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未知前路客思长

从扬州绮阆苑的后院,可以隐隐听到楼中牙板拍乱,歌音带醉。每日申时以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不过绮阆苑和一般青楼不同,来往的多是有些身世学识的青年才子,献歌弹琴的姑娘们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以外,由于能接触到江南一带各色优秀男子,见识也比平常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强上许多。纵是像仙道这等风流人物,在绮阆苑也不过只三两知己。虽然在外人看来不免奢侈,其实却是难能可贵。似仙道如今落难途中,所信得过的人并不多,绮阆苑就算他敢摸进来的屈指可数的去处了。

流川随着仙道在绮阆苑的后院左绕右绕,心里面竟比劫狱时还虚。闻着浓麝浅馨的脂粉香,踏着高低错落的碎石径,不时还有拥珠戴玉的裙钗笑语经过,要不是他们一直在暗处,流川怕是早闹红脸了。忽然,前面的回廊中袅袅婷婷走来一个绿衣女子,径直冲着他们藏身的假山石越来越近,流川不知道仙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心中几乎攥出汗来。

绿衣女子的脚步在离仙道和流川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只听一个柔柔静静的声音说:“石边腊梅落,知是故人来。可是找彩姐姐的官人,躲在这里?”仙道一捏流川,流川会意,跟着仙道走了出来。就着旁边屋中透出的烛光,隐约可以看清面前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仙道拍拍手上的花瓣,微微一揖,“阿叶姑娘,许久不见了。”阿叶退后半步,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惊是喜,小声道:“是仙道……老爷么?”仙道一笑,“几年不见,就这样生疏起来?彩子呢?我要问问她是怎样教你的。”阿叶忙摆手,把仙道和流川往后推:“二位,不管什么都要低声些,阿叶拜托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仙道微微皱起眉头。“仙道老爷,您自己犯下的案子,倒来问我。”阿叶看看周围没人,赶快打开旁边一间屋门,招呼仙道流川进来,说:“真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么大的胆子,亏得是晚上进的城,等明儿个大早起来出门看看那外墙上的告示,就知道出什么事了。”仙道流川对望一眼,果然抄小路来是对的,若是早早进了城,还不知道风声这样紧会出什么漏子。

“那,彩子不在么?”

阿叶点点头。

仙道忙问:“是去船上了?”

“没有。”

屋里的烛光一跳一跳,由于没有生火,感觉一阵冰凉。

阿叶注意到仙道拉起了流川的手。

“只是出了城,这段时间彩子姐在哪儿我们是问不到的。如果有急事,赶快走或许还来得及。”

扬州城外,有片宽宽的芦苇荡。

仙道不知道这里的名字,他一直认为它没有名字。他还记得三年之前的那个春天,以及在那之前的许多个春天,他都曾经和彩子一起来过这儿。不过,每当自己提议到苇塘中央去探险时,有说有笑的彩子总会沉默好一阵子,然后,勒马,转头,走远,一直走回到那高高城墙围着的扬州城里去。后来,仙道才知道教彩子琴艺的师傅葬在这里。

那时,彩子还没有“江南第一筝”的名号。

今天,不知怎的又绕到这儿。与以往不同,现在已经是冬天,苇叶凋残,只余回旋的寒风。仙道想,也许,我又来的不是时候。就在这时,风中隐约传来琅琅繁弦之音,仙道循着望去,发现声音是从芦苇荡中央高地上的一座废弃旧庙传来的。庙体颜色大都剥落掉了,连匾牌也只剩半块。待他们走近,只听得有个清亮的声音唱道: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调寄《江南柳》。

“彩子!”仙道推门就往里迈。

琴声乍止,庙中站起一位发缕微卷,一身俏丽杏色的姑娘。

“仙道?”

“你就是彩子?”未等仙道答话,流川先迈上一步,“你知道雨洇天阑的下落?”

彩子是见惯不惊的,丝毫不避流川咄咄的锋芒,反而逗趣似的打量起流川,嘴里却问着仙道:“这可奇了,你是和他一起的?别是欠了人家什么帐,推给我来还?”

