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边尘魂梦簪缨乱

云雨既收,流川便急着回营,仙道虽然不舍,但知道牧军令严明,若流川误了明早的点卯可不是好玩的,只得长吁短叹地放他回去。恋恋之际,仙道才第一次感到钦犯身份带来的不便。心里暗暗发誓,待打赢了这场仗回去,定要和泽北老贼把前前后后的账算清楚,为藤真报仇,为花形等大臣平反,自己也好堂堂正正地和流川在一起。

而流川或许是太过劳累,这夜睡得格外香沉。第二天起床后想起和仙道缠绵的经过,不禁面红心跳,胡乱洗漱了几把便赶往中军帐外。只见“牧”字猩红大旗巍然矗立,山、风、雷、火、岚五色旌旗分列两侧,将士皆按阶衔列阵站定,肃然有序,无一人喧哗惫惰,个个精神振奋,意志昂扬,手中的兵器也全都磨得锋利锃亮——“械不可懈”,这是牧一贯的要求。三军阵前,牧绅一头戴红缨兜鍪,身着精铁铠甲,手提丈八鎏金马槊,端坐于乌骓马上,目光徐徐扫过全军将士,威严凛然,当真是大将风范。流川本游迹于江湖,从未受过军纪约束,这几日跟在军中,学到了不少规矩,心中对能从容率领如此一支庞大军队的牧也愈加心悦诚服。正当他暗自叹服牧的将者之风时,忽然发现右前方队伍中,有一人侧脸非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正当他纳闷时,那士兵正好转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俊秀,神采流转,头巾下露出一绺微卷的秀发。虽然刻意做了男装打扮,但那样貌身形,不是彩子又是谁!流川认出她后,几乎叫了出来,彩子见他表情惊讶成那个样子,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口型,又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流川也只得暂时压下好奇的念头。

点卯完毕后,大军拔营继续前行,流川急忙趁机询问和他同在“岚”阵中的三井是否知道彩子也来到了军中。“当然知道。不光是彩子,其他师兄弟来了有二十多人,都是昨晚赶到的。他们先去了牧将军那里报到,等回来后已经夜深了,大家都知道你闹觉,就没去扰你,打算今天再说。没想到你小子眼这么尖,小心宫城吃醋啊。”搁在往常,三井拿流川开玩笑时,必要被他顶上两句。可想到昨晚之事,流川只能暗自庆幸没有被同门撞破,脸上早已是一片飞红。好在三井又转头去与其他兵士说话了,并未在意他的异常。

中午,队伍行进到一处山谷,前方传下令来,就于此处生火做饭。流川正在低头整理空场,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身看时,正是一身戎装的彩子,身后还跟着赤木、樱木、宫城、三井等人。流川刚要开口,却想起此时彩子女扮男装,贸然叫她彩子姐似乎不妥,却又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正在犹豫之时,彩子如看出他心思一般,爽朗地笑道:“叫我井上就好啦!哎?你该不会还不知道我的姓吧?”流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彩子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几日没见,又长高了?”樱木在旁插嘴:“那是因为你整天看着小宫的缘故吧,哈哈哈!”话音未落,头上便连吃彩子两记爆栗,宫城更是不依不饶地揪住樱木一顿好打。流川见状不禁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是啊,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谈笑之间,流川问起师父,彩子才说道,这次他们来投军,也得到了安西师父的同意。“不仅如此,师父还新创了一套适合普通人学习的基本功夫,让我们教给全军的将士。昨晚我们去牧将军帐中,就是与他商议此事。”彩子补充道。“只要是湘北门下,都要负责教授。这套武功路数不难,方才木暮师弟已经演示给我,还不会的诸位,这里看好了。”一旁的赤木站出来,边说边示范起来,他是流川一辈的大师兄,内功功夫十分深厚,一双大掌更是势大力沉,随着招式变化,上下翻飞,煞是令人叹服。流川等人认真学习时,樱木却在一旁拉着彩子问晴子的消息,虽然那改不了的急脾气免不了让他挨几下打,但得知晴子仍好好地留在湘北驻地等待大家的消息,还托彩子为自己鼓劲时,樱木心里那美滋滋的感觉就别提了。

转天一早,牧正式将湘北一门介绍给全军将士。先加入的流川、樱木、赤木等人本来就很活跃,在军中颇有人缘,兵士中也有听说过湘北剑的,得知同伴中竟有如此威震天下的名门之徒,还将亲授武艺,无不欢欣鼓舞。一时间,大军之中人人以学武为荣,日夜切磋,士气高涨,看到如此令人欣慰的景象,牧也从因藤真去世而长久陷入的自责中逐渐解脱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前线传来了蒙古大军进犯,泽北荣治所驻城池失守的消息。尽管事发突然,但也在牧的意料之中。他立即下令,加强情报刺探,与邻近关隘保持联络,一旦有失及时相互支援,同时也加快了行军步伐,在牧严整有序的指挥调度下,每个人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流川等人也跃跃欲试,只等与蒙古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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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里外的一座毡帐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帐内的人们正为刚刚取得的一场大胜举杯庆贺。主帅孛儿赤斤端坐在铺有貂裘的木椅上,面前案上置一酒瓮。他一手扶住瓮沿,一手高举,示意众人安静。这群面色黑中带赤、满身腥膻的蒙古汉子们停住喧哗,眼光热切地盯着他们的首领。

