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不须朝暮促归程

翌日清晨,藤真安排手下为流川准备了衣裳银两,简单道别后,流川就起程往湘北去了。藤真送走流川后来到仙道暂居之所,却在门口遇到仙道,藤真连忙低声问道:“这个时辰你不好好待在这儿,在外面乱晃什么?”仙道苦笑,“我哪里敢乱晃,这不是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嘛。”藤真更摸不着头脑,仙道解释一番,藤真才明白原来昨夜他在流川房中睡了一夜。“那怎么流川今早没有告诉我呢?”藤真笑问。仙道摇摇头,脸上似有惆怅之色。藤真虽然对心事重重的仙道很感兴趣,但当下还有更紧要事务,于是不再在门口耽搁,拉仙道进屋说有重要事情相商。

几盏茶过后,藤真问起流川走后仙道如何打算,仙道不语。藤真便冷笑说:“是不是想让我报告泽北长风逃犯已经抓到,再到皇上那儿领赏啊?”“你不会的。”仙道毫不担心,“这样对你半点好处也无。”“是啊是啊。”藤真叹口气。“现在牢里的那个已经牵去我半条命了,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呢。你得走。”藤真说,“仙道你得走。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泽北的眼线到处都是,你来已经三天了,如果再拖下去,我也不能保证你安全。朝中最近又有危险了,你知道么?”

原来泽北借边疆动荡之机将朝廷上敢于和自己对抗的长谷川几员大将全部“推举”到前线去了,美其名曰“推举”,实际就是去掉心腹之患,这样他就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和藤真周旋。这样还不算完,为了拔除异党,巩固自身的地位,泽北长风背着皇上以各种名由阻挠运往前线的军粮,同时以援边为由安排自己的儿子泽北荣治上阵,并暗中嘱咐他另押一批粮草赶往前线。这样,前方军队粮草无继,军心必乱,而泽北荣治若是在危急关头赶到,平定军心,一鼓作气攻破乱党,那么回宫后论功行赏自不必说,那些压不住阵脚的将军们少不了得失去皇上的大半信任。如此一箭双雕的诡计,早被藤真料中。只是朝中空虚,藤真想给前线的将领们提个醒也没有可以托付商量的人,何况还有花形在狱中,藤真更是分身无术。

藤真说到这儿,眉头深锁,拂衣起身来到窗前手挽帘钩叹道:“你我都是为官之人,可在这庙堂之上,却不能尽才而用,偏得分心对付那些奸党。这也就罢了,我们两个,宦途前程本不放在心上,要不是为了那点不肯碌碌一世的傲气,也许吟风弄月,永远不问这些乱摊子才好呢。可是有人不应该是这种下场……”

“您是指花形大人吧?”

“聪明如你,我也不想瞒你什么。为了防着泽北下手,我必须全心对付京城里的人。你要清楚,若不是看在你和花形都为这段史书份上,我是不会管你这么多的。所以北边……”藤真转身,直视仙道,目光坚定而恳切:“帮我个忙,仙道。”

仙道早猜到藤真所求何事,所以很干脆地答应马上离开京城,到前线为藤真传信。藤真自然是欣喜万分。

“仙道,你进朝之初我曾派人查过,虽然不是摸得一五一十,但你的底细我还是知道的。”

仙道笑而不语。

藤真倒不惊奇仙道这样的反应,接着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权臣,但我比泽北长风这个老狐狸会看人。他只晓得笼络亲信,安插眼线,谋害异己,干些威逼利诱的阴毒勾当,做他自己的春秋大梦。真正他为国家推举过什么贤才?”有些得意地起身踱了两步,藤真忽然转身逼近仙道:“我相信你,仙道彰。”

“藤真,你的确比我更适合穿这身衣服。”仙道大剌剌地拍拍藤真肩头,有意追问一句:“可是我的官司还押在你这儿,你可有应付泽北的法子?”

“你这就怪了”,藤真没半点犹豫,把握十足地反问:“若是这样说,你此去边疆路途甚是遥远险恶,要不要我派名武功好的贴心侍卫保护你?”