仙道苦笑:“还不是我欠人家一条命。”当下便将事情的原本始末,一一告诉彩子。

“哦?是湘北的五决剑谱?”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仙道一眼,仙道扭头望着流川:“是他说的。”彩子笑着低下头:“我看你啊,还不如这位流川小弟坦率。好吧,我帮你们这个忙就是了。反正本来也是要到京城去的,在这里练了几日,也算与师傅道别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原来不只彩子,全国上下身怀绝艺的民间人士在年关的时候都要应皇命齐聚京城,让皇上不移龙驾就能饱览天下奇珍。大臣们在百官宴上沾光,自然嘴里是喊着龙恩浩荡,盛世万年,手里跟着洒一些轻轻重重的金银珠宝。彩子琴、歌、貌、才样样齐全,绮阆苑的见识,决非俗尘女子能比。很容易就引起了不少大臣们的称赞和注意。要在平常,彩子全都是看不进眼的,可这次不同,彩子一曲《江南柳》如怨如诉,拿出了平生所学,轻轻松松拿了头彩。席间,彩子发觉仙道提及的泽北长风身边立着一位武将打扮的青年子弟,谈笑间颇有得意之色,其间还有好几次看向自己这边。

听那厢的奉承话,那青年应该是泽北长风的儿子呢。这样就好。

手下轻拢慢捻,眼波却有意无意地迎上那人微醺的目光。彩子眼中,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再与仙道和流川相见,彩子已是成竹在胸。

“画在泽北荣治那儿。”

泽北荣治?泽北长风的长子?这倒有趣。

“你进过泽北府。”

“没错。”那一曲邀约,完全在我掌握之中。“不过,还有两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流川着急了。

彩子伸出一指按在流川的剑鞘上:“泽北荣治正在练五决剑。”

“他……”

“他练不成的。”仙道打断流川,神定气闲。“泽北荣治论武艺确实是将才,但对他书画上的造诣我很清楚。凭他的高傲,也不会请任何人帮他。流川,幸好画这幅雨洇天阑的是位雅客,无意中帮了咱们的忙。”

哼。拿到雨洇天阑再庆幸也不迟。

“还有一件呢。”彩子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仙道,是时候去见那个人了。”

谁?是谁?

是他。藤真健司,都御史藤真健司。难怪进城后就觉得兵力的布置有什么变化。原来在我到克里琉后满剌尔军犯境,而且这次不是平常的骚扰,满剌尔一定有更大的图谋,也许他们想要的不只是牛羊和金银,他们想要的是边疆的土地。朝中起了争执,这是一定会有的。而泽北长风,他利用了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合情合理地将长古川,还有那几个敢为藤真说话的武将推举到了前线。藤真现在势单力孤,处境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艰难。得去见他,让他知道我还活着,这总比他一个人在那里硬撑强。

流川也许不知道,他的目的和我的目的已经自然而然地连接在一起。事到如今,说不上是谁帮谁,那幅画为什么在泽北荣治的手里,不仅流川想知道,我、花形、藤真都想知道。一定要查到底,仙道彰就算没有掌院学士的身份也做得到。

“藤真是什么人?”迎着凛冽的寒风,流川忽然问。从黑暗的巷缝中,他已隐约能看到藤真府上悬着的牌匾,两边虽然都挂着红通通的灯笼,却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现在的藤真府是个冷清的地方。

“你只消想想,在庙堂之上能够不被浊流裹挟,仍能全身而退,花形和我都做不到。不过,我是没打算这么早就放弃的,所以要来让他知道。”仙道看看流川,笑了。“还要麻烦你,因为我们不走前门。”

这有什么。流川从腰间掏出一捆绳子,在拿到手中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仙道他真的需要么?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书房中的藤真戴着厚厚的护手,透着微红的脸庞贴在黄铜手炉上,疲累地合上双眼。最厌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切都没有生气,一切都那样无情冰冷,开什么百官宴?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没有那个心情!

