察看,却又空空无所获。如此反复几次,仙道警觉起来,能跟随自己这样长时间而不被发现的,必是高手。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要跟踪自己,仙道心中还没数。泽北手下不会有这样的高手,来者大半是江湖中人,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如越野所言,是为了雨洇天阑?如果是这样,摆脱他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朔冬既至,西北苦寒之地更是寒风萧瑟,阴云密布,仙道一路疾行,到了一处戈壁高地却反而慢下来,磨磨蹭蹭直到入夜才勒住缰绳,回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哎呀,今日一天只顾疯跑,怎到了如此荒僻之地?唉,都怪我只想着避开人烟,这下出也出不去,退也退不得,寻个土垛避一宿,明早天亮再找路吧。”说着下马牵向前去,忽然间一转身,只见身后远远的一个黑点一闪。仙道暗笑,也不着急,便慢慢往回走边故意大嚷:“老天救我,赏我野骆驼打牙祭,就算不是骆驼,是头羊也够吃了,……咦?倒是跑得那么灵活,捉起来费劲。”脚下暗暗加力,眼看已慢慢跑近了。原来仙道事先早瞄好了这一带地形,故意引诱那跟踪的人来,这里四处可躲的地方甚少,若是他舍不下不肯回头,必定现身无疑。

那人见无处可藏,便也停下脚步,站在去仙道七八丈的地方,冷笑道:“果然好身手,好心力。”天光微弱,仙道端详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大概看见身形,并非自己所熟悉。“阁下跟踪我一路,想必有什么事要商量却又怕人听见,这里夜黑无人,不必顾虑,大小事说个清楚,我好赶路,阁下也不必再辛苦跟着。”“为何不问我姓名?”“问,你便能不跟我么?不问,我便不知你姓名么?”“好狡黠!”那人咬牙道:“你倒试试!”说罢滚身欺上前来。仙道早闪身躲过,拔剑指地:“若是阁下认为非动手不可,我奉陪!”

黑衣人并不答话,伸手一扬,只见一阵冷银光团,疾电般射向仙道——“好暗器!”仙道叫声彩,舞剑护身,不敢有半点疏忽,只听叮叮当当,地上已是一堆镖菱。谁知那人并不续招,反而抄手远远站住:“这就是传说中的五决剑?我看不过如此。还是你小瞧我的毒镖,不肯摆出真功夫?”毒镖?仙道心中一凛,这是何人,竟要害我性命么?转念间,毒镖又至,仙道这次却只轻轻跳开,回身挥出剑鞘停住一枚毒镖,只见嵌入鞘身的镖柄上,分明写着“丰玉南”的字样。

“原来是毒算子的高徒,尊师已久未出江湖,却不知阁下因何事与在下见隙,追至此地?”仙道一看名号,便知他是中原第一暗器用毒高手毒算子的首徒,这师徒俩由于行事诡秘,性格偏激,害人不少,于江湖上颇有恶名。仙道心中警惕,外面却依旧不慌不忙,笑嘻嘻地问。

南烈恶声恶气地说道:“我师父的事要你管?别跟我诌这些没用的文字,把你什么五决剑六决剑的全须全尾地拿出来,看可敌得过我这刺水菱不?”话毕,南烈忽一跃身,手里又一把镖菱闪出,与上次不同,却只有三四枚。只瞬间,南烈又再出手,这次甩出的力道迅猛无极,竟颗颗撞到刚发出的镖上,立时两镖路线折变,意想不到地同时飞向仙道。仙道虽不知其中蹊跷,但南烈发第一回镖时力量故意放弱,风声微弱,仙道却是有计较的。当时运起轻功,足尖点地,腾身跃起丈许,只听脚下镖声嗖嗖,却伤不到仙道分毫,只只飞了个空。仙道落下地来,做个“得罪”的收手,道:“镖至如投石以水,势及四方,涟漪不绝,果然新奇,十分称这个名字。只是这第一镖若力不足,要借第二镖之力来补,未免牵强,竟令在下跃过了。阁下要看五决剑的功夫,却也没用上,可惜可惜。”

南烈气得咬牙,手里镖菱雨点样飞出,漫空只听得铤铤镗镗乱响,仙道无心与南烈纠缠,只是边打边退,只想着早点脱身才好。看看时候不早,仙道叫道:“南烈,你既知五决剑,为何不知雨洇天阑的好处?”此言一出,正戳到南烈心痒处,禁不住随口追问:“我猜到雨洇天阑在你身上,若想咱们好说好散,赶快交出来给老子了事!”仙道见此招奏效,心中暗喜,却并不表露出来,仍道:“那是机缘凑合得到之物,我又不想要,得了有什么趣味,便是给你,也没甚不可。只是安西老前辈又怎会任人使五决剑行恶江湖?”南烈冷笑:“那就不必你操心了。”仙道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解不开雨洇天阑,给你万本秘籍也是白搭。”南烈沉吟片刻,道:“阁下要能点拨我些个,南某情愿金盆洗手,不干这沾黑的生意。”其实南烈怎会放弃自己耗费半生心血的毒器本事,不过是伏个软诓仙道罢了。仙道心里也有数,故意说:“这才是打算。你可立个誓在这里,我便教你一二。”南烈暗笑,到底是个书呆子,这么好骗。当下指天划地,立了誓言。仙道整整衣襟,说:“雨洇天阑不过是以画代文,解它必须要能领悟画中精要。不过,在练习之前,安西老前辈也藏了一套口诀在画名里面,若能熟悉,便能事半功倍。”