话音甫落,两人同时大笑,心里都明镜似的——伯仲之间,伯仲之间而已。

“不过……”仙道眼睛一眯,“我和牧将军素无交情,恐怕到了那里,他信不过我,反而要拿我呢。‘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不是?”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藤真从怀中摸出一封书简,“该交待的这里都写清了。我保证牧绅一不会为难你。但是他身边的人可就难说了,特别是泽北,一定在那里有人,没有摸清楚状况的话千万别轻易露面,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好。”仙道接过书简。

即使藤真不说,仙道也早做好了出京的打算。在狱中的时候,面对以前从没放在眼中过的木头牢柱,仙道发现自己是个很容易消沉的人。因为狱卒的无趣,话懒得多说;因为牢室的黑暗,眼懒得睁开。不是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过去、未来、以及死亡。每个人处在当时仙道的环境,都很容易变成哲学家。只是仙道的执著总是短暂的,沉重的问题会让本来就消沉的自己更加喘不过气。索性就这样让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想到新鲜的诗句,还会很感慨地想到可惜之类的字眼。就在自己很理性地琢磨泽北究竟是春审下手还是等到秋审再说时,出现了打算之外的人物——那个流川枫。仙道的嘴角弯起漂亮的弧度。不可思议,虽然是个普通的侠客,但他却瞬间点燃了自己心中快要隐匿消磨至无形的精神,虽然还没有十足确定,但就在与夜行衣下的那双眼睛对望时,仙道决定认真起来——否则,一定会遗憾。

西去的路与来时是两番景色,或者说,几乎没有什么景色。记得决定往江南的时候,天气虽然凉,但凉得正好,凉得舒心。山山水水的,无一样不是那么活泼有趣,就算拣了最荒最野的小径走,也有五彩的山鸡或山里人养的猪羊横路而过,足可以让紧张的神经有寄托的欢乐去处。可不过才两三月,那些山鸡、那些猪羊,怎的就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空洞寒冷的风了呢?仙道搓搓手,又揉揉冻红的双耳:自己都在瞎想什么呀。本来一个人行路,就是容易寂寞。

站在山脚下,抬头看看天色——今天是非得在山中过夜不可了。仙道寻思着,心中有些怀念刚刚卖掉的那匹马——藤真办事心细周全,不仅盘缠兵器都为他备好,还特地选了匹一日千里的良驹,只可惜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不越过这座山,就得走官道,被盘查的风险未免大些。还好山腰上有开垦过的痕迹,也许那里有废弃的房屋也说不定。不管怎样,上去看看再说吧。仙道心里想着,迈步登了上去。

尽管有几条依稀可见的小路,可干枯的藤蔓盘根错节地横在上面根本无处下脚,两旁的矮树枝节错落的也碍事不少,看来这里天暖的时候水土一定很繁盛。没办法,得罪了。仙道拔出长剑,左斩右劈,残枝断节纷纷落地,现出一条道来。很应手呢!仙道掂掂手中的剑,久违的舞剑冲动涌上心头。反握剑柄,仙道深提一口气,随即纵身抖剑,向前刺去。剑声飒飒,缠裹在凛凛剑光中的枯枝败叶纷纷飞扬而去,暮色中,仿佛平地卷起一阵风,舞得起兴的仙道剑尖挑起风刃,一路凌厉劈向前方——好痛快!许久没舒展的筋骨如同饮了美酒般畅快,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这感觉,不是在舞剑,竟是剑牵引着自己!……陌生的兴奋充盈着仙道的脑海,正在他也莫名其妙何时自己的剑术达到此等境地时,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不对!仙道猛一收招,背手看向身后——一条笔直的路从山脚延至脚下,路上,竟无半片残叶!所有斩下的碎枝断片,全都被剑风扫到路旁两丈开外的地方,如果说仅仅是藤枝也就罢了,那些枯叶轻盈易碎,能够全数落到那样远的地方而不会飘回道上,一定是有一道极强极厚的剑气屏蔽造成的……这样说,我以前因为那事荒废剑术,根本无可能发出这样的剑气——仙道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反常地冷静。毫无疑问,只有一种解释!