………………

花形……

还在天牢里……

藤真深深地埋起头,手却又不自觉地触碰到桌子上堆得山高的文书。

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么?我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么?朝中一个敢说实话的人都没有了,那些没用的只会下跪的文官!那些泽北长风的党羽!那些骗皇上的鬼话!可是我还不能输,虽然仙道彰那里没有一点头绪,但泽北抓不住我的把柄,皇上还是很倚重我的……

“花形,答应我,这个冬天,我们一定要一起捱过去!”

泪水滑过藤真白瓷般的脸庞,洇出一痕哀伤。

流川看到了,不可思议,看着这样的人流泪一点不觉得造作,反而有什么内心深处的东西忽然跳出来揪了自己一把,明白又不明白。可恶,都是遇见这个仙道以后自己才会变得这么怪,才会这么爱……观察别人。

“进去了。”仙道在旁催促,流川点点头,两人推开房门。

“藤真大人。”风尘仆仆的仙道长身玉立,拱手朗声问候眼前人。

……

慢慢放下手炉。

……

仔细揉揉眼睛。

……

没错!是他!是仙道彰!

“仙道!你,你怎么出来的,怎么又找到我!?”藤真一下子精神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里不好说话,跟我到内室来。”

亲自为仙道和流川倒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更在危难时。这番谈,定要谈到夜深更阑,因为双方都有太多的话要问。

“雨洇天阑是何物?”

“一幅画,也可以说是一部剑谱。”

“哦?”藤真不是江湖中人,但好像对此很感兴趣。

“不仅如此。”仙道补充道。“画在泽北手里。”

“是泽北的画?”不会吧,那家伙什么时候高雅起来了?而且,那不是江湖中的玩意儿么?他要来做什么?

“当然不是泽北长风,是泽北荣治,他的小儿子。”仙道略一沉吟。“以前曾经听花形说过。他说调查中发现泽北家有一幅稀罕的画,是从宝华寺的和尚那儿强夺过来的。”

花形也知道吗……那么这件事就更要管了。藤真眉头微蹙。泽北的气焰也太狂妄,搜刮民财还嫌不够,居然向佛门中人出手,当真连廉耻报应也不顾了!

流川跟仙道一路走来,多多少少对泽北这个人有些了解,听到他居然是用这种手段将雨洇天阑搞到手,一股豪气直冲上来:“二位,等我拿到雨洇天阑,学了五决剑法后把那叫什么泽北的杀了岂不痛快!”

“杀泽北?”仙道有些吃惊,“你不是要找那幅画么?泽北与你有什么关系?”

“是贪官恶吏当然要杀!”

仙道担忧地看着流川炽烈的眼神,那里面有朴素的不平,也有很容易被击溃的天真。

“想杀他的人很多,所有人都比你的理由来的更充分,都让人无法阻止。但是,他们杀不了泽北,到最后反而伤了自己。泽北长风不是那种坐等待毙的人,早在他犯下那些罪的时候,他就为自己铺好了无数条后路。而且,就算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流川的脑中重复着这句话。

当然有用!至少他不能再害你!至少,也可以证明五决剑法可以胜过他们的阴谋诡计!

“杀了泽北,还会有北泽,即使把他们都杀了,也会有人再扶持像泽北那样的人出来,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靠杀,是完不了的。”仙道叹口气,“我不愿你也牵涉到这件事中。我帮你把雨洇天阑偷出来,然后,你就走吧。”

“我……”想反驳,心里却一片空白。仙道说的没错,不是目的就要达成了吗?完了这桩交易就两讫了,往后就是毫无干系,永不相见。毫无干系,永不相见……

“慢着。”藤真笑得狡黠,“仙道,不必把雨洇天阑偷出来。”

“什么?”两个人的思绪均被搅乱,谁也不知道藤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故意执起仙道右手,眼睛却看着流川:“有仙道这只手在,我们可以把雨洇天阑留给他。”

一个恍然大悟,一个仍在糊涂,还有些莫名的不快,在眼中完完全全地流露出来。

藤真笑容由深转浅,放开仙道:“留下假的。”


第五回  只有醉吟宽别恨

皇上瞟一眼小黄门呈上的书简,分明是藤真清秀的字迹,脸立时拉了下来:“上元节他也告假?”