“什么?快说!”南烈催道。

仙道微微一笑,说出一首诗来:“雨色晓人觉,洇幻自婉约。天光间显隐,阑阕会无缺。”还道:“我写出来你看。”语毕,背手伸腿,就以足尖代笔,在地上书写起来。只见仙道凝神定气,运走如飞,脚下时开时阖,时提时顿,上身却稳若磐石,闲如处子,坚硬的砾石滩地竟让他随心所欲用得如沙盘一般。南烈为瞧得清楚,返身跃上旁边土堆,边看边暗中连叫侥幸,好在自己没有与仙道硬拚。却又羡慕五决剑功夫如此了得,恨不得马上学来练练。

这里南烈看得入神,其实哪里有什么口诀?不过是仙道临时吟出来的,为求转移南烈心思,自己好快快赶往边疆。等到二十字写毕,仙道已距南烈二十余丈,估计南烈不可能立刻纠缠上来,于是又往后跃了一跃,说:“口诀在此,你既已立誓,今后便不可行恶,好好研习此剑,用在正途上,也不枉费我今日之意。”仙道写的字大,南烈也看得头大,刚要抱怨,抬头只见仙道已经远远地走了。南烈顿时心生疑窦,莫名其妙写这些东西就走,老子怎看得懂?莫不是其中有诈?于是高叫:“站住!”,见仙道头也不回,南烈明白自己被耍了,转而大怒,想也不想就顺出一把毒菱拚力发出。

仙道脱身心切,竟没有留意身后菱至,肩部被刺,也不知疼痛。待到一气跑出半日路程,确信已将南烈甩掉,才发觉肩上隐隐发麻,伸手一摸,摘下南烈的菱来。只见菱身银中泛着青光,隐隐有暗渍。仙道明白自己已然中毒,但自己已骗过南烈一次,好不容易才躲开他的纠缠,此时不要说回去要解药,就是再被他追上,一样也是前功尽弃,到了那时定会误了大事,藤真花形等人的心血也是白费了。想到这里,仙道不觉牵动一丝苦笑:一切怎样,但凭天意吧。若是我尽力而为仍无结果,就这么无牵无挂地做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只是……


第九回 东风暂转费疑思

不觉间,京中已从节日的喧嚣平静下来。这日,泽北长风正在府中后花园鉴赏直隶总督献上的灵璧鸡骨石。这石乃是灵璧名产,石格清奇,疏朗多姿,叩之其声如磐,尤其当今圣上曾经御言称赏,于是京城中凡是达官贵人,无不想方设法在自家园子中摆上一块两块,聊以夸口。只是尚未有人能有泽北家中这处群落有致,体式完整,姿态精妙。泽北手中捧着一只錾金蟾炉正自得意间,忽见一小侍童报有客来访。泽北眼也不抬,脸上带了几分不快,问道:“什么人?”

“回老爷,是兵部北野大人。”

“哦?”泽北掐指一算,心中暗喜。荣治离京月余,最近刚好可赶到战场。料那牧绅一粮草匮乏,兵马疲敝,撑不了几日。我儿率大兵亲至,正好收拾残局,一举歼灭贼匪。若真是如此,倒要好好考虑如何向圣上为我儿邀功,还可告那牧绅一镇疆无力,令圣上撤他官职,随便发落到什么地方。少了他,藤真那边也离失志不远,朝中自此可以清静许多。思及此处,泽北由嗔转喜道:“快请。我马上便到。”

泽北府荣怀厅,北野与泽北长风分主客坐定,北野揖道:“丞相,今此造访,事关前线军机,不知可否……”泽北会意,挥手屏退下人。杯叙客套一番后,北野脸色微变,趋身向前道:“丞相,事有变矣!”“什么?有变?”泽北长风眉头一皱,“是荣治,还是牧绅一?”北野道:“前线传来牧绅一击退番兵的消息,皇上大悦,今日殿上恐怕就要论及封赏一事,特此告知丞相,速速计划才好。”泽北问:“消息可准确?荣治现在到了何处?”北野答道:“丞相放心,消息不会有误。只是荣治将军现才行到蒙古边界,本来差几日就可赶上……”泽北长风挥挥手,“这个没用的东西,枉费我为他这番苦心!没想到这招竟没治住牧……北野大人,依您看……”北野笑道:“丞相运筹帷幄,那牧绅一一介武夫,还能逃出您的手掌心么?北野但听您吩咐就是了。”泽北长风颔首沉吟,忽然心念一转,笑道:“果然。此事不妨,正好助我。”正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却说前线捷报传到殿上,龙颜大悦,召集文武百官,当堂降下圣旨封牧绅一为镇朔大将军,班师后另有封赏,着人至军营宣旨。泽北长风则暗中找来心腹之人,吩咐他赶往边疆,让泽北荣治这般行事,不得延误。

退朝后,藤真照例去狱中探望花形。这次收到牧的好消息,藤真心情格外畅快,出门前特意嘱咐厨子在为花形带的饭中多加好菜美酒,决意也要让花形高兴高兴。

来到牢中,藤真脱下外氅交给侍从,自己却提过酒菜向里走。狱卒忙跟上劝道:“大人,牢里头又阴又潮的,您就这身衣裳也忒单薄点,还是穿上吧。”藤真挥挥手,又塞给他一锭银子。“不必了。今天我要和花形吃酒,那样罗嗦怎能尽兴?你们也不必跟着了,只在这里看着,不要进来。”说着往里走,旁人再不敢拦。

