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宿怨未解添新霾

书房中,烛影微摇,映出府上主人来回踱步的身影,预示着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忽然,那高大结实的身形返回摊满兵书的案前,从中抽出一张地图,拿起毛笔,在其中几处山水关隘迅速勾上朱圈,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就在此时,窗棂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喀喇声。“谁?”未及他回身,一双手已搭上他的肩膀。

牧一回身,不禁又惊又喜:“仙道?”

“将军府上的警备松懈了不少呢。”仙道淡淡地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来得正好,有个消息告诉你!”牧绅一黝黑的脸庞上,双目炯炯发光,抑制不住的急切神情表露无遗,完全没有注意到仙道的异样。“蒙古打探到驻边将领换人,趁机出兵袭扰,满剌尔抵挡不住,转而向我军求援,但泽北荣治置之不理,致使局面完全失控,蒙古已有大举入侵我中原之意。事急至此,皇上今天下旨,要我戴罪立功,带兵立即开往前线!”“哦?泽北荣治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如皇上真能回心转意,起复将军,那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仙道眼睛一亮,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他不常有的严肃神情,甚至带着一丝黯然。“不过……我也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将军。”

牧这才发觉仙道有些不对劲。他蹙起眉头,问道:“什么坏消息?”

“将军果然是歇得太久了,今天街头巷尾都在议的一件大事,您真的没听说吗?”仙道有些激动,却欲言又止。他侧过身子,似是有意不与牧对视,幽幽地说:“藤真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牧有些不相信地追问道,他的表情明显已变得僵硬。

“藤真,藤真健司。”仙道一字一句地回答。在他心中,是多么不愿说出这个名字。但是,不管多残酷,事实就是事实。

“不,不可能,你们不是去救他了吗?难道……是泽北抢先下了毒手?”牧瞪大双眼,猛地抓住仙道的肩膀,两只大手钳得仙道生疼,但仙道并不躲避。他仰起头,双眉紧锁,矛盾、忧伤、痛悔、酸楚……本来不该属于仙道彰的情绪全都清晰地纠缠在一起,让牧不禁感到一阵不忍,于是慢慢松开了双手。仙道叹了口气,这才把夜探天牢和藤真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牧。听毕,牧也是连连摇头,慨叹不已。

“是我们莽撞了,应该调查清楚些再行动,或许就不至于……”仙道虽原就主张谨慎筹划此事,但这话责怪自己的成分倒比责怪流川要多。流川性子单纯又一根筋,会这样冲动是自然的。他了解流川,却最终没能劝住他,到底还是他的错。

“听你所言,藤真在狱中已受了不少折磨,恐怕也耽搁不起。你们也是一片好心,千万不要自责。真正对不起藤真的人是我。”说到这里,牧重重叹了口气。不过牧到底是经过风雨的大将,骤临变故,他虽心中痛苦,却仍想起一件眼前必须商定的大事。“仙道,现下我还有一事相求。明日我要面圣出征,前线战事紧迫,正是用材之时。你武艺高超,流川少侠一行人也非等闲之辈,不知你们可愿共赴疆场,合力退敌?”

“匡扶社稷,安邦定民,本就是做臣子的份内之事,如蒙将军不弃,我自然愿意前往。不过……”

“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就再好不过了,只要依之前那样乔装打扮,我保证军中不会有人认出。你也不必时刻待在军营,见机行事即可。”牧忙道。

仙道略一思索,说道:“我回去就与流川他们商议,湘北门下都是忠义之士,想必也会愿意共赴前线。不过路上我还是与他们分开行动为好,免得招人猜忌。”

牧点头称是。当下便铺开地图,将各处城关险要、地形特点一一指给仙道,又与他讨论用兵之术、御敌良策,二人谈到兴起,直到深夜才作罢,约好明日在城外八十里扎营处会合。别后,仙道自回驿馆去,和流川等人说起此事,个个都摩拳擦掌,满口应允。仙道见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若是流川和樱木他们回湘北,留他一人随牧去与蒙古人打仗,他还真觉得有些寂寞呢。