“是,皇上。”

“百官宴从年节就开始,已经到现在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病躲着朕和众大臣面也不照?”皇上心里窝火,连小黄门都听出来原来的“藤真爱卿”变成了“那个藤真”。

“皇上。”陪着笑,小心试探着:“要不,下旨召他?”

“不必了。”皇上随便地挥挥手,一副放弃的样子。“送两盒燕窝过去,叫他好好养着,若是公务上缺人手,再来呈报。”

“是。”小黄门答应着退下去。圣上的心,真是难猜啊。

与此同时……

流川几乎要把藤真府翻个个来找。为什么?仙道不见了!只一晚上的工夫,早上不过稍稍晚起了一点,再去藤真为仙道安排的秘室去找他,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叫流川怎么不急?当流川一头大汗闯进上房旁边的小抱厦时,也就难怪藤真会被这双杀人眼吓到了。但藤真很快恢复了常态,双手捧起一个看来很精致的云纹青花碗,升起的腾腾热气后模糊看得到他那从容精致的脸庞:“要不要尝一碗?御赐的燕窝呢。”

“人丢了。”真是急死了,为什么我要和这些白痴在一起?

“丢了?不会吧?”藤真款款地走过来,外面的白狐袍子奢侈地呵护着他的身形。“今天是上元节,该是置办年货去了。你别瞪我,我不会找他,这两天还不够忙的么?”正要往出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揶揄地笑:“待会儿来找我,咱们今儿晚上去赏灯,流川少侠。”

郁闷地在府里等了一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才看见那白痴的身影,哼。流川骂也懒得骂仙道,独自对着自己心爱的佩剑发呆,藤真说了,今晚就去泽北府,就这样去吗?

上元节夜,京城万户灯火,街上更是一片节日喜庆,无论是豪门还是平民,这天都定要携家带口出来看灯的。什么鲤鱼灯、莲花灯、白兔灯、走马灯、五子祝寿、八仙过海,更有皇宫外搭起的鳌山,烛光通明,流华溢彩,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就连大家大户的闺门小姐在今天也可破例一回,抛去平日繁琐的步障,由几个贴心的丫鬟陪着逛逛夜市。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藤真健司大人的轿子几乎快被淹没了,好在人流尚有秩序,申时三刻,轿子终于来到了泽北府旁的海安堂。

藤真一掀帘子,早迎出来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站在门口微笑着行礼:“藤真大人,里面请。”“神大夫,大过节的还要劳烦你,我可都不知道怎么道谢了。”藤真轻轻褪下冬衣,冲外面做个手势,便有人跟进内室。

藤真伸手让神诊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邀神到府里喝茶的事,忽然转头对着身边一人说:“你下去吧。待会儿到这儿来接我。”那人答应着,很快退下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藤真又笑起来,很任性地笑,偏头把玩神桌子上的小药瓶:“仙道,你是在这里等他,还是追上去?”

仙道果然不放心。虽然泽北长风和泽北荣治都去赴百官宴了,但流川是否能躲得过泽北家严密的防卫,他还没有把握。在他心里,流川是一名谜样的剑客,从自己在克里琉大牢中见到一身黑衣的他,还有他的那双眼睛起,就是这样了。不应有的,流川勾起自己那些已成片断的回忆,牵引着自己为他去寻那幅画。如果这是缘分,就让老天来证明吧。胡乱想着,仙道仍不忘暗中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泽北府的动静,静静地,等待着流川安然无恙地从那里走出来。