及到牢前,藤真忙握住牢门栏杆,上下打量着花形,问道:“今天过得可好?”花形勉力笑道:“都好。”藤真叹道:“少不得还要再熬一阵。我真恨不得……”花形未等藤真说完忙摆手说:“真是越来越没计较了,亏你还是个仔细人!”藤真不以为然地一挑眉,说:“不妨。”花形皱眉道:“什么不妨,你最近来得也太勤些。你当能逃得开泽北的眼?被抓住你才甘心是不是?”藤真笑着把饭菜举起:“我才不怕他。瞧,我带什么来了?”“哦?”花形看看饭菜,又看看藤真,“别和我打哑谜。有什么喜事,赶快说出来。”藤真这才说出牧绅一在蒙古战退满剌尔,泽北计未得逞,今日皇上已有封赏,等等。花形开始也面有喜色,听到殿上封赏一节时却皱起眉来,问道:“就是这样?”藤真不明其意,说:“对啊,就是这样。”花形招招手,藤真会意,俯耳来听。花形压低声音说:“泽北没有什么动作?”藤真立时醒悟,道:“好险,我差点疏忽了,幸亏你提醒我。他并无阻拦圣上,必然有其他的打算。说不定……不好,我得教人去官驿问一问,若是他使什么手脚,只有经官驿最快。”花形点点头。藤真此时也觉得事情紧急,便问:“你觉得牧那里……”花形道:“不好说。只恐有危险。”藤真听了,心中十分恼恨泽北奸滑,但顾忌身在牢中,不能过分表露,在花形面前又说了些劝慰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塞北漠西,千里断魂地。落日生金,剽风割壁,几步迎骨尸。将军能战不能守,空留长城哭草檄。这首词单言这西北苦寒之地,荒芜贫瘠,少人居住,偏又多生战乱,历朝军队远征至此,都是死得多,活的少,即使赢了边夷,换得几年和平日子,也没有大将长久驻守,因此那忧患家国的,往往抒怀于此地。仙道自借流川之力逃出克里琉大牢后,再次踏上北去之路,离边境越近,感慨之情也愈深,难免有相同之叹。不觉间,仙道手扶上腰间佩剑,心中又是一动。前日南烈所留毒伤,虽然他运功除去了一部分,但真气损耗,也因此耽搁了不少路途。而在加紧赶路的同时,仙道也愈加小心,每日检查装束容貌,仔细掩饰,直至有把握不被人认出才敢出门上路。毕竟他身为钦犯,就算握有藤真书信,也不能不谨慎行事。

且说牧绅一连连击退满剌尔军,军心大振,这日正在整饬军务,就等时机成熟,打过河去,夺回被满剌尔抢走的牛羊粮食。正筹划定夺之时,忽闻帐外有异响,牧心生疑惑,放下军牒,问:“何人吵闹?”值守士兵忙进帐禀报:“是个游商,吵着要见将军。”牧皱起眉头,刚要下令将他赶走,却见帐帘掀起,走进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当地装束,背上背一个旧色羊皮褡裢,手上并无兵器。牧喝道:“何人擅闯军营?”那男子忙跪下道:“小的是行脚商,卖点南北杂货,跌打膏药。今日路过此地,听说将军近来睡得欠佳,小的这儿有上好的安神药贴,特来献上。”牧本仍有怀疑,但看此人手无寸铁,褡裢中也不像暗藏兵器,加上近来心情不错,也就没有深究,道:“有什么好药,就在那里拿出来。”男子答应着,双手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小袋递上。牧接过来,拉开一探,却并无药物,只有一张纸卷。牧醒悟到其中必有隐情,于是也不声张,打开看时,却正是藤真写来的亲笔书信。信中言明泽北在军粮上作梗等种种奸计,教牧小心,更有言明仙道身份,脱狱经过,千里报信的经过,嘱托牧绅一定要好生保护仙道,不可让泽北发现。牧绅一与仙道同朝为官,时间虽不长,却多少了解仙道的为人,当时仙道入狱,牧也曾向皇上力谏,得罪泽北不少。可万万没想到,当初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竟然有如此经历,甚至从京城孤身来到自己面前而未被发觉。牧暗暗吃惊,知道不可小视此人。当下将仙道延至内帐,两人密谈至深夜,商议如何应付泽北荣治一事。有藤真相托,牧更谨慎一层,军中的种种规矩,都是亲自教给仙道。他也是习武之人,见仙道气色不甚好,知道是伤后欠缺调理,便嘱咐仙道化装成普通兵士,将他留在军中,私下里也常常帮他疗伤,仙道感激之意,自不必说。

仙道和牧等人皆不知泽北长风后来的盘算,当前只是一心制服顽虏。有仙道暗中帮忙出谋划策,牧料理起军务来也轻松许多,军士们上下同心,一鼓作气,几日间胜仗连连,打得满剌尔毫无还手之力。牧也时常和仙道商议回朝面圣时如何借此良机历举罪状,弹劾泽北长风。