第二天一早,仙道化装妥当,与流川、赤木、三井、宫城、樱木一行六人准备出城。快走到城门口时,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樱木好奇,吵着要去看热闹,被赤木板起脸骂了一顿,拦住了他。樱木垂头丧气踢着石子往前走,却被迎面跑过来的一个小孩狠狠撞了一下。心里没好气的樱木哇啦哇啦地嚷起来:“这谁家的小鬼,饿晕头啦?!抢肉包子哪?!”小孩也不甘示弱地做个鬼脸,回道:“谁抢肉包子,咱要看蛇精吃剩的人脑袋!”

樱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蛇精?什么人脑袋?”

“嘿,瞧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小孩停下脚步,绘声绘色地比划着说:“我奶奶告诉我说,昨天夜里,西山坳地底下钻出个大蛇精,钻到天牢里,吃掉了当朝都御史藤真大人,只剩下头颅,现就挂在城门上哩!”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樱木听了此言也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发凉,其他人也尽皆骇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明知这是谣传,却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众人混入人群中,只听得耳边议论纷纷:“唉呀,这真是藤真大人吗?怎么死得这么惨?”“昨夜西山坳里一声巨响,我那住在山脚下的女婿听得真真的,据说是有蛇妖出没呢!”“蛇妖?怪不得。你听说过没有,藤真大人眼睛的颜色与常人不同,是异族呢。”“蛇妖一说怎么信得,藤真大人向来体恤下民,是个好官,定是遭人陷害。”“嘘,小声点……”

众人抬眼望去,城门下悬挂的正是藤真血迹斑斑的头颅,苍白的脸被乱发遮住,任凭如何想象,也无法相信这竟是昔日那个容颜俊美,谈笑风生的藤真健司。下面贴有一张告示,但上面只言及藤真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其他全都语焉不详,加上昨夜仙道与流川弄出的动静,也难怪会如此流言四起了。

看到藤真下场如此悲惨,还被无端诬蔑,不只直性子的流川樱木,连一向稳重的赤木都气愤难当,但他毕竟年长几岁,知道这很可能是泽北一党布下的陷阱,他们找不出劫狱者,就想用这种低劣的激将法印他们上钩,如若这样,绝不可在此久留。想到这里,赤木连忙和仙道使个眼色,带着大家退出人群,匆忙出城而去。

一到郊外,樱木便不住痛骂,先是把泽北长风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最后连天牢的狱卒也没放过,宫城和三井偶尔也跟着插上两句,赤木则不住催促他们少聊天,多赶路,唯有仙道和流川一路上不发一言。樱木忍不住问:“狐狸,你怎么哑了,难道你不生气?”流川瞪了他一眼,却并不回话。樱木又问仙道:“他怎么了?”仙道轻声说:“他生自己的气哪。”毕竟还是仙道了解流川心思,他正是气自己当时不该过于莽撞,好心却害了藤真。然而说到此层,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这里,大家的心情又都沉重起来,直到夜晚赶到军队宿营地,竟是一路无话。

谨慎起见,仙道并未进入军营,而是自己在附近寻了块地方露营。流川等人则与牧会面后,留在军中。

夜半,流川的帐外忽然“嗖”地飞进一颗石子,生生把他砸醒。流川一骨碌爬起身,他平生最恼清梦被扰,这找上门的挑衅怎能忍得?他拿起佩剑,夺门而出。谁知前后左右找了个遍,也不见人影。忽然他心思一转,向上望去,只见帐旁一棵桦树上,一个黑衣人影两手抄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流川分辨不出那人面容,不过看他稳稳站立枝头的样子,定然是轻功了得的高手。

哼,只有你会上树么!流川心中不忿,正要施展功夫,上去与他交手,却见那人脚尖轻轻一点,已从这棵树跃到前面另一棵树。流川见状,也在底下紧跟上去,不多时,已出了营寨。见周围无人,那人才从树上纵身跳下,稳稳落在流川面前。