“出兵如出猎,若徒手而返,有何面目再饮斡难河之水,再踏彻彻山之地!今日一战,尽雪前耻,收我失地,俘了敌首,好不痛快!诸位阵中奋勇杀敌,皆有战功,这就拿贼首来慰军助兴!来人啊,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每个人都附和着主帅豪迈的号令,帐内喊声震天,群情激昂。而被兵士推搡着带到帐中的,正是被俘的大将泽北荣治。尽管脸上透着明显的不甘,但被五花大绑的他只能屈辱地跪在孛儿赤斤的案前。泽北向来自视甚高,但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他开赴前线没有几日,便被孛儿赤斤探明了底细,几次小小的声东击西之计,泽北就疲于应付,丢了城池。弃城之时,更被逼到狼狈至极,身边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护卫,不得已只好自己拔剑边逃边防身。他本想有五决剑至少也可保自己全身而退,谁承想整日苦心修炼的剑谱早已被掉了包,刚一交手便破绽百出,让蒙古军毫不费力就擒了去。泽北百思不得其解,但既已沦为阶下囚,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了。

孛儿赤斤抬手对跪在地上的泽北一指:“我还以为贼皇帝派来的是什么大将,没想到是这等无谋小儿,你麾下五万人马,却被我三万部众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自己性命也难保,你服也不服?”

泽北憋红了脸,说道:“我不服!这次中了你们的奸计是我不慎,有本事便放了我,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哦?难道你想做孟获不成?只可惜我没有诸葛孔明的耐性啊,哈哈哈!”孛儿赤斤大笑,帐内诸将也跟着笑个不停,泽北只觉颜面扫地,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待笑够了,孛儿赤斤接着说道:“看你年纪轻轻,不如弃暗投明,为我蒙古大军效力如何?若你同意,我可禀明可汗,饶你一命。”他本想以泽北这等不堪一击,必是贪生怕死之辈,谁知泽北听了他这话,反而直起腰背,提高声音说道:“我身为大将,岂会投降鞑子!不要把我和那叛国求荣的藤真健司混为一谈!”

孛儿赤斤一懵,继而又大笑起来:“叛国求荣?藤真健司?你说的可是那位被奸臣陷害致死的都御史?”

“藤真乃是异族奸细,何来陷害一说?”泽北仍对父亲泽北长风的说法深信不疑。

“原来连你也瞒在鼓里。贼皇帝有眼无珠,召回牧绅一派来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听信无中生有的谗言让忠臣枉死狱中,真乃天助我也!”孛儿赤斤仰天大笑,举起酒瓮狂饮几口后,又继续说道:“真真可笑,我饮了三十余年的斡难河水,还未见过蜜色眼眸的人物,要真有这样的奸细,我还真想见上一面!”

“那么,藤真他……不是奸细?”泽北的声音因为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明显地颤抖着。他一直坚信藤真里通外国,牧与之勾结,满朝上下惟有自己能担当御敌重任,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边疆,难道这一切都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难道,自己只是父亲的一枚棋子?周围的讥笑声、杯盘撞击声都变得那么刺耳,胸中像堵着一块泥沼里的大石,想找些什么话来反驳,却发觉这些话都是那么无力和自欺欺人。这种屈辱和无力感让跪在地上的泽北颓然低下了头,失去了最后一点抗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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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牧绅一率领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前线。一路上连战连捷,收回不少失地。仙道也一路跟随,暗中接应,出了不少力。只是牧下令加快行军步伐后,很难找到与流川私会的机会,甚是难熬。这日他见流川身边都是湘北熟人,便混进队伍中,和流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流川并不怎么理他,不过仙道跟在身边,他心中确实踏实温暖,偶尔瞟他一眼,见他满面尘灰,仍旧戴着那顶狗皮毡帽,全无个学士样子,但眉间嘴角却神采飞扬,透着盈盈笑意,想必他心中和自己也是一样的感觉吧。这样想着的流川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去,加紧赶路。忽然,仙道用肩膀一撞他,小声说:“你看那边。”流川顺着仙道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蜿蜒而来一队人影,没有马匹,队形凌乱,看来不像是军队。

再往前走,才看清那队伍原来是百十来个牧民,妇孺老人占了多数,赶着稀稀落落的几只羊,行走得很缓慢。一个中年女人大着胆子走到他们面前,只见她面容憔悴,头发枯黄,操着不熟练的中原话连比划带说,大意是他们走了许久,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想和军队讨口水解解渴。仙道见状,连忙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那妇人喜得千恩万谢,递给躲在她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孩子一接过水便没命地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下去,显见得是渴坏了。看他得了水喝,其他牧民也都放下恐惧,争先恐后地拥过来,面对着一只只急切地伸过来的手,军队只得暂时停下来。流川从怀里掏出一块烙饼,递给一个高个子男孩,他接过去,却没有吃,而是跑开去,将饼递给一个头上编满小辫,戴着绿色耳坠,身上却穿得十分破烂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过饼,开心地啃起来,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而那个男孩子也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你能听懂他们的话么?”流川问仙道。仙道摇摇头。但是不用说也能看出来,这些都是避难的牧民,虽说这里的人民大多逐水草而居,但打起仗来,哪儿能有安定的生活?况且,这一地带中原人与蒙古人通婚杂居屡见不鲜,来讨水的人有些仍是中原打扮,却操的是蒙古口音,可战争之前,谁又会分辨这些居无定所的游民是敌是友?此情此景,不禁让仙道慨叹。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言实不虚。

送走这批难民,再行三日便是蒙古军主营驻扎之处。牧下令在新攻下的赤河镇休息整备。这里河流环绕、地势较高。长途行军,疲惫缠身的将士们终于得以恢复体力。而牧绅一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苦心思索破敌之计。湘北门下的加入让牧的大军如虎添翼,尤其是普通兵士习得剑术后,战力大增,也令军队伤亡人数大幅下降,牧对此很是感激。而湘北门下屡立战功,威望日增,不少人已升为统领,有他们辅佐,牧用兵调度时也更加游刃有余。眼下唯一让牧头疼的一点就是,泽北荣治溃败后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若他被蒙古军俘虏,却是颇让人棘手。不仅可能被敌方拿来做要挟的筹码,而且若被泽北长风得知消息,为保泽北荣治性命,必会从后方掣肘。这也是牧力求速战速决的缘故。