而此时,泽北荣治并没有如期来至前线。彩子失踪,已令他日夜烦闷,前几日沿途又听百姓传言,说牧绅一军粮之危得解,前方连连告捷。泽北心想父亲之谋已败,自己这一路吃苦受累还丢了心爱的人儿,所为何来?及听到百姓夸赞牧绅一用兵如神,心中更不是滋味,便下令军队就地驻扎在边界,向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好不窝火。军队上下也对泽北两次无端驻军议论纷纷。就在泽北犹豫的当口,皇上钦命使节路过军营前来拜见。虽然宫中对牧的封赏差点让泽北完全失望,但好在泽北长风的心腹随后也赶到,泽北这才知道父亲另有安排。想到彩子,泽北硬下心来,尽管内心并不以父亲的计谋为然,但还是决定依此行事。秘密送走父亲的人后,泽北便和皇上派来的使节一同起行赶往前线。

而与仙道等人分散多时的流川枫,此时也正在湘北草原上。不同的是,他似乎已经与泽北这场暗中进行的计划毫无关系。流川的心中,想的只有湘北剑——如何掌握五决剑的要决,如何见安西——而仙道淡淡的笑脸,也被他逐渐忘却,或者说,深藏在了心底某个角落。现在,倒是樱木花道这个一身冲劲的草原青年和他朝夕相处。流川也慢慢晓得了樱木为何要偷学五决剑。原来,樱木所在部落的族长近日从中原人贩手中买入一名叫晴子的婢女,樱木被晴子的清纯可爱吸引,暗暗恋上她。可是,晴子被族长拘在身边使唤听用,樱木根本不得接触。眼见晴子被远卖到这里,还要受族长的任意驱使,樱木一直憋着一口气,为晴子抱不平。虽然地位低微,但樱木想,如果能变得更强,一定就能救出晴子,自己要在那时向她吐露心意。即使在流川面前,樱木也毫不掩饰对晴子的慕恋,常常说起要带着晴子远走高飞,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着樱木一脸对未来的憧憬,流川心有所动,决心帮助他达成这个心愿。

说来也巧,两人刚刚决定一起行动,机会就来了。原来,冬季将过,部落要在春天来临之前迁徙到水草肥美的东部,那里是每年一度牲口繁育下崽的地方。这样声势浩大的部族迁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樱木算着日子,想着晴子,每天晚上都兴奋得难以入眠,被流川打趣,此时也不在意了。

而蒙在鼓中的晴子,自从来到草原,没有一天不梦想快点逃出牢笼,回到家乡。起初,晴子见到膀大腰圆的蒙古汉子都害怕,更别提日夜待在那个浑身膻气的族长身边还要伺候他了。晴子只想,万一族长对自己做出什么,就是投河死掉也不苟活在人世。可是,老族长这几个月来似乎也只是把自己当普通婢女使唤,晴子想死的心也慢慢磨平了。如今,晴子只是盼着早日能离开茫茫草原,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即使拿了主意也没有抗争的力气。

部族迁徙的前一天晚上,晴子躺在毡子上默默流泪,想道:最疼自己的哥哥赤木刚宪,此时知道妹妹在这里受苦吗?自己被人贩子卖掉,哥哥一定也很着急,他会不会来找我呢?

正当晴子胡思乱想时,忽然从帐外飞进一块石子,打在她身边。晴子顺手一摸,上面竟包着一张纸。晴子刚要喊“是谁”,想想又忍住了。她趁着月光,打开纸卷,只见上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迹:“打好包裹,明日河边休息时,到马队里来,我救你出去。”

看到如此消息,晴子又惊又喜,她将纸条紧紧捂在怀里,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会是真的。但心情无比迫切的晴子还是做好了出逃的打算,她不想一辈子飘零异乡,不管救自己的是不是哥哥,晴子都要赌一回。

第二天,晴子依纸条上的指引行事,一切都很顺利。当部落迁徙中途在河畔休息时,她找个机会溜了出来,偷偷来到马队。早就准备好的流川和樱木将她拉到隐蔽处说明身份。能逃离这里,晴子当然很乐意。她虽然和樱木不熟,但也多少听过他的故事,知道他行事仗义,待人热情。她倒是一点不在乎樱木低微的身份,也很信任他。同时,看到和樱木一起的流川,晴子又有点不好意思。在中原这么多年,深锁闺中的她还没有见过如此清秀俊朗的男子。得知流川也是中原人士,晴子暗暗猜测,那纸条上的字一定就是流川写的了。如此想着,晴子又偷偷看了流川一眼,脸上不禁发起烧来,手中一直舍不得扔掉的字条也攥得更紧了。

事不宜迟,简单交谈几句后,三人在樱木的带领下很快脱离了部落驻地。樱木亲自检选的两匹骏马载着他们沿事先商定的路线飞驰而去。

前方,是茫茫无际的湘北大草原。


第十回 去向云深访奇缘

此时,军中战事形势一片大好,仙道的伤势在牧的关照之下也日渐康复。牧钦佩仙道的武功,常常和他切磋,言语中还不时流露出希望他弃文从武的意思。仙道却总是婉言推辞,说自己走上仕途,本是志趣使然。武学之道,以自己的性格已不可能再有精进,真正的将才,不在一人功夫高下,而要能胸怀天下,统帅三军云云。牧知道仙道无意于此,也就不再提起。