刚才用出的,是湘北剑。

仙道收剑入鞘,登上几块石头坐下来,出了一会儿神,又无奈地笑。

只不过是临摹了一遍,谁想到竟不知不觉用出来?自己的记性真有那么好?抑或是,老天也不许我半途而废?那为什么,是在这么多年之后……

晚风有意无意地吹过,格外令人清醒。很少认真思索过命运的仙道彰在这一刻陷入深深的反省里。潜意识中,有个名字出现在他命运的转捩点。那个传奇的,遥远的,已经离开却又挥之不去的身影仿佛正固执地望着自己。

也许,我们还会再相见也说不定……

离开藤真府,流川枫日夜兼程,赶往湘北。一路上,自然忘不了时时拿出雨洇天阑来琢磨。尽管没有水墨根底,流川的执著和习武人难得的灵性却帮了他不少忙。有仙道的讲解点拨,流川的练习日见成效,不足十天,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喜出望外的流川一心扎进剑谱中,连吃饭时都要琢磨仙道说给他的那十八处要点,拿筷子比比划划,全不顾其他食客奇怪的眼光。

流川的弱点,就在于当他全心全意投入一件事情,就很容易忘掉其他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

某日,流川忽然认识到了这点——伸手摸向行囊,里面空空如也,粮食早吃完了,钱也无有半个——什么时候花完的?不晓得。

湘北大草原,横亘两千里,南起贺兰,北至阴山,东承归化,西接长武。越过湘北草原,就是流川所寻湘北派的驻地。满怀希望的流川,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四野茫茫的草原腹地,蓝天白云,空无一人——这时的心情?只有天知道了。


第七回 铎铃未停箭未缓

“什么?军粮还没有运到?”已经两夜未眠的牧绅一脸色更为阴沉,双手紧紧握住案几边缘,支起身子瞪着传信的兵士。帐中所有人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牧将军发起怒来不是说着玩的,那张脸孔,那种气势,能将空气都压逼得凝固生硬。

“将军。”兵卒小心翼翼地回道:“告急文书已经发了四道,京城方面尚无消息,甘陕两省督巡均称今年患害频发,粮储不足,难施援手。”

“胡说!”牧狠狠拍向案几,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耳鼓被震得微微发麻。“我驻军北疆这么多年头了,邻省的粮草哪年不是细细调查以备战时之需?甘肃陕西什么年景什么收成我还不知道!”牧咬牙恨道:“别欺我是武将就看不出来!”

“报~~~~~”帐外警声大作,马蹄声中又跑入账内一名军探,囫囵着跪地报道:“将军!我军,我军清水河强渡失败,满剌尔夺我沿岸十,十三里营寨,清田、高砂将军领先锋军退守峡口山,向本,本部求援!”

“慌什么!跪直了回话!”牧绅一喝道,“我问你,清田和高砂几时退到的峡口山?可有伤亡?伤亡多少?”

“回将军话,我军今日午时退到峡口山,情势太急,来不及统计伤亡情况……”

“还有什么?”

“还有……前线军粮不足。”

“我知道了。”牧挥挥手,“你下去。土屋你跟我来。”

土屋静静立在里帐一侧,他在等待牧冷静下来。实际上,牧很少发火,不到这种军情万分火急的时候,他是不会对下面的兵士拍桌子的。即使这样,牧发怒也只是外表吓人。从牧绅一驻军蒙古起就一直在他手下的土屋淳知道,牧此刻的脑子并不糊涂,他比谁都要冷静,都能最先觉察出事情的动向,最快判断出适宜的应变措施。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派到边疆重地——皇上对他的信任,应该不输于任何一位京城的重臣。

“土屋。”

“将军。”

“长古川和秋田的部队可休整完毕了?”