来日决战,关系重大。即使过往数月连战连捷,敌军若作困兽之斗,也必是一番苦战。孛儿赤斤固守的哈其乌城城池坚固,地形复杂,是该一鼓作气攻下,还是以谋取胜,后发制人?望着案上明昧不定的灯火,牧拿起时刻不离身旁的马槊,一边拂拭,一边陷入久久的沉思。

果如牧所料,攻下哈其乌城远没有那么容易,此城依岭而建,易守难攻,乃朔漠中头座要隘。孛儿赤斤将所有兵力全数收回城中,下令死守,妄图以拖延战术让牧退却。牧当即下令,“雷”字队佯装正面攻城,吸引敌军注意力,“风”字队却趁夜寻小径上山,等待时机里应外合。

牧和孛儿赤斤是老对手了,孛儿赤斤也深知牧的厉害,见他军容齐整,势在必得,心知若是正面交锋,自己必败无疑,因此也做好了弃城的打算。不过在此之前,他手中还有一张王牌可以利用。

对峙了三天后,牧一切准备就绪,即刻下令开始攻城。看到城下旌旗招展,云梯、攻城车次第排开,孛儿赤斤只觉眼皮直跳,慌忙挥手下令,不一会儿工夫,被五花大绑的泽北荣治便被两个士兵用刀架着脖颈,押上城楼。孛儿赤斤探身向城下大声喊道:“牧绅一,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

牧略通蒙语,听他一喊,忙抬头看去,却见城头一将披头散发被捆在那里,不是泽北荣治又是谁?一见到这位忝居将位却无将才的公子哥儿,牧不禁想起他父亲将藤真等贤臣迫害致死的历历往事,又想到他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边疆拱手让人,又恨又气,但他毕竟是皇上授命的大将,眼下还得先想法子营救他性命。于是,牧只能暂时压下心头怒火,抬头对孛儿赤斤喊道:“你以为这等伎俩便能阻我攻城么?劝你赶快放了泽北荣治,你我阵前决一胜负!”

孛儿赤斤丝毫不理会牧的喊话,心中拿定只要泽北在自己手中,牧便不敢轻举妄动。而泽北此时却心乱如麻。他战败本就心中有愧,加上前几日得知自己竟也被父亲的计谋蒙在鼓中,更觉自己无面目以对本朝军队。虽然牧没有正面指责他,但他只觉牧说的每个字背后都在质问:“你身为主帅,麾下五万大军,你手下的兵士在哪里?你守的城池在哪里?”与此同时,他还感到另一种让他无地自容的力量,如芒刺在背,挥之不去。他慌乱地四下望去,霎时间,他迎上了城下军中一道燃烧着怒火的锐利目光,尽管隔着数十米之远,但泽北仍马上认出了那道目光的主人——井上彩子。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双灵动娇俏的漆黑双眸,彩子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陌生,她和其他兵士一样,束着头巾,穿着腰间扎紧的灰色布袍,完全是一幅英姿飒爽的模样,和他记忆中在府内轻歌抚筝的那位江南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可是,他无法否认,那就是彩子,因为她是如此充满恨意地看着他。是自己贪图她的美色,将她强留在府里,甚至想带她一起上前线,最终却仍因为觉得麻烦而将她抛弃在途中……泽北自幼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身边也少不了美女,但就是对一见钟情的彩子难以忘怀。抛下彩子之后,他一直心怀愧疚,尽管之后的战事让他暂时忘却了她,但此时此刻与彩子的意外相逢却让往事尽上心头。无颜面对彩子,更无颜面对牧的声声斥责,泽北此时的心中只有苦涩和悔恨。泽北荣治,你白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白习了这许多年的武,原来你竟是个是非不分、无能又无情的悲惨小人!思及此处,泽北仰天长笑,就在众人为他的异常举动诧异之时,泽北止住笑声,大声向城下喊道:“对不起!”,然后猛力一挣,迎着身旁蒙古士兵的刀锋撞了过去,立时血溅城墙,已是一命呜呼。


第十八回 雨洇天阑燕归来

泽北就刀自戕,令蒙古军猝不及防,城楼上惊呼阵阵,乱作一团,孛儿赤斤见状大手一挥:“慌什么!不过是死了个贼首,这等无能懦夫,我们留他也无用。推下去!”兵卒们得令顺势一推,泽北尸身便滚下城垛,摔在阵前,血溅黄土。可怜泽北离京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泽北长风当日遣子来这大漠之中,原是望他不费吹灰之力,从牧手中窃得大功,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泽北荣治寸功未立便惨死异乡,岂不可悲可叹!

眼看变故乍生,牧绅一也是猝不及防,忙令手下将泽北尸首好生收敛。转而用马槊指着孛儿赤斤,怒道:“灰瞳贼,你以我军将领要挟不成,又辱他尸身,是何本领!快出城与我堂堂正正一战!”