“南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流川暗想。

“看来你还没睡糊涂。”南烈“唰”地抽出鬼头鞭。“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哪。爷今天打算废了你的湘北剑,有什么本事亮出来吧!”流川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我的湘北剑要留着杀蒙古鞑子,不是为了陪你玩的。若识相就快点离开,我可饶你不死。”流川的话似乎激怒了南烈,他一甩鞭子,漆黑如墨的鞭梢划开空气,发出尖厉的啸鸣。“我劝你别搞错情况。如果你不想仙道被重新抓进大牢,就趁早答应我的要求!”听到南烈竟以仙道相威胁,流川火从心起,双眼射出似乎能致人死命的危险光芒。他紧握剑柄,强压住心中怒火:“好,我陪你打。”南烈冷笑一声,说:“这儿场子不合适,十里之外有个赤松坡,老子在那儿等你!”说完便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流川明知他必有奸计,但为了仙道,也不得不跟上。

一盏茶的工夫,流川便跟到了山脚下。月光从厚密的阴云背后透出虚弱的灰白光芒,让黑夜中山体棱角分明的轮廓愈显诡黠。流川抬头一看,只见山坡上一片密林,层层松枝刚虬有力地伸展重叠着,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几声枭鸣,让人不禁从脊背处升起一股寒意。南烈的身影此时已隐没在林中,流川也不管那许多,三步两步登上山去,反正我上了山他自会现身,他心想。

果然,流川刚一钻入林中,一道毒镖便划开空气逼面而来。流川略一侧身,轻松躲过,趁势跳上一棵松树,喝道:“我来与你比试,有本事就别躲!”

“刚才只是打个招呼,看这招!”

南烈在身后!流川足下一点,纵身跃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燕子旋,同时右手反射性地使出一招“大漠吹雪”,只见剑光如雪花般缭乱飞舞,笼罩着他的全身上下。等他再度落下,已是面对南烈,身边无数松针松枝被削得如碎玉屑般,飘飘洒洒地落向地面。好险!流川心中暗暗庆幸。南烈擅用毒,又擅使镖,刚才这招定是他将涂了毒的松针当趁手兵器用了。若是被一枚扎中,就算他有湘北剑,也难保能全身而退。这里地形复杂,天色又暗,坐等他进攻只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想到这里,流川趁势一转手腕,运气推剑,一股强大剑气直冲向刚才南烈射来松针的方向,这正是湘北剑中威力极大的一招“中流击楫”。若是在平地使用,此乃可以一敌百的强悍招数,正面相迎的话,如以肉身抵挡千钧落石,全身骨骼脏器必将被震碎而死。昨晚流川与仙道合力劈开石门,用的即是此招。不过此时流川身体悬空,不敢使出全力,而此招重攻轻守,流川同时又要提防南烈从别处偷袭,于是这一剑的威力只及平常的一半不到。即使如此,对面的一片松树也在流川的攻击下纷纷拦腰断作两截,轰然倒地。原本躲在树上的南烈只好狼狈地跳到树下由此形成的一片空场上,这正合流川之意。他跟着一跃而下,在空中连连使出凌厉的攻击招式,不给南烈还击的余地。南烈一下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左支右绌,身上已被流川刺中多处,眼看就要不支落败。看到自己如意算盘落空,南烈又恼又恨,忽地变招,将手中鬼头鞭向着流川手中宝剑就是一甩,流川以为他要么是用鞭来夺剑,要么是使自己忌惮鞭毒而退却,但此时流川已习得湘北剑,与上次和他交手时的功力大为不同,自信让他不但没有转攻为守,反而持剑向南烈甩来的鞭身削去,只见剑光过处,鬼头鞭也如刚才的松树一般,堪堪断为两截。看着手中只拿着半截断鞭的南烈,流川停下攻击,摆好守势,喝道:“你兵器已废,还比什么?我已赢你,你快走吧!”