“全部部队都在军中待命。”

牧略微沉吟,摇头道:“我缺的是粮而不是人啊!土屋,这次对仗与往次不同,满剌尔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目的不是侵扰边民而是要从我们手里夺地。这点我早有觉察,因此在文函中特别写明,即使派兵相援,也得有充足的粮草随军,但是……唉!”

牧无奈地一撩战甲,重重坐了下来。

“将军,依末将所见,此时再发催粮文书,也难赶上用处。”

“你说得对。”牧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恨道:“朝中分明有人作梗。这等只会玩弄权术的小人,全不将“职守”二字放在眼中,以为从中谋得了多少好处。其实不过让他们一时得意罢了,东窗事发,毁名败誉,只在早晚。有我牧绅一镇守边疆一日,就决不会容许江山社稷败在这些奸臣佞幸手中!”

“将军放心,朗朗乾坤,就算他们再用尽心机,也不能将天下都纳入算计之中。”土屋久受牧绅一言传身教,也是个正气浩然的大将,牧与他评议军政大事,推心置腹,从无保留。他和牧一样有守住疆土的决心,只是现在的战况让他不能不担忧……

而牧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点点头道:“远的暂且不说。至于眼前这场战事,虽然十分棘手,但也并非全无转机。”

土屋一惊,似有所悟。“将军,您是说……”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声音嘈杂起来,似乎有不少民众聚集在帐外大声喊叫。

土屋和牧忙出帐察看,此时帐外已经挤满了数百人,其中大部分是边境与汉人杂居多年的胡人。他们操着当地方言大声嚷嚷着,神情都很激动,但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根本听不清他们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土屋见状心中一凛,莫非是满剌尔鼓动边民造反?那样的话,可就大事不好了。

牧当机立断:“土屋,你下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土屋淳本是当地人,祖上乃西羌一族,后来因战乱迁徙到蒙古,因此自小就会多族语言,挤进人群当中,土屋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就上前用当地话问:“嘎尔,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们是来给牧将军送粮食的!”嘎尔激动地说,转身从地上抄起一袋沉甸甸的东西甩到肩上:“土屋将军,牧将军呢?”

“不要急,我先问你,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这里都快守不住了,大家能不知道吗?不就是缺军粮吗?大伙儿每家出个三五袋,先挺过这阵再说!牧将军在蒙古这么多年,不容易呀!那么大的官儿,又是京城来的,从不欺负咱没权没势的老百姓,待咱各个族的兄弟都一样看待,没有战事时就带着咱们垦田修渠,你不是也瞧见了?如今军事紧急,老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啊!这是咱们的地方你说是不是?满剌尔子抢我们的牛羊,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今天就是拼也要和他们拼到底!”

“对!把他们赶出去!”人群中不知谁和了一声,顿时群情激愤,大家都举起拳头,喊声直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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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北将军,请您下令起兵吧。”岸本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泽北这是要干吗?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刚离开京城就扎营,这不是跟右丞相拧着来吗?真搞不懂这对父子。泽北荣治哼了一声,撩开帐门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下,站在兵营当中的泽北心事重重。父亲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如果自己在前线缺粮的情况下率精兵粮草赶到,必能一举击退满剌尔,夺得头功。然而他也清楚北疆如今的现实是怎么造成的。他泽北荣治难道要靠这样卑劣的手段邀功请赏吗?泽北恨恨地拔出腰间佩剑虚砍一剑,我就不信,凭我的武功不能堂堂正正地征战沙场,灭了满剌尔!

可是……

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就算到了那里恐怕也为时已晚,如果牧绅一真的守不住就不好收拾了……

“传我号令,起兵!”

猎猎风中,黑压压的军帐四周立时人头攒动,泽北披甲出营,点视各部将领已毕,正要勒马回行,忽然心中觉得似有不妥。到底哪里不妥,却说不清楚,只是忘记了一件大事一般。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泽北烦闷地攥住手中的缰绳,来回绕了几圈,并不顾岸本在一旁一个劲儿丢眼色催他。到底是何事?刚才难道有什么忘了准备……

啊!