孛儿赤斤本就畏惧牧绅一的本领,被他这么一吼,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冲动行事,但又不甘示弱,便硬着头皮应道:“是他自己畏罪寻死,关我何事!他老父设计陷害你,有句话讲,父债子偿,他也算你半个仇人,我替你报仇雪恨,你气从何来!还想诓我出城,门儿也没有!”话毕便命城上兵士将火弩落石对准攻城云梯,箭矢如雨般纷疾而落。

不过,蒙古兵士本就擅马战不擅城防,这座城是他们前不久刚从泽北手中夺去的,守城兵械运用得极不熟练,火弩虽多,攻城士兵却早有盾牌防备,几乎伤不到身,而他们忙手忙脚搬起石头准备往下扔时,动作快的早已登上城墙,与蒙古兵近身厮杀起来。

蒙古兵骁勇善战,但牧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更何况士兵们得了湘北门下真传,战力提高不少。刚开始双方势均力敌,各有死伤,不过随着激战渐酣,蒙古军逐渐落得下风,往城中退去。孛儿赤斤被一群亲兵护住,正在左支右绌,却见一马飞驰而来,报道:“将军,西城墙那边有一支敌军攻过来了!”

“什么?!”此城北面依山,南面为正城门,东西各有城墙,开有侧门。牧麾下的“风”队正是趁蒙古军忙于守南门之际从西面攻来,破了此城的天险,成两面夹击之势。孛儿赤斤听到此信,大惊失色,心知大势已去,带着残部杀往东门,弃城而逃。

听到孛儿赤斤弃城的消息,牧下令,留下已被升为裨将的赤木刚宪等人和“风”部一道安抚居民,救治伤员,清点兵械,收押俘虏,一应接收事项,均有条不紊地进行。而牧则亲率一支精兵,追击孛儿赤斤。因牧深知蒙古用兵善于游击,各部落相互支援,决不会将所有兵力聚于一城,如让孛儿赤斤逃至草原与其余各部会合,再想抓住他们就难了,必会留为后患。流川也在随牧追击的队伍中,而仙道当然是流川去哪儿他便跟到哪里。一路上,解决掉了不少蒙古残兵,二人都感觉离最终的胜利不远了,虽然已战斗了一整天,却越战越勇,毫无一丝疲惫之意。

很快,牧的军队便追上了孛儿赤斤,将他俘虏,押送回营。打了胜仗的将士们无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畅谈着回京之后的打算。有人说要用功赏添置房子田地,有人说先好好喝上几盅睡它几天几夜再说。而仙流等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泽北长风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泽北荣治临阵自杀虽说是万人目睹,但难保他不把这件事再栽赃在牧身上。如果真是如此,该想个什么法子面对?

忽然,不远处一个小山包传来几声惨叫。循声望去,十几个蒙古兵正围着一个中原打扮的人乱砍,周围躺倒了一群伤兵,呻吟不止。走在队尾的流川和仙道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

到了近处,仙流二人才发觉被蒙古兵纠缠的那人却是南烈!可蹊跷的是,南烈在打斗之中似乎并不占上风,腹部、肘部均有箭伤,接招也是越来越吃力。倒在地上的皆是蒙古兵,面色发乌,呼吸急促,看样子都中了南烈的毒。

“怎么办?救他不救?”流川问仙道。

“当然要救。否则他到死还以为他的毒天下无敌。”仙道说罢,拔剑冲入阵内。流川见状,也跟了上去。

那几个蒙古兵哪是仙流二人的对手,不消几下,便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看他们都是些杂兵,仙道和流川也不愿取其性命,任他们逃去了,转过身来查看南烈的伤势。只见他目光里仍带着敌意,虽然勉强还能站立,但步伐迟滞,气喘吁吁,显然已无还手之力。鉴于双方早有芥蒂,仙流二人也不打算太过接近他,而是维持着警戒的姿势。许久,南烈看出他们并不想伤害自己后,才挤出一句:“你们干吗要救我?”

“你不是还要和我的湘北剑比试么?”流川没好气地说。“死人还怎么比?”

南烈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问道:“你中了我的忌毒,怎么还和没事人一样?”他刚才见到仙道流川联手出剑,是故心中有疑。

仙道傲然笑道:“正好,我们两个都中过你的毒,今日却都好好地在这里。就让你明白明白吧。”他剑交左手,扶着流川肩膀说:“你心心念念要赢陵南剑和湘北剑,怎连陵南剑和湘北剑的入门剑谱以真气替代剑气后有解毒之效都不知?”

听闻此言,南烈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惊讶,又由惊讶转为沮丧。他望望仙道,又望望流川,就这样来回打量了许久,才小声嘟囔几句,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包袱,扔了过去,仙道伸手一接,只觉包袱里装的不是寻常细软,也不是金银财物,硬硬方方的竟像是书册。他刚要解开时,南烈忽然说道:“现在不要打开!回京城再看。这是解毒药。”

解毒药?仙流二人对视一眼,刚才不是和南烈说过他们已自行驱毒了么?虽然心中奇怪,但他们此时倒也不怕南烈耍什么花招,心想回去再看也无妨。

南烈见他们接了包袱,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开。流川喊了一声:“南烈,你去哪里!”

南烈脚步一滞,并不回头:“你们不必担心。我自回老地方修行去,这段日子不会再回中原。咱们后会有期罢。”说着,便拖着受伤的身躯走远了。

望着南烈在落日下远去的身影,仙流二人都心生感慨。没想到和这个见面就眼红牙痒,结下梁子无数的敌手居然会以这种形式相逢和分别。没有恶斗、没有分出高下,却从蒙古人手里把他救了下来,还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包“解毒药”。怀着满心的疑虑和迷惑,仙流二人跟随前方牧率领的大军,踏上了遥遥归途。

回到京城,士兵们都因打了胜仗而喜笑颜开,等待着论功行赏,但牧的神色却严肃异常,一点没有高兴的意思。窝在粮车里的仙道眯起眼睛望向押在队末的那辆棺车,对于牧担心的事情再清楚不过。按规矩令官早该先行回城报捷,此时却不见半个人影来迎,城里的气氛不像打了胜仗,竟像打了败仗。泽北长风一定已经得知他儿子阵亡的消息。以他的脾气,绝对不会甘心爱子丧命于战场上,却让牧独揽功劳。定是他气急败坏之下故伎重施,构陷于牧。若不及时想办法反击,不要说是领功了,搞不好要落到和藤真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仙道跳出粮车,轻轻落在地上,趁着夜色三拐两拐消失在街巷之中。