不几日,满剌尔便派使者前来递上降书,乞求休战和解。牧绅一大喜,召集军中幕僚商讨如何回书,不料众人意见不一,有主张和的,也有主张再战的,双方争执不休。主和一派以为,满剌尔既已表明归降之意,无需再耗费军力与之纠缠。主战一派则以为,满剌尔乃弱不足虑一小蛮部,竟敢对天朝疆土觊觎,如不趁此机会将其一举歼灭,我大国脸面将荡然无存。牧听完心中已有打算,但并不立刻决断,而是到后帐找到仙道。

仙道早已知道有使者到来,因此见牧来找自己也不意外。牧便问:“依你之见,该战该和?”仙道答道:“该和。”牧又问:“为何该和?”仙道微微一笑,道:“战之无益,和之有利。”牧问:“怎讲?”仙道便说:“满剌尔乃北陲小部,战胜他们不算难事,然而对我们并无多少疆土财货之利,这是一。满剌尔虽弱,但向来独立,又属游牧一族,即使攻击他们,也很难歼其全族,然而他们的余部必然与我朝结下血仇,若不小心,很容易留下隐患,这是二。最要紧的是,大人以为边境上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谁?”“那自然是蒙古。”牧答道。“没错,留下满剌尔,正是为了避免直接与蒙古接触。蒙古威胁我朝边境已久,早晚会与他们发生重大冲突,若不早做防备,必然后患无穷啊。”牧点头道:“有理。不过若满剌尔为蒙古所用,反噬过来,该如何?”仙道笑道:“大人不必担心。蒙古自恃强大,生性多疑,不会轻易与人结盟。即使他们想利用满剌尔,增加的威胁也不会太大,只要平日多加打探消息,小心设防即可。”牧又问:“那若是蒙古先攻打满剌尔,满剌尔向我朝求援又该如何?”仙道答道:“此需见机行事。若蒙古意在中原,则我军没有不出迎的道理。”牧见仙道对答如流,不禁大喜。当下回到中军帐召见使者,签下和议,这里不再多叙。

就在收服满剌尔之后不久,泽北荣治率部和皇上派遣的军前使一同赶到。当即,便宣布了皇上对牧绅一及其部下的封赏。牧绅一喜出望外,泽北顺势发下命令,前线全体军民欢庆三天,自己暂时接替牧绅一,让牧回宫领赏。

对头来到,仙道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便来向牧绅一告别。牧也知无法挽留,却又担心仙道安全,问道:“大人可有去处?若无打算,不如先到邻省避一避,我自会为大人打点妥当。”仙道却只淡淡笑着谢道:“在下还有一事未了,正好趁此告别。大人您不必担心,相信我们会有再见的一天。”二人就此别过,牧满身豪情,满心欢喜地班师回朝,而仙道,则开始前往湘北寻找流川。

传说中的湘北,是北部草原中的一处秘地。据说此处水草丰美,却少人居住。原因在于四周遍布沼泽,且春夏两季多有飓风,势猛难测,若非兼具轻功与深厚内力之人,难以生存于此。但也正因如此,湘北成为绝佳的练武之地。尤其是七年前武林名宿安西来到此处,开门授徒,令天下之人趋之若骛,但真正能到达安西住地,凭自己领悟的五决剑获得安西认同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流川此行,誓在必得,因而其中的种种艰险,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日,流川三人一路行到澉曲河边,樱木用鞭一指,“过了河,前面就是你说的那个安西住的地方,我们也没进去过,听说硬闯进去的死过不少。”他回头望了一眼流川,“喂,你听来的消息可信不可信啊?里面真的能学到剑法吗?”流川斜蔑樱木一眼:“你怕了?”樱木嘟囔着说:“谁怕了,被你这狐狸一句话,就大老远地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当然要确定一下才能往前走。再说……再说还有晴子跟着咱们呢,她一个女孩子,你叫她也跟你闯龙潭虎穴呀?”晴子低下头:“我没关系的。反正离开了那里,我就跟着你们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累赘……”见晴子眼圈泛红,樱木一下子乱了阵脚,忙安慰她说:“哎呀,晴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呢?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要说这种话嘛!湘北算什么,天才我一边背着你走一边把那个狐狸打趴下,信不信?哈哈哈哈……你就放心好了!”流川哼了一声,心想这个白痴又说些有的没的了,催马直向前去。樱木忙喊:“等等,你这个死狐狸!”流川也不回头,只听得他隐约说了句:“我去探路,没问题你们就赶紧跟上!”

流川心中明白,日夜兼程赶到这里,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湘北驻地,如果等到晚上,不但身上带的粮食不够,更没有地方安身。何况,还带着晴子。流川心中烦闷,回头看樱木仍然和晴子有说有笑,一个劲儿后悔自己行事草率,不该答应樱木带着晴子一起走。如果是仙道在身边,定能帮他拿个好主意。是啊,不管到了怎样危难的境地,仙道总是有主意的。仙道,你在哪儿呢?有没有碰上朝廷的官差?……

正当流川心绪飘到仙道身上时,冷不防感到身子一坠,整个人“忽”地一下沉了下去。流川忙提缰勒马,谁知马儿扭颈长嘶,挣扎得厉害却一点儿用不上力道。随后赶来的樱木见此情状慌了,喊道:“别挣!松开绳子别让马乱挣!是草地翻浆了!”