戌时二刻,流川回到海安堂,而恰恰比他早回来那么一点的仙道正在和藤真神侃,神大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看到流川手上的卷轴,仙道眉毛一扬,这家伙,身手还是蛮快的。“什么好东西?让我也开开眼界。”藤真举起蜡烛挪步向前,流川四处望望,有些犹豫:“就在这里?”藤真笑道:“拜托,这是神宗一郎的私人内室,没他的准许,谁敢进来?这儿比我那府上还要安全十分呢。来吧,若再晚了,等泽北回来再想物归原主可就难了。”流川方才放下心来,将卷轴一寸寸小心铺开在书案上。三人屏气凝神,古旧却洁净的画面处处显示着主人对它的呵护。这是一幅六尺长,一尺宽的山水,粗看上去与一般画卷并无不同,有峻岭,有江河,有暮日,丛林映水,苍翠其间。江上的水气和拂照天边的彩霞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一幅雨后初晴的清新之美。藤真抚掌道:“好一个‘雨洇天阑’!且不说写意的神韵和洗练的笔法,但看那峰峦之上有意无意间的留白,竟仿佛从那里晕出七宝光芒,从水墨中幻化出无穷色彩一般!难得啊难得。”一直不语的仙道俯下身,细细地观察着墨迹和印鉴的特征,半晌,才说:“是它,没错。”回头看着流川,微微笑起:“还好和我想的相去不远,本来还担心准备的东西会有差错呢。”藤真忙言:“你可有把握?”仙道点头。“那就快画。”不知怎的,流川只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抛下一句话,摇摇头,径自走出去了。藤真跟在流川固执别扭的脚步后面也慢慢踱了出去,浅浅淡淡的唱了句:“若不是当年云栈留君住……”,那声音竟带了三分忧郁似的。

………………

“神大夫,叨扰了。”

“藤真大人,你我说什么见外的话呢。只是回到府上还要注意静养,切切不可妄动情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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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该走的时候了。该拿的东西已经拿到,该了的账早就了清。不要说自己了,仙道身为逃犯,在京中不可能待得长久,那藤真健司看来也不过是个未见得有多大势力的柔弱书生,这种关头,谁又能保护的了谁呢?不过也该得到安慰了,一路上这样顺利,不但没有遇上官兵,在京城居然还能不为人知地住上这些日子,仙道彰,福大命大。

流川眉头略略舒展开来,小心地摘下腰间布囊,像试剑般用手指缓缓拂过。雨洇天阑,是这样的一幅画……有了它,日后就可以去湘北。

“为什么要学湘北剑?”

路上,仙道这句话问得奇怪。一时之间,自己竟没能答上来。为什么……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这是江湖的生存之道,是人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这也是梦想不是么?难道一定要有什么国愁家恨的大道理讲一番?别人也许会,可我流川枫不会。自从选择了漂泊在外这条路,我就注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不为了任何人,不为了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抬眼时,门外一条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流川放下手中布囊,上前推开门,正是仙道,换了件天青色的布袍,手中举个烛台,目光微醺地看着自己。流川闻到仙道身上的酒气就有几分不快,但是为了听他讲那幅画也没有办法,只冷冷地往后退两步,看仙道自己不缓不急地进来,将烛台向桌上一杵,就坐下动手解布囊上的绦丝。画卷慢慢展开,仙道的目光从画移到流川身上。流川忙看向别的地方,结结巴巴地说:“看什么!快,快说。”仙道自是笑不答言,大剌剌地伸手拉过流川,烛光下,二人的身影投射到地板上,晃动着,重叠着。

“你的记性如何?”仙道先问。

“你指什么?”流川反问。

“就只待会儿我说的这些。”仙道笑。

流川轻哼一声,“你能说得出来,我就能记得住。”

“好。”仙道点点头,伸出一指。

“从这里起手,这时最忌紧张,一紧张,布局就会走样。”

“水主静,光主动,山主实,云主虚。水天相接是一层,山水相接是一层,山云相接又是一层,凡是画面上有过渡的地方,也是画者的心过渡的地方,这几处生硬不得。”

“这里是写意,用情要豪放;这里是细描,下笔要谨慎;这里是晕染,时机要拿捏;这里是留白,心里要有底。”

………………

“你看,这两处落笔有何不同?……哈,不用看得这么近。你只观瞧这些边缘。这里是先施淡墨,再用浓墨,所以明快硬朗。那里是先用浓墨,再施淡墨,所以有些雾蒙蒙的。这是最后两处,也是最不易看出来的。我留的那幅赝品,正是在这里动的手脚,泽北荣治绝对看不出来,可就这两处,足以让这两幅雨洇天阑截然不同。”

仙道直起身,忽然问道:“我刚才共给你讲了几处?”