而流川则跟着部队回到军营暂歇,吃过接风酒后,湘北同门聚到一起共叙。赤木、樱木、三井明天一早就要赶回湘北。家住京城的木暮、宫城和彩子则打算留下。问起流川的打算时,流川想到还要帮仙道除掉泽北,洗脱罪名,便说:“我也留下。”

夜深席散,各人自回去歇息。流川仍投了之前那家客栈去,他虽然不知仙道为何忽然没了踪影,但相信他总能找到自己,心中并不着慌。加之连日征战劳累,头一落枕就沉沉睡去了。

果然,流川才睡着没多久,就感觉有人推他。他一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只见仙道一边扯下头巾,一边掏出一卷册子放到被子上,神色半是兴奋,半是焦急。

“这是什么?”流川一头雾水地问。

仙道头也不抬地说:“藤真留下的东西。”

流川瞪大了眼睛,看看仙道,又看看那册子。只见上面满是端整清秀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朱笔圈掉,有些地方还加了标注。看上去像是账本,但又不是。仙道匆匆翻动书页,目光快速移动着,但眉头却一直紧锁,直到最后合上书册也没有舒展开。

“到底怎么了?这上面写的什么?”看着神色凝重的仙道,流川不禁也有些担心起来。

“我们去救藤真时,他给我留下了遗言。”仙道指着那本册子说。“我照他所说找到了这本册子,从三年前他就开始搜集泽北长风贪赃枉法的线索,一点一滴都记载在这里。但我细细翻来,发现其中大半不足为证,光凭这些迹象和猜测是扳不倒泽北的,搞不好还会被他倒打一耙。”仙道叹口气,接着说:“其实泽北的作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皇上还蒙在鼓里罢了。我这些日子在民间所见所闻,是我在朝中之时的百倍不止,多少骇人听闻的案子,都被他一手遮了天。开始还有些忠直之士敢于冒死上书弹劾,结果如何,你我也都看到了。泽北他也是个极狡猾谨慎之人,若不是他的心腹亲信,很难拿到他的把柄。否则,我早就动手了。”

“要是我就一刀结果了他,早些杀了他,藤真还不至于死。”流川说。

“杀他容易,可死无对证,冤案就再难平反了。”仙道苦笑着回答。他俩空有陵南湘北两大绝世剑法,却不能凭此手刃奸贼,实在也是一件无奈至极之事。不过,偶尔他也会像流川那样想,要是杀了泽北就好了,早杀了他藤真就不至于死,他死得实在太可惜了……

“藤真也明白单靠这本册子不行,但这些也都是珍贵的线索。若是他能在朝中多转圜些时日,或可慢慢打开缺口,但如今他把这个任务都交给了我……唉,我实在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仙道挠挠头,懊恼地说。

“仙道”,流川忽然没头没脑地窜出来一句。“南烈那个包裹,打开看看吧?”

“咦?那个路上不是给你了?你还没看?”

流川摇摇头。“他不是说回京城再看么,我回来就和师兄弟们吃饭聊天,三更才散,困得要死,哪儿有空看那个。再说,他说那是解毒药,我们的毒早就解了,现在看也不迟。”

“包裹在哪里?”

“就在那头的架子上。”流川往仙道身后一指。仙道马上跳起身,把包裹拿了过来,边打开边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说……”

仙道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流川凑过来一看,只见仙道手里握着一块洁白莹润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田”字,刀法刚健。

“果然,果然……”仙道喃喃地说,脸上的神情似喜似忧。

“这又是什么?”流川问道。

“这是我师父随身佩带之物。”仙道郑重地说。

“你师父?他不是已经……”

仙道点点头。“这块玉牌,定是他死后被人从身上搜去。”

流川吃惊地问:“难道是南烈?”

“不,不是他。我师父还不至于败在他这等人手下。”仙道笃定地说。他暂且放下玉牌,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卷薄薄的纸册,翻了两翻,忽然眼睛一亮,喜不自胜地说:“果然是解毒药!”

“什么解毒药?”流川依旧摸不着头脑。

“你看。”仙道翻开一页递给流川。

“好难看的字。”流川皱了皱眉头说。

“南烈的字当然不能和藤真比了。”仙道说。“字写得漂亮不漂亮不打紧,内容可是再珍贵不过了!这是泽北长风的关键罪证!”

流川听言连忙细看那本册子,只见与藤真留下的那本不同,这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大意是说,他曾试图到泽北府盗取雨洇天阑,未能得手,却发现了足以治泽北长风死罪的诸多账册、贿金、泽北私自扣留的贡品以及他与大臣私下勾结、陷害忠良的书信。南烈一一记录下了这些证物的详细位置。

“只要将这些呈给皇上,抄他一个措手不及,泽北就完蛋了。”仙道说道。

“可是,南烈究竟为何会把这些记下来,还要送给我们?”流川被越搞越乱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他师父,毒算子。”

“毒算子……我好似也听说过,都说他是用毒的顶尖高手,但却视财如命,专门收钱替黑道害人。原来南烈是他的徒弟?”