南烈手持断鞭,面容却无半点败怯之色,只听他怪笑几声,扬起下巴,蔑视地看向流川:“枉你还算湘北传人,连胜败都分不清楚。告诉你,这场是爷爷我赢了。”说完,南烈“倏”地往后一跃,三下两下便消失在密林的黑影中。

“哼,每次只是逃得快而已,说什么大话。”流川咕哝了一句,也无心再追,转身往营帐的方向走去。回到军营,流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总回想着南烈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却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晚上,兵士们都围在帐前生火做饭,流川正一个人坐在一边发呆,忽然一人拍上他的肩头。流川转身一看,原来是乔装改扮的仙道。“你混进这里,不怕被人认出来?”流川看看四周,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

仙道冲他摆摆手,拉着他就往出走。流川无奈,只得跟着他到营盘外。看到周围没人,仙道才悄声问他:“昨晚你去哪儿了?”流川白他一眼,反问道:“你不是说去睡树上么?难道你晚上还跟踪我?”仙道一脸委屈相地说:“跟踪你不就不问了嘛。人家是担心你,想看你睡得安不安稳,谁知道帐子里没人,害我一通好找。”流川听罢不语。他不愿让仙道知道南烈以他为威胁,才逼得自己去与他交手。再加上南烈最后说的话仍让他心中疑虑重重,按他的性格,遇上这等事不自己纠结到死是不会说的。仙道见状,反而觉得他有意隐瞒什么,缠着一个劲地追问。

流川被他问得烦了,忽地抽出长剑,说道:“和我练剑!”

“什么?大晚上的,你……”

不等仙道说完,流川剑已逼到他肩头:“快出剑!”

“好好,我陪你练就是。”仙道拿流川没办法,心想他难不成是要借练剑发泄?这时只好顺着他,说不定等他气顺了就能问出什么。于是便抽剑出鞘,和流川对练起来。

湘北剑与陵南剑本是一脉相生,堪称双璧的剑法。单独使用已经威力无穷,而双剑并出另有深一层的妙处,不仅招式上相得益彰,用剑者的真气亦可互为补充,借剑招衔接之处流通回转,即使其中一人受伤令真气减损,另一方的真气也会立即补上,使剑招不致中断,也可在战斗中为受伤者提供支援。

流川昨日与南烈之战悬念未解,正好仙道来找自己,他本想过上几招,边打边琢磨自己出招到底有何纰漏,也借活动筋骨纾解一下连日来的郁气。谁知,两人剑锋刚一相交,仙道便觉手臂一麻,一股邪气逆血而行,冲入心肺,他猝不及防,手腕一抖,“呛啷”一声,竟把剑掉落在地上,身子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流川见状也傻了眼,他连忙丢下剑,扶住仙道:“你……怎么了,你?”

仙道试着提了提气,又是一阵疼痛难忍的胸闷,只觉得天昏地暗。他害怕流川担心,只说:“不妨事,扶我到那边坐坐。”

流川扶他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急切地问道:“是不是上次中的毒又发作了?”

仙道摇摇头:“不是。”他仰起头,望着流川,尽管压抑着难以名状的痛苦,眼中却满是关切,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你没事吧?”

“白痴。”

仙道嘴角一弯,笑而不语。

流川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地说:“我告诉你。昨晚的事。”

 

第十六回 月华轻度露帘开

“又是南烈?他可真执着啊。”听完流川讲述夜遇南烈的经过,仙道苦笑着说。流川对他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很生气。到底是什么情况?仙道受伤到底是不是南烈搞的鬼?自己明明毫无感觉,为何仙道与自己一交手,却如同中了剧毒般痛苦?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揪出南烈问个明白,但却又不能抛下仙道,心中懊恼无比。

“他确是那样说的?”仙道忽然问。“说赢的人是他?”