流川眼也不眨:“十八处。”

“好。”仙道抚掌道:“这雨洇天阑的精髓就在这十八处,你要能熟记我刚才的话,其他细小之处尽可以不放在心上。”

“……这就完了?和剑谱有什么关系?”

“那么容易领会的话,这雨洇天阑也就无甚珍奇之处了。”仙道偷瞄一眼流川,见他有些失望,心想多说几句也无妨,便道:“不过……依我所见,既是以画传剑法,画之精髓必是招式所在,笔如剑锋,墨如剑气,起承转合,轻重缓急,定有相通之处。”

笔如剑锋,墨如剑气……流川回味着这两句话,缓缓抽出佩剑,边回想画卷模样,边在空中比划起来。仙道看在眼里,心下不禁赞叹:看他直来直去,却是个心细有天赋的人,刚才这一番话,竟让他这么快抓到精要之处,看来悟通这雨洇天阑,对他并非难事。

而流川自己却无半点自得之情。仙道方才虽然只说了一个多时辰,可着实让他吃惊不少。初看到雨洇天阑时,觉得根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但让仙道这么一讲,却又有无数玄妙之处。恨只恨自己从小手里拿刀拿剑,什么稀奇的兵器没碰过?偏偏读书这一件上是外行,于是什么琴棋书画干脆统统绝缘,假如当时知道今天要用到这些知识,少点不屑也好啊。唉。仙道的话倒是不至于忘掉,可有七分似懂非懂,这要怎么办?算了,反正再怎样明天也得分手了,问得太多会被人笑话,去湘北的路途还得一个月,慢慢琢磨去吧。

“在想什么?”仙道忽然问。

“没有什么”,流川支吾着,“我不懂画,原来还以为很复杂呢,结果就那么几笔。”

“是这样啊。”仙道笑起来,挠挠头。“我想的却是,用这么古怪的方法来传剑法,却并不在意它流落民间。画者的心思,大概并不是让你说的五决剑成为什么独门功夫,而是希望看到的人从剑术的学习中领悟到更多东西吧。”

“是么?”流川带着一丝狐疑的目光瞟向仙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很多人都这样说我,其实世上哪有精通万事的人呢?即使有天赋,时间也不允许的。任何一门学问,都需要虔诚的心和持久的耐性,我恰恰是个二者都缺的人,所以回过头来想想,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也是注定的吧。”仙道淡淡地说着,就像在谈别人的事。偶尔转头,看见流川听得认真,却不知怎的不想再说下去了。“你这屋里都没有酒么?”站起身,仙道端起流川的茶碗闻闻,“习武的人,却不爱喝酒?”

“仙道”,流川忽然严肃起来,“明天就该分手了,你……打算怎样?”

“怎样?”仙道没提防流川问起自己,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平展如常。“我会和藤真商量。”

“哼。”流川听出来仙道在敷衍自己,“藤真是朝廷的命官,能管你这个钦犯一辈子?你自己就没有个打算么?”

“没有。”仙道干脆逃避了。

流川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重重地把剑押在桌子上:“你以为你会有以前那么好运?就算你改了装,抹黑了脸,你敢大摇大摆地进城出城?要不是我一路上带你趁夜翻墙,你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仙道默默地望着流川发火的样子,也不申辩,流川从来没一气说过这么多话,见仙道不应,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好,你不是不说话么?你以为我很有空操心你的事么?哼。出去散散心。流川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仙道叫住自己。慢慢地转身,却看见他脸上浓浓的笑意。

“流川,你在担心我。”

!!!