“我不过是猜测,但也只有这样想最合理。”仙道沉吟片刻,向流川娓娓道来。

仙道推测,毒算子正是当初围攻他师父的高手之一,而毒算子与他师父素无恩怨,多半是泽北长风为他觊觎陵南剑谱的儿子所雇,没想到害死仙道师父后,没有得到剑谱,只盗得一块玉牌。算盘打空的泽北长风为了灭口,设计害死毒算子,因此也成了南烈的敌人。南烈既想战胜陵南剑,为师父出气,又想从泽北府中夺去剑谱,找出泽北罪证,报杀师之仇。故而南烈一路跟踪,屡屡挑衅,却在最后将最关键的罪证交给他们,这一切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可是……南烈会不会算准了我们的心思,做了假来引我们上钩?”流川听完,道出了他的担心。

仙道指着册子给流川看:“盗雨洇天阑之时,你不是进过一次泽北府?你看南烈册中所写房间院廊,可有虚指?”

流川摇摇头。

“这就是了。而且若他有意诓骗我们,何必现在才将此物拿出?牧将军此次回京,泽北老贼必要将丧子之仇算在他头上,若不用此物拼上一拼,恐怕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仙道说着,将手掌按在册子上,神色沉着而坚定。流川望着他,竟觉得此时不复往日顽劣模样的仙道有些陌生,不过这样的仙道他也喜欢,甚至十分佩服。以前他怎样也想象不出朝堂之上的仙道如何说话行事,想来就像现在一样充满正气和令人信服的力量吧。

“小枫。”仙道忽然扳住流川的肩膀,说:“事不宜迟,我要马上去找牧,把这册子连同藤真和我搜集的证据一齐带去。藤真不在了,朝上虽然还有几个人或可倚靠,但多是武将,我得帮牧拟好奏折。天明我就回来。”说完,他又张了张口,最终却沉默了。良久,他一把将流川紧紧拥入怀中。

“上次闯天牢,你跟着我。这次你去告泽北,我也不拦你。放心吧。”流川在仙道肩头轻声说。

刚说完,流川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了自己唇上。下一刻,他的眼中就只有仙道那会溺死人的笑容。如他们最初相见时一般温暖,自信,还有深深的眷恋。他忘记了仙道是何时离开的房间,只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笑容。

翌日,牧才得知长谷川大将也已从西陲得胜归来,两军并作一处,补行奏凯献俘仪式,于午门外陈御座、设露布,鼓吹奏乐,百官皆着吉服,称贺致词,四拜三呼而退,一切均照仪礼而行,并无异样。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但他清楚,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果然,仪式过后第二天,殿上的气氛便明显异样,丹墀之下,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射来,牧却只当没看见,握紧手中的笏板,躬身而立。倒是他身旁的长谷川,不时望望左右,为牧捏了一把汗。不知不觉,鼓已三严,殿上一片肃静。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抬眼扫过地下立着的群臣,目光停留在中书侍郎身上。中书侍郎见状,忙跨一步出列,双手一举:“二位将军的勋名赏格已拟定,请皇上圣裁。”侍官将奏表接过,呈到天子面前,皇帝却只撂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反而向立在右手前列的泽北长风道:“泽北将军为国捐躯,不堕泽北家先祖之名,堪为众将表率,朕即追封他忠烈骁将军,另有重赏以慰家眷,爱卿乃国之栋梁,万要爱惜身体,切勿过度悲伤。”牧和长谷川听了不禁暗自叹息,虽然知道泽北肯定要在皇上耳边吹风,但将一个寸功未立便身居将位,又连打败仗,弃城而逃的贵胄子弟称为“众将表率”,如此颠倒黑白,置他们这些真正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大将于何地?真是可笑又可气。

皇上话音刚落,泽北长风便抢出一步,抖着他花白的胡子,连声谢恩:“圣上厚恩,臣万死不能报,小儿泉下有知,也必当感激涕零。”说这话时,泽北涕泪横流,泽北荣治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想来这伤心倒是真的。

牧正在忖度泽北何时才会发难,皇上却先开口了。“牧将军。”

“臣在。”牧躬身答道。

“泽北荣治之死,你难脱罪责,你可明白?”皇上抬高了声音,可以听出其中明显的不满。

“臣有接应不及之罪。臣……”

不等牧说完,皇上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你素日与泽北丞相有隙,但他亲送爱子上前线,你不但不拨兵马相救,反而于阵前任由敌将害他身亡,这可是大将应为之事?”

牧看情势不妙,连忙一撩襟袍,跪了下来。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好一个不拨兵马相救,十万军马日夜兼程赶往战场,未及片刻休息便得到城破消息,当时泽北荣治早已不知踪影,如何救得?至于那后半句话,更是冤枉至极,依当时之势,谁能想到泽北荣治能在孛儿赤斤眼皮底下挣脱跳楼?仅凭这一桩就将泽北之死轻轻全算作他头上,泽北长风还真是够老辣,够狠毒!

“不过,念你以往征战有功,此次又收回北疆,且算你戴罪立功。就削去你将军头衔,减俸三成,今起三月,闭门思过!”

“是。”牧伏地叩首,心下知道此刻正是时机,便将仙道那日教他的说辞背了出来:“皇上,臣自当领罪自省,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物要呈与皇上。”

“何物?”皇上略略挑起一边的眉毛,似乎颇感兴趣。

“臣于回京途中,曾于乱军之中得一宝图,不敢擅自处置,特请皇上过目。”说着,牧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包,用双手高捧于头顶。

侍官接过绢包,用手捏了捏,见里面并无异物,便转呈给皇上。皇上欠起身来,打开绢包,拿出牧和仙道早已拟好的奏折,翻了几翻,脸色登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又打开绢包中的册子细细阅读了一阵,忽地一拍御案,腾地站起身来,喝道:“退朝!牧绅一,即到后殿,朕有话问你!其余人等不得跟随!”说罢拂袖而去。殿上百官面面相觑,皆不知皇上发的什么无名之火,就连泽北一时也没领会皇上的心思,思忖着必是牧绅一不识时机,想借机为自己辩驳,反而弄巧成拙,引皇上发怒。他哪里知道这是仙道彰设的计呢。