流川于骑术上并不精通,之前也从没碰过这种情况,只得听从樱木的告诫,松开缰绳。怎奈连人带马已经陷进去一半,流川的两条腿完全在泥浆中,根本使不上力道。旁边樱木晴子二人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流川心想,这茫茫草原难道竟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我才不要!我要活着到湘北!我要学到最强的剑法!我要……

只听得“嗖”地一声,不甘心被困的流川忽然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而后一股凌厉的力道猛地一提,还没等流川反应过来,他已经好好地站在结实的地面上了。同时,他也听到了樱木和晴子的惊呼。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前方。原来出手相救的,是一位身着红衣,骑在马上的姑娘。这姑娘年纪有十八九岁,身形俊俏,眉目溢彩,辫子紧紧盘在脑后,一袭大红色胡马装随着她身体的曲线呈现出诱人的明暗,显然用的是上等的锦缎。她一手挽缰,一手卷起一条长长的青丝腰巾,刚才她正是用这腰巾救流川出来的。还没等流川三人道谢,这位姑娘先翻身下马,惊喜地打量着流川uan流川?”而流川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彩子姐问:“是你?流川?”而流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的那趟南国之旅。

这姑娘正是彩子。大家互道姓名之后,彩子讲起自己来此的经过。原来那夜彩子正是被宫城从泽北军中救出,二人脱逃途中,宫城表达了对彩子的倾慕之情,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世经历。巧的是宫城也曾因机缘巧合练过五决剑,但他本身无意于江湖,只想投身军戎,为国效力。没想到在泽北荣治手下一待几年,不仅有力难出,更看到泽北一家的狼子野心,因此一直想找机会逃出。彩子入泽北府后,宫城暗中喜欢上了她,只苦于没有机会表白。这次见彩子竟被泽北荣治挟至军中,他心下再不能忍耐,便救彩子一同出来。后来二人便来到湘北,宫城拜到安西门下,天性活泼的彩子也跟着宫城学了些简单的武功招数,重获自由的彩子心情格外好,每天都要到草原上驰骋一番,这才有今天救流川的一幕。

“既然都是来找安西师父学艺,那就是一家人了。”彩子笑说:“你们来得也巧,前几个月他老人家出外云游,刚刚回山,见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他一定高兴着呢。”流川心急,便叫彩子赶快带路。彩子瞥他一眼,顺出把扇子敲在流川头上,道:“别看我救了你,我却是不吃使唤的。就是做了京官的仙道站到我面前也要唤声姐姐,你来急什么?难不成那人追在你后面?”樱木晴子不认识仙道,因此并不留意,但流川却知彩子打趣他,只得默默地把头低下跟着走了。

却说这湘北地处草原深处,原来别有一片洞天。此处背倚群山,面向草原,山势起伏不大却连绵不绝,山间洞穴密布,亦有木楼瓦舍点缀其间。这里已经收纳了不少慕名求艺的弟子,初学者多居住在山洞间修习剑法,学有所成者便可进入屋舍聆听安西传授剑法心决。

彩子将流川等引到一处洞中,说:“这里都是初来的弟子,你们先聊聊,休息会儿就可去见安西师父了。”

“彩子,他们是谁?”屋角中站起一个小个子,不过十七八岁,眼神中却透着远超过这个年纪的机智与沉稳。

彩子笑道:“你在这儿啊,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们也是来拜师学艺的,过几天你们就是师兄弟了。这位是流川,这位是樱木。”

“哦。”那小个子听了,又懒懒地坐了回去。

彩子又转身向流川介绍:“他就是宫城,我和你们说过。我们是一起来的。你们好好聊,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会儿。”说着便走了出去。

“来吧,兄弟们都见个面。”宫城仍然坐在那儿,手一推身边一位蓝发的瘦高个:“这是三井寿,刀法好,箭也射得准。”三井与众人见了礼,却并无话。

这时一位魁梧黑壮的大汉走过来主动打个揖道:“在下赤木刚宪,与宫城兄弟和三井兄弟都是甲寅年生人,拜到安西师父门下一月有余,敢问这两位兄弟年庚几何?”

流川看这大汉相貌凛然,身骨岿巍,颇有大将之风,正要施礼,晴子却从洞外跑进来抢在流川前面扑在赤木怀里,哭道:“哥哥,原来你在这儿,你是来找晴子的吗?一定是吧?我们终于又团圆了……”

哥哥?众人一惊,都怀疑自己是否听岔。这膀大腰圆的汉子是那娇柳弱质般女子的哥哥?

就连赤木自己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待听晴子一五一十说完事情经过,早抱紧她泪流满面:“是啊,我正是为此来拜师学艺,要救你出虎口……”

兄妹相认,悲喜交加自不必说。得知晴子是樱木流川救出并一路护送到此,赤木更是感激,从此对二人另眼相看,他在同门中颇有威信,很快大家也就打成一片。

安顿下来不几日,彩子便来传话,说是安西师父要见流川樱木二人。他俩跟随彩子一路来到山间一处所在,见那里依山围出一片宽旷场地,石径环绕,中有石井、石池,造型古拙考究,另有一间黑瓦白墙的精舍,和弟子居所一样也都建在高处,但与别处不同的是,并无台阶步道可以通行,从精舍前面伸出一座两丈来高的石台,石台及四周山壁全都与地面垂直,光滑无比,明显是特意凿成如此。彩子将二人引到这里便停下,回身去了。