泽北猛然想起一事,只觉心头一沉,回马奔向一顶浅黄色毡帐,远远地看见里面并无烛光透出,早已明白大半。但泽北还不甘心,赶到近前伸手挑起帐帘——“彩子!”

“彩子!!!看护彩子那个混蛋在哪儿!给我滚出来!”泽北咆哮着,他真的生气了,自己不顾一切地把她带在身边,就是不想因为这场征战失去原本已被自己牢牢控制的彩子,可结果,她还是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将军息怒。”岸本凑过来,“一个风尘女子而已,何必为她生气伤神?将军喜欢那样的,走到哪儿抓一个来凑凑兴也就罢了,带着个女的行军总不是个道理,走了正好。照属下看,将军可千万不能再耽误了,万一要是……”

“住嘴!”泽北大喝一声,吓得岸本连忙跪下,一个字儿也不敢再吐。当下四周人马也全部安静下来。泽北拉住缰绳,环视周围,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说道:“起兵。”

兵士中,一双眼睛从刚才泽北走近彩子帐房时起就紧紧地盯着他。直到泽北转身离开,那目光忽然间锐利起来,好似被什么激怒了一般。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包括泽北荣治本人。很快,前拥后簇的旗帜下面,人马一去而空,旷邈的平原上,只遗下月光如水。彩子,谜一样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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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起来!说你呢说你呢。”好久没见人烟,突然听到炸雷似的这么一声喊,仙道也吓了一跳。待看向田埂那边,却是一个老农,围拢着手老远走过来,步子当当的。

“啊,对不起~”仙道笑着站起。“我是过路的,打的老西子[1]掉在您田里了。”说着举起右手,果真夹着一只肥肥的雀鸟。老农狐疑地打量着仙道:“你不是本地人吧?”

“您好眼力呀。”仙道收起麻雀,道:“我是蜀中人,赶路到北边去。”

“这么冷的天还往北走?”老农摇摇头,“小伙子,看你像个读书人,穿这么单薄怎么捱得过?走,到我家歇两袋烟暖和暖和再走。”

仙道没想到此地百姓如此热情,心中虽有些顾虑耽误行程,但一转念,一来连续赶路的确疲劳,二来也可趁机打听些消息,于是打个躬,“老人家盛情,在下叨扰了。”

随老人来到家中,仙道就着炉火和老农闲聊起来。所聊之事,无非乡野庙集,闲趣逸史。仙道以往所看之书极多极杂,因此话头颇为畅快,竟似已融入这乡村生活一样。这老农自己没有儿女,看到仙道高高的个子,脸上又有天然的英气,甚是喜爱。可仙道怎么也没料到,聊着聊着,老农忽然落下泪来。仙道忙问老人家为何如此,老农含泪道:“孩子啊,你可知今天我为什么看你蹲在田里老远就冲你嚷嚷起来?”仙道摇头。老农擦把泪,道:“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去,这田本是官家田,我们种了每年交些官粮还能剩下些口粮过活,可是……唉。自从县里面换了新县官——听说是京城里泽北丞相的人,竟然把这些官田变成那位大人自家的摇钱树,令我们每年不仅要交官粮,还要补交什么地契粮、备荒粮,闹得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啊!没办法,实在捱不过去,我就在路边那块什么都不长的破地里偷偷种了些地瓜,饥一顿饱一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若是这点东西再被人偷了去,我这么大把年纪也没什么活头了……”仙道听着老农的倾诉,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果真是泽北这个家伙,没想到他这么放肆,连皇田的主意都敢打……看来这一路上还应有不少他手下欺压百姓的民情,如果能搜集到足够的证据,也许将来会有用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的仙道隔天从村里集市上买了马匹,决定继续前行,顺路收集泽北及其手下在地方上犯下的罪行。当然,这都要在不耽误行程的前提下暗中进行。对常人来说这是件极难的事,可对仙道这种百样通吃的人,只要他确定了目的,酒肆、客栈、黑市、野地、小庙,甚至他落脚的任何地方,一切他想要的就这样不露声色地进入了他的计划当中。泽北的那些手下虽众,却大都属于酒囊饭袋,谄上欺下之流,根本无人察觉他们的所作所为正被一双怎样的眼睛注意着。