再说在客栈等待的仙道和流川,此时也是坐立不宁。仙道对流川道:“若是牧早早回来,事便不好。若他午后才回,事便成矣。”流川不解,仙道便解释道:“若他晚回,便说明皇上有意细究泽北之事,追问于他。那奏折上已写得明白,泽北之罪,桩桩件件皆有实指。我教牧不必多说,折子上也请皇上不要当面追问泽北,只另着一队人马去查抄,便知真假。以免打草惊蛇,让泽北有机会销毁罪证。”

“皇上向来袒护泽北,只凭这一纸奏折,怎能说服得了他?”流川仍有疑惑。

“不然。”仙道道。“皇上虽偏信泽北,但性多疑。藤真也是皇上宠臣,当时判他入狱是皇上一时震怒之举,事后思及他生前的好处,以及整桩案子蹊跷之处,未必就不后悔。再加上皇上定也注意到,藤真死后,泽北势盛,朝中少有能牵制他之臣。因此皇上对牧不会赶尽杀绝。至于如何让皇上下定决心——泽北罪状中,别的倒还好说,有一桩是皇上决不会放过的。”

“什么?”流川问。

“泽北私扣贡品,从五年前就开始了。不仅是各地的贡品,这两年越发的连番邦贡品都敢扣了。皇上最爱奇珍古玩,若知晓此事,必会龙颜大怒,不抄他个底朝天才怪。另外,我教牧只说此图是化外高人所赐,并加了许多祥瑞报应之词上去。皇上迷信神道虚妄之说,如此一来,虚虚实实,皇上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

“哼,你这是欺君之罪,小心查出来皇上砍你头。”流川不屑地看了仙道一眼,心中却暗暗叹服他的计策。

仙道却只笑道:“古来以上天祥瑞感应之说惑君者多矣,难道就治我一个的罪?况且我是为国除害,入不了罪的,你就放心吧。不仅如此,我现在虚担着的这罪名,看来也时日无多啦。”

流川相信仙道的预感。这晚,他与仙道抵足而眠,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梦里,他又回到了湘北,与仙道一起练剑给师父看,而后仙道又变为文官模样,在地上展开好大一张纸,挥毫画下“雨洇天阑”,师兄弟们都围上来观赏,牧、神、藤真他们也在……

第二日,流川揉揉惺忪睡眼醒来时,已过了正午。他翻了身,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待他坐起身,仙道正好走进来。“刚才是谁?”

“是神宗一郎派人来送信。”仙道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音说:“泽北家被抄了。”

流川听罢,来了精神,一骨碌翻过身拉住仙道:“这么说,皇上真要办他?你的罪可以免了?”

仙道笑眯眯地点点头:“等着看吧。不会太久了。”

果然,三日之后,他们就得到了已等待太久的好消息。牧绅一、长谷川等五人联名上书控告泽北长风私扣贡品、欺君罔上、买卖官婢、陷害命官、鬻爵受贿、结党营私、纵容恶奴七项罪名,所犯罪行,均已查实,抄家时共查获黄金五百万两,官银一千零二十万两,象牙屏风、七彩珊瑚、水晶盆等贡品一百一十六箱,田契、贷票、账册、书信等五百余卷,皆没收国库。泽北长风被御宣削爵为民,田产房屋尽皆充公,家眷奴仆或流,或卖,泽北荣治的爵位被褫夺,北野等一干泽北党羽也各自获罪。而藤真一案终得昭雪,藤真健司被封为忠烈公,花形透官复原职,仙道彰则因脱狱被官降三级,但也撤销了对仙道的追捕令,另在全国发下通告,令他即时回朝赴任。消息一出,百姓无不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可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朝中受泽北排挤的群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牧得长谷川等将相助,整饬军队,加固边防,颇得皇上赞许,威望比以往只增不减。只有一件事,他一直惦记着帮他出谋划策扳倒泽北的仙道,想邀他早日回朝,重振朝纲,谁知自从那夜过后,便再也没有仙道的消息,关于这位翰林院前掌院学士的消息,众说纷纭,却没人猜得准。慢慢的,也就无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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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了来年清明,川南安乐山上,细雨纷纷,天色微暗,平日明亮鲜丽的山景如被雨丝晕染开一般,别有一番温婉气质。一名高大男子提着酒水糕饼,从山麓间一条绿树掩映的小道拾级而上,停在山顶一处青石砌的坟茔前,摆好供品,插上焚香,肃立于前,闭眼合十,喃喃说道:“这里风景毓秀,难怪出了你这样灵慧的人。你以前和我说了多少次,告老后必要归乡隐居,谁知你竟回来得这样早……山水万重,我在朝中,时时刻刻惦念你,只恨此身不能常来,你不会怪我罢?”说着,他举起一尊葵花耳杯,倒了酒,洒在坟前。“这百花酿是你生前爱喝的,这里怕是没有。你且尝尝,还是原来的味道不?”语毕,声竟哽咽。

“果然是千家坊的道地珍酿,令人沉醉。”一个人影从树后转出来,迎面便是一揖。“花形大人,久未谋面,近来可好?”

“你是?”花形打量着面前这人,只见他蓑衣布履,头戴竹笠,完全是当地人打扮,但身形飘逸,神采超然,一脸笑吟吟的样子,让他心中不禁一动,想起一位故人。“学士大人?”