等了片刻,樱木焦躁起来,对流川嘀咕道:“喂,就让咱们这么傻等着?什么高人,我倒想看看他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好歹出来比划比划,也让人服气!”流川不理他,只紧紧握着剑,立在场中。看似静息养神,实则是用心观瞧动静。

果然,正在樱木跳脚的时候,石台上现出一个人来。流川定睛一瞧,只见此人须发皆白,身材矮胖,着一件宽松短褂,一条束脚布裤,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见此情形,流川心下先凉了三分,都说习武之人,勤练筋骨是根本,瞧此人身上满是赘肉,怎能将湘北剑运用自如?怕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不过碍于礼节,流川还是持剑躬身,道:“台上可是安西掌门?晚辈流川枫,拜见前辈。”安西只是点头微笑,并不答言。樱木见他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急得大喊:“来便来了,倒是收不收我们做徒弟?”安西仍旧不答,却转身不知从哪儿拽过一把椅子来,就在台上安然落座。樱木再等不及,纵身就要去爬那台子,流川知道拦他无用,便干脆立起身来,看他造次。

谁知樱木虽然身形高大,脚力过人,但对着高三人有余,侧壁光滑的石台,却是有劲无处使。他鼓劲跳了几次,双手在石台边上乱划,却始终抓挠不着。急得他又开始大喊。安西安坐台上,看着樱木只是呵呵微笑。流川此时已知安西要考验自己二人,于是打量起周围形势。石台周围虽有石井、假山高出地面,但离台子甚远,想借力跳跃过来是难上加难。流川苦思之中,不觉想起仙道:那家伙向来歪主意很多,若是他在,必有法子。只是……谁知,正是这一想,居然让他灵光乍现,当时流川便叫道:“樱木,停下!”

“让我停下,你倒是叫他下来!”樱木不甘愿地歇了手,气鼓鼓地嚷道。流川知他脾气如此,也不理他,只说:“我先上,你再上。”“什么?”樱木一时摸不着头脑。流川瞪他一眼:“白痴,我的轻功比你好,你先助我上去,然后我再拉你上去。”原来流川是要借樱木之力跃上高台。这主意换了别人本来不难想到,但流川和樱木两人个性都甚是好强,这种时候更是想着显示自己本事,因此白白耗费了半天功夫。樱木此时也明白了流川的用意,虽然不情愿,但仔细想想也只有如此,于是在台下站定,嘴上却仍说:“死狐狸,想争先却说什么轻功比我好。本天才今天就让你一次,反正这里有证人,不怕你反悔耍赖。”流川轻轻一笑,右足点地,抽身上跃,左足顺势轻轻在樱木肩上一踏,便如飞鹞般腾空而起,稳稳落到台上。站定后流川又向安西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回身将樱木拉上来。二人上台后,流川便即拉着樱木跪下,说道:“晚辈流川枫,今日有幸得见前辈高人,望前辈指点。”樱木也依样说了一遍。安西抬手叫二人起来,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说:“很好,很好。”流川不明安西话中何意,心中揣摩,既然安西收徒以五决剑为入门剑法,必然是要自己在此显露一下修习成效。于是退后一步,拔剑挽个起手式,便在台上舞起剑来。雨洇天阑的奥妙心得乃是仙道亲自传授,流川一字一句都铭刻心间,自从与仙道别后,更是一刻未忘温习钻研。虽然流川不如仙道天生灵性过人,但却别有种执着劲头,因此经过这段时日,五决剑已练得有模有样。只见他身形腾挪,招式变幻,剑锋卷起阵阵飒风,不一会儿,一套五决剑已是一气呵成。樱木见他自顾自地舞剑,心下颇是不服,抢身堵在他前面叫道:“就许你显摆么,来来,就像平常那样,我们过过手。”不等流川回话已是一拳打了出去。流川侧身躲过,收剑入鞘,顺势也送出一招,二人果真就像往日那样打了起来。樱木已见惯流川招数,加上他根骨扎实,一开始竟也打得有声有色,只是他毕竟不如流川习武多年,今日流川又认真铆起劲来,因此樱木很快便落了下风,流川瞅准他的破绽一个扫膛腿,趁樱木踉跄之中又用拳肘手刀连击他肩、臂、腰几处,樱木招架不住,气得哇哇大叫。正在此时,一股沉稳大力忽然发来,隔开了纠缠中的二人。流川一怔,回头却见安西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安坐椅中,神定气闲,当时心悦诚服,再无疑问,收手立于一旁。

安西这才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二位可都想好了,要入我湘北门下?”

“那是当然!”樱木抢着说。

“是。”流川回答虽然简单,却无比坚定。

安西转向流川:“这位少侠所使剑法确是纯正的五决剑,不过招式仍显生硬,可是有人相授,近来练就的?”

流川不敢相瞒,答道:“确是有位好友将其中秘诀告诉晚辈,晚辈已照样习练两月有余。”

安西点头微笑,又转向樱木:“至于这位小兄弟……想来不是练武之人吧?”

樱木涨红了脸,不顾流川瞪他,说:“不是又怎样?难道从现在开始练不成吗?就是因为想练武才来拜师的!”

安西抚颌笑道:“呵呵,不妨,不妨。”

流川忙问:“那么前辈是同意了?”

安西不答,却问道:“你们二人是为何要学湘北剑?”