仙道一路前行,不日来到山西地界,无意中打听出山西现任太守竟是自己一位同年——越野宏明。原来仙道未入朝之前和这越野宏明就有同窗之谊,仙道念书晚于越野,但天资聪颖,反倒比越野早拿到功名,后来两人虽也有来往,但仙道入狱后就再没了他的消息,更不知他现在成了山西太守。这对仙道是个意外的消息,然而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个坏消息还是好消息,毕竟人心易变,仙道想,也许还是不去见他的好。

于是到了城外,仙道便停了下来,绕村路而行。沿途所见,正好是个热闹的集市。卖鸡的卖鸡、卖米的卖米,一派热热闹闹,民风淳厚的情景。仙道这个人有个怪处,别人独行,必在单身投宿,夜黑月明时衍生出绵绵思乡之情。仙道偏不。他的柔肠,他的落寞,越是在热闹的地方,越容易引出来。然而他将自己这种情绪藏得极好,况且大家兴致高的时候,谁会注意到这儿呢?因此,所有的人便想当然地觉得,他是永远春风满面,永远信心十足,因为,他是仙道彰么。

然而此时,仙道的心情却忽地一下被这个热闹平和的集市拽紧了起来。他想起了上元节,想起了那日夜晚,想起了那柄玉剑。

想起了流川。

流川……他现在怎样了?分别多日了,恐怕日后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要强地像个孩子,却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不知道,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真想多陪他一程……

心情烦乱的仙道下马遛了一圈,正要继续上路,忽然感到肩头被人一拍,回头一看,却是——

“越野?……”

“果然是你。就算你涂改了面目,却瞒不过我。好久没你的消息,前阵子……”越野看看左右,将仙道拉到一旁:“此处不方便,到我府上来吧。”

越野的府第并不豪华,地上的青石板很明显还有修补的痕迹。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大都是越野自作的。仙道观看左右,只见有少数几个仆人,心下就明白了几分,看来越野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并没有沾染上浮靡的官场习气。于是放心下来,且听越野怎样说。

越野屏退旁人,问仙道:“都传说你得罪泽北,被关在边疆大牢,怎的逃了出来?刚才我在集市上见你躲躲闪闪的样子,不会是连我都信不过吧?”

仙道低头,无奈地笑笑:“一别多年,其间的事一言难尽呀。你要想听,我就慢慢说来与你听。”

几杯素酒后,仙道将自己入狱前后所发生的种种说与越野,只是关于流川的地方都能省则省,一带而过。可偏偏越野就对流川此人特别感兴趣,屡屡追问。仙道也没想到越野何时开始关心江湖武功,也心生好奇,打趣他起来。越野老实,被仙道一追问,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侧身压低了声音问仙道:“你说的那个流川,可是要找五决剑的剑谱?”仙道一愣,神色有变,刚要追问,只见越野手一摆:“你不必慌,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说的流川真是在寻五决剑谱的话,叫他小心一人。”

仙道心中一沉,忙问,“何人?”

越野叹口气,“最近山西出了不少命案,凶手专找习武之人下手,循其线索,似乎都与叫五决剑的剑谱有关。我正为此事头疼,听你说流川是你的救命恩人,便叫你提醒他小心提防。至于凶手,越野无能,还没抓到。不过我听坊间的传言,极有可能是一个叫做南烈的人。”

“南烈……”仙道暗暗默念几次,蓦地起身,“越野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何事?”越野问,“但凡我能办到的,没有推辞之理。”

仙道目光紧紧盯住越野:“此事风险很大,可时间紧迫,只有拜托你了。”便将拜托越野之事道明。越野听毕,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事即使不是你来相求,我也不能不应。你就放心走吧,我会让人办妥的,至于京城那边,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应对之法。”

当夜,仙道在越野处住下,一夜无话。


[1]又名锡嘴雀、蜡嘴雀、老醯儿,体大而胖墩的偏褐色雀鸟,常见于欧亚大陆温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