“你……”没错,流川恍然醒悟,他无法否认,他根本就是在担心仙道,担心自己走后他前途未卜的命运,担心他一人要过漂泊无定的生活,担心他被官兵捉住,再被关进那恐怕再不会有人救他出来的荒漠深牢。

还来不及想出反驳的话,仙道已来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揽住自己的肩头,拖他重新回到桌旁。淡淡的烛影,仿佛等待着什么一样安静地跃动着。

“来吧。”仙道叹声气,“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怎么能让你这样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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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子时,爆竹声渐渐停息下来,藤真府中也早已是万籁俱寂,这样的夜,偏偏注定还不甘心就此平歇下来,要等着那几个固执的人说完他们该说的话,等着那未了的惆怅慢慢地,慢慢地在这长夜中散开……

流川房中。

许久的沉默。

……

……

还是流川先开口了,“原来,你学过武?”

仙道微笑着,一如往常地儒雅,“虽说多年没练过了,但防防身,打几个土贼,找个地方躲那些追兵还是可以的。所以呀,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放心去湘北吧。”

“知道了。”离湘北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可是心情,却莫名其妙地消沉起来,这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流川天生不懂得如何解读自己的心情,索性转移话题,因为刚才仙道除了说出自己曾习武的往事外,还第一次把自己入狱的始末完完整整地讲给流川听。按仙道的说法,也不枉流川救自己这一遭。

“也许我误会你了。”流川说。

“误会?”仙道奇怪地抬头。

“我以为书生们都是些酸腐之徒,本来就没用,当了官就更加可恨可恶。可是……你是个例外吧。”流川长叹口气,“夜都深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且慢。”仙道拉住流川的手,面上毫无疲倦之色。“好不容易能回到京城过上元节,怎能白白辜负了它?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青白色的玉剑,看得出质地纯净,是玉中的上品,特别是剑柄雕工细致,隐约还可看见阴文小篆的“平安”二字。

“这是?”流川揉揉已经有些酸胀的眼睛,“不过是件玩意儿。你从哪里搞来的?”

“它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往哪里去。”仙道眉眼也弯起柔柔的弧度,“送你的。”

“我不要!”流川一甩手,翻个白眼。“还没尺把长的东西,连纸都割不破,我要它做什么?你要有心送,为什么不送把真剑?”

“啊?”仙道一愣,转念一想,流川本性直率,正是他可爱之处,当然不能领会自己赠剑之意。这样也好,先不点破,留待他终能明白自己今日之心的时候再说不迟。于是说道:“你当它不如一把真剑,这就是你不晓得它的好处,信不信,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把剑远有超出任何真剑的力量呢。”说罢自己也暗暗发笑,仙道彰啊仙道彰,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呢?

“真的?”流川将信将疑地拿起玉剑,当然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心想既然仙道一意要送,实在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收着就收着,无所谓啦。“好吧,我要就是了。”

“嗯,这就是啰。”仙道轻轻捏了下流川的手,心中不觉一荡,加上才刚喝的酒有些过量,一时精神摇乱,恍惚起来。

“你怎么了?”流川见仙道有些异常,忙问,“你的房间太远,要不先在我床上歇会儿吧。”

仙道任由流川扶着,来到床上躺下。流川安顿了仙道,自己睡意全无,便坐到桌边,把玩手中的玉剑。不多会儿,却听传来仙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是在念什么,流川侧耳细听,原来是一首词:

年少轻狂时,携手处,多少堪游寻。但姜花半含,玉蒹双倚,溪月初满,春风未匀。容易醉,是萧声琴里,有暗意谆谆。高台短阶,流云逝水,草萋枫红,靥浅情深。

误几回晨昏!天将曙,烛里共引离尊。可堪观棋樵客,戴花使君。惟襟带长结,青丝慢挽,高山此道,万里隔分。从今枕前弦上,萦梦牵魂。

流川不通音律诗词,可听了这些句子,心中竟似千愁万感一齐涌上,有所触通,正待感慨喟叹,回头看时,仙道竟早窝在自己的被中,酣然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