流川点点头。

仙道疲倦地闭上双眼。若我没猜错……

他勉力在石上盘起双腿,凝神运气,同时并拢右手食中二指,轻按神庭穴。这正是陵南剑入门剑谱调息解毒之法,上次被南烈暗算,仙道就用此法自行将毒素逼出体内。然而,这次还未及开始,仙道便觉有异。周天气场本应以神庭为起点,缓缓沿经络导行,现在却反而变得剧烈紊乱,仿佛不受控制般在体内逆冲。仙道忍住喉头翻涌上的一口腥血,连忙住了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错……南烈这招果然狠毒……

不过,有小枫在,我可不能就这么倒下啊。

“小枫……”仙道迷迷糊糊地唤着他的名。

“仙道……”流川坐在仙道身边,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眉间写满了担忧。

“你别急,我不妨事。刚才是我运功不当,一下子气血逆行。此毒一时还要不了我的命。”

流川哪里放得下心。“这到底是什么毒?”他急着问道。

“是‘忌毒’啊。”仙道一手撑着大石,一手抚着胸口,将他高大的身材紧紧靠在流川身上。平时定然会遭白眼的动作,受伤后便变得理所当然,这也算是毒痛附带的一点奖励吧?在这番胡思乱想的自我安慰下,仙道的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我也只是听说过。此毒在江湖上已绝迹多年,不过,若是南烈用出此毒,也不足为奇。”

流川静静地听着。他自己虽也行走江湖多年,但遇到仙道后才发现,这位庙堂之上的大学士谈起武林之事竟了如指掌,而且居然还是陵南剑的传人。起初流川也曾暗暗不忿,仙道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怎就有如此天赋,练就文武全才?但当他逐渐体会到仙道身上担负的责任时,那种不忿也慢慢在发生转化。如今,他对仙道更多的是钦佩,或许还有……牵挂?

不知道流川心思的仙道继续说道:“他的鬼头鞭上涂有奇毒,引你削断鬼头鞭,就是借此机会下毒。”

流川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诡异的下毒方式:“可是,我一点也没碰到……”

“这种毒根本不用与身体接触。”仙道说。“只要练就强大的真气基础,即可通过真气运行下毒。南烈身为用毒高手,想必已经练就了一身毒气而不自损的本领,但若与他在战斗中真气相激,就有中毒之危。”

流川听言不禁心内一惊。他从未想到过南烈还有这等功夫,当然也不曾防备。看流川的神情,仙道就知道他又在自责了。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仙道继续说道:“中此毒的人,自己不会怎样,但若是与人合力出剑,便会带出剧毒,伤及同伴,从而使用剑人畏首畏尾,自然剑的威力就会大大减弱。”

“照你这么说,这毒竞像是专为克制陵南湘北剑而生的。”流川脱口而出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仙道闻听此言,心神一动,仿佛在黑暗洞窟中行走已久的旅人忽然见到一线光明一般。他皱眉细思,却一时想不起这感觉究竟从何而生。

“怎么了?”流川以为他毒症加深,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仙道岔开了话题。“我刚才试用陵南剑谱疗伤,却适得其反。看来只能先找些草药解表,再慢慢想办法了。”说着,他与流川交待了几味草药的名字。“军中若有,你便帮我寻些来。若没有,也不要勉强。”仙道勉强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师父总说我好胜心寥寥,习武难有大成。大概这次又要半途而废了吧。不过啊,”仙道抬起手撩了撩流川额前的乱发。“就算帮不上牧将军的忙,也让我跟着你吧,小枫。我可不想一个人去逃亡,太寂寞了。若是那样,还不如我就去投案,等着你再来救我。”

流川拿下仙道的手:“受了伤反而话那么多。现下想法子解毒才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坚定地说:“我再去找南烈!”