仙道摆摆手,“我早不是什么学士了,快省了这些称呼。”

“你怎会在此处?”花形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已失踪大半年之久的仙道。

“以前我也常听藤真说他家乡风景秀美,不输嘉杭。京城那段公案完后,一来为悼念故人,二来我也有隐遁之意,因而游至此处,谁知这一来竟陶醉其间,流连忘返。不过,今日我却是特意来等您的。” 说着,他拿出几本书来,交给花形。“在下才疏学浅,当年斗胆接下此任,乃是不忍看大人心血付诸东流。如今不才所续三卷,都在这里,仍交还大人,以完此托。”

花形翻开这些书卷,只见字字句句,皆精心考据,行文端正,体例规整,正是他入狱后,仙道所续史书。花形大喜,说道:“没想到你还留着,泽北一去,此书终于能有个着落了。”

“就算泽北不在,修史仍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大人不怕再被奸人所害?”仙道问道。

花形摇摇头。“从当初圣上命我修史开始,我就决心力行始终,何况藤真当年也为此书出力不少,我绝无中途放弃之理,否则有何面目对他……幸而有你接下此任,让这番心血没有白费,在下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花形向仙道深施一礼,仙道忙还礼。“这也是我份内之事,大人何必如此客气?”

花形转身看向藤真之墓,目光中无限感慨。“我一直担心他的坟茔无人看护,以致荒废。如今一看,杂草不生,石砌如新,竟像是刚下葬一般。想来平日也多亏你常来修葺照顾,此等恩情,又岂一拜能谢之?”

“原来是此事,这有什么。”仙道笑道。“藤真生前为人就极好,知他葬在此处,故交好友,邻里至亲,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学龄幼童,无不常来祭奠打扫,岂止我一人?就是今天,牧将军也来祭扫过。”

“牧将军?”花形吃惊道。“他也从京城赶来了?”

仙道点点头。“不过他并未久留,我也没有扰他。”

花形低头沉吟:“牧将军是个识大义的人。藤真死后,牧将军对他家小十分照顾,常从旁扶助,却从不张扬。我想藤真地下有知,也一定会领这份情。”

“您能这样想就好。如今朝上还需你们文武和济,多献良策啊。”仙道诚恳地说。

“不过,你就真打算一直隐居于此了吗?牧将军可经常跟我们说想邀你出山呢!”花形想起牧将军常对他们说,仙道之才难得,若不能为国效力实在可惜,嘱咐他们若有机会见到仙道,一定要力邀他回朝。

听言,仙道爽朗笑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世有许由巢父[1],不碍尧舜之明。事先说好,您可千万别在牧将军面前把我供出来,要是我想回去,今日牧将军来时我就现身了,何必躲他!”花形还欲说什么时,仙道抢先做个“请”的姿势,邀道:“大人,别的暂且放下。我如今便住在附近,您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到我舍下一聚。我去为您打几斛酒来,咱们聊个痛快!”

仙道盛情邀请之下,花形只好跟了他去。此时雨已稍停,山间翠色青鲜欲滴,白雾缭绕,有如仙境一般。花形正赞叹时,不觉已来到山脚,面前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景色,只见:碧田万顷,烟峦如画,鸟鸣啁啾,泉声潺潺,庄户坊肆,点缀其间,青瓦白墙,煞是好看。仙道引着花形穿行阡陌之中,又过了一座石桥,不时还向田间地头的乡亲们打着招呼。终于来到村里,仙道先进一家酒坊打了两壶酒出来,又继续带着花形前行,踩着石板路,拐了几道弯,眼前出现一座竹篱环绕的院子。仙道笑道:“这便是了。”话音未落,两个小童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险些撞到花形身上。仙道忙把他们拦住,问道:“才过正午,你们慌慌张张跑哪里去?”其中一人说:“去河边抓……。”边说边心虚地回头望,却被另一人推了一下,说:“夫子,这位大人定是您的贵客,我们去河边捉几尾鱼来,给您二位下酒,好不好?”

“仙道,别听他们胡说!分明是偷懒不想练武。”一个清冷的声音落入花形耳中,他抬头一看,一位身穿葛衣,腰系布绦,手拿宝剑,眉目间满是英气的少年推门而出。见到花形,微愣了一愣,停住脚步。仙道忙给引见:“小枫,这是花形大人。”又对花形介绍:“他叫流川枫,是我家眷。”流川听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仙道却只是笑。花形并不以为怪,与流川见了礼。仙道又说:“我离开京城后,便和他在此处定居,盖了这间房子。今年年初,我们又于此地开了间私塾,我教文,他教武,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徒弟。”说着,他把两个小童拉过来,弯下身对他们说:“以后可不许背着流川师父瞎跑了,听见没有?”“知道了。”孩子们怯怯地点头。仙道笑笑,松开他们,说:“去吧,今天就放你们半天假。”看着他们跑远了,流川不高兴地嘟囔着:“你又这样随着他们任性,小心惯出和你一样的毛病。”仙道大笑道:“有什么关系,若真像我,能得你这样的知己,也不枉一生!”说着,三人便一同进屋去了。

屋里,宾主相谈渐酣,酒香醉人,流川不擅饮酒,不觉神思缥缈,望向窗外。一只燕子衔着雨后新泥,飞回檐下,加固着逐渐成形的新窝。而久已等在窝中的那只则和它耳鬓厮磨一番后,齐齐展翅飞向高空,那优美的身形,迅捷掠过尚显洇湿的云层,转眼便消失在被夕阳余晖照得晶莹透亮的天际。“在看什么,小枫?”仙道给流川夹了筷菜,问道。流川却径自出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仙道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一幅美不胜收,似曾相识的山水画卷尽展眼前,不觉了然一笑。正是:朔雾壅关起苍沦,几番边柝度晨昏,风霜涤尽陌尘散,雨洇天阑岁又春。

 

(全书完)

 



[1] 许由、巢父都是尧舜时代的贤人。传说尧曾想把君位传给他们,但二人都不愿出仕,许由逃到箕山隐居,巢父则干脆在树上筑巢而居,故得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