流川目光坚定地答道:“为了变得更强。”

“这位小兄弟呢?”安西又问樱木。

“我……我……我是为了超过他!”樱木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情急之下一指流川,这倒也是出自他真心。

安西伸手拍拍二人肩膀,道:“你们两个,好好看看画谱,等真正明白了自己学剑的目的再来见我。”说完背身飘然而去,转眼便不见踪迹。

留在台上的流川和樱木两人目目相觑,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走了?”樱木挠挠头,“什么画谱?喂,难道是藏在你那里?我怎么没见过?”

流川碰了钉子,也不理樱木,转身跃下高台。樱木紧紧跟上,不住地问:“你那里真有幅画?这和练剑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早给本天才看了,本天才一定能看明白!小气鬼!”

流川本来就一肚子气,被樱木这一搅更是心烦,伸手把樱木推开,说:“都是你在这里胡闹!别跟着我!”

“好哇,动起手来了”,樱木叫道,揪住流川领子说:“什么叫我在这里胡闹?要不是我,你早冻死饿死在草原上了,就算到了这里,你一个人上得去那台子吗?”

流川拂掉樱木的手,加快脚步。樱木又不依不饶地跟上,两个人就这样边走边吵边打地回到了弟子住处,众人见二人回来都上前询问师父可否答应收他们为徒,樱木便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讲起来,而流川一声不言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连晚饭也没出来吃。

是夜。

流川房中,一灯如豆。桌上,一副雨洇天阑静静展开。流川定定地望着画卷,脑子中,一会儿是安西的话,一会儿是仙道为他讲解雨洇天阑的样子,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却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流川收起画卷,站起身来。

“是我。”一个清脆的女声答道。

流川听出来是彩子,便开了门。彩子掌着灯,边进屋边说:“还没睡?”

“嗯。”

“呦,怎么,碰了钉子,不高兴了?”彩子放下灯,站在流川身前仔细瞧他。

“没有。”流川嘴上这样说着,却别开脸。

“一张脸臭得什么一样,还说没有。”彩子轻笑。“我不和你客气,就坐这儿了。你也坐下,别戳着说话。”说着,彩子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流川也在对面坐下。

“瞧你,这算什么,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要是这么轻易就给你得了真传,还能叫湘北剑吗?这些个师兄弟们,哪个不是考验了许久才进来的?”彩子劝道。

“彩子姐,你别说了,我知道。”流川说。

“好好,你明白就行。那咱们现下说点别的。”彩子顿了顿,问:“仙道如今在哪里?他没跟着你?”流川听她提到仙道的名字,心中一动,半晌,摇了摇头。

彩子叹口气,说:“原来你们分开了。我还当他会和你一起来这儿。”

“你要找他?”流川眨了眨眼睛,问道。

“我?”彩子奇道,“我找他做什么?难道仙道没和你说过?”

“说什么?”流川也奇怪起来。

“原来他还瞒着你。”彩子又叹口气,说:“罢了,这事你早晚也要知道。仙道他,是陵南剑的传人啊。”

“陵南剑?和湘北剑一样厉害吗?”

彩子瞪大眼睛,一幅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不知道陵南剑?”

流川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会武艺……原来就连这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就是个读书人。”

“砰!”流川头上又吃了彩子一记扇子。“谁问你仙道了,我是问陵南剑!”

流川摸摸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唉,看来真是不知道。”彩子用扇子轻敲桌面,皱起眉头。“亏你还在武林行走,就算陵南剑向来低调于世,却是和湘北剑齐名的绝世武功,怎么能没听过呢?”

“绝世武功……”流川喃喃地重复着,低下头来。“原来我只当五决剑就是很厉害的剑法,结果五决剑只不过是湘北剑的入门功夫。而且,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么多人都已经学会了五决剑,懂得剑谱也不算十分稀奇。至于陵南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彩子见流川沮丧起来,忙安慰他说:“这不就知道了么。既然来到这里,就该打起精神好好学功夫。这么多师兄弟,多和大家聊聊,不也能增长你的阅历?只自己闷在屋里,能有什么长进。”

流川听彩子说得在理,便点点头,心里也不再那么纠结了。

“这就好,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彩子说着便要起身。流川忽又想起一事,忙叫住彩子。“你知不知道,仙道他为何要瞒我?”

彩子停住脚步,望着流川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仙道弃武从文,正是为了湘北剑。”

“什么?弃武从文?”流川又惊又疑,“这和湘北剑有什么关系?”

“陵南剑,湘北剑,你不觉得从名字上看,这两种剑法就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么?”彩子反问。“陵南剑和湘北剑虽然都是上乘剑术,但若是合在一起使用,才是真正威力无穷。传说陵南湘北双剑齐发,天下无敌,那是多少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运用不当,也会带来无尽灾难。仙道不愿因为陵南剑而被卷入这些是非杀戮,所以他虽然天分出众,却中途放弃了。”

“中途放弃了?”听了彩子解释,流川更是无法理解。这么高强的剑法,旁人费尽心机也未必能窥其一二,仙道身为传人,却如此轻言放弃,算什么道理?他还想再问,但彩子却先开口说:“你要问我更多,我也不清楚。等什么时候再见到仙道,你自己问他吧。”说完,她拿起灯盏,走到门口又回头微微笑道:“依我看,你还是找到仙道比较好。”说完便推门出去了。

彩子这一番话,却让流川比刚回来时更加心绪如麻。当夜流川躺在床上,也不知翻来覆去多少回,但脑海里想的已不再是雨洇天阑,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仙道。

仙道,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