“万万使不得!”仙道急道:“若是如此,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要怎么办?要不,我试试用五决剑谱为你疗毒?……可是,我现在已经中毒,如果将真气输给你,会不会有危险?”流川焦急地问。

仙道也是一愣。对啊,自己怎么都没想到这层。若是陵南入门剑谱可以解毒,五决剑谱应该也可以。这忌毒既是下在流川身上,却发在我身上,那么解此毒者,应是五决剑谱,而非我陵南剑谱才对。流川的顾忌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但湘北剑和陵南剑,用剑与疗伤的真气运行方法完全不同,稍加注意,应不至有虞。何况到现在这种地步,也只有冒险一试了。

“不碍事。你运功时闭住二间、曲池、肩髃,不带出剑气就好。”仙道回头微笑道。“有劳你了。”

流川放下长剑,盘腿坐于仙道身后,闭上双眼,雨洇天阑的画卷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顺着云雾的走势,山形的起伏,静静调息,就如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般自然。感觉周身的真气平缓而有力地流动着,掌心逐渐蕴满热量,流川抬手覆在仙道背后,小心将真气送入仙道体内。由于担心再次引起气血逆行,流川只用了三分力。“感觉如何?”“照这样子,别停。”仙道说。流川的气息温暖又舒适,以前与朋友们流杯吟诗时,那盛在杯中顺流而下,经清凉溪水带去夏日燥气的美酒,就是如此令人神清目明,心怀舒畅。难怪都说陵南湘北是剑中双璧,连真气都有如此相生相济之效,那两位前辈必是心意相通,达到外我合一之境界,才能创出这套剑法吧。仙道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片刻之后,仙道只觉五脏六腑没有那么难受了,想是积毒稍减,刚要告诉流川,却感到那股令人安心的真气停止了流动。“仙道”,流川迷惑地放下手,说:“我发不出功了。怎么回事?”

仙道转过头,说:“你不要碰我,自己提气看看。”

流川依言试着提气,回道:“勉强可以,就是费劲。”

“唔……此毒果然够厉害,驱毒也如此耗费真气。”仙道说。

“我……”仙道虽未明说,但流川明白,自己习练湘北剑不久,功底尚浅,因此运功驱毒难以持久。若是自己有师父一半的功夫,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他仍想坚持试试,但还没开口就被仙道拦了回去:“今天就不要勉强了,否则对你身体有害。回去好好休息,明晚再来吧。”

“那你……”

“不用担心我。”仙道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好让流川安心。“有你帮我疗伤,我还敢不好吗?只剩下一点毒根儿而已,不碍事的。”流川犹豫地看着他,却被仙道扶着后背往营盘的方向推。“回去吧,我明晚还在这里等你。还有,等我痊愈以后,也要为你解毒才行。在那之前,不要随便和人家练剑哦。”流川点点头,还是仙道心细。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可能又疏忽了。他嘱咐了仙道几句后,二人就此告别。

回营以后,流川照仙道所言,暂时停止习练湘北剑,只作最基础的吐纳工夫,静心养气。樱木几次来缠着他练剑,也都被他回绝了。任凭樱木怎样骂他小气怯阵,流川一概不理。到了夜半,流川再溜出营地,找到仙道为他疗伤,并为他带去解毒草药。连续几日,皆是如此。眼看仙道一日日恢复,二人在欣喜之余,也不禁感叹湘北陵南双剑之博大精深,更下定决心,痊愈后要发奋练剑。

仙道自觉余毒已去尽后,便与流川交换位置,为他解毒。连续三日后,仙道边运功边问:“可有什么感觉没有?”流川摇摇头。确实,不论是中毒还是仙道为自己解毒,身体都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正是这让他不安。没有症状,就无法判断忌毒是否去尽……“不要担心。”仙道像是摸清他心思般,笑着说。“我解毒用了三日,如今为你疗伤也已满三日,没有不解的道理。再说,我们手握剑谱,有什么好怕?待会儿你我再练上一回剑,若是我身体无碍,不就证明你体内的毒已去净?”

“可是,万一我体内的毒不是这么容易去尽的……万一我再伤你……”流川小声说道

“嗯?”专心运功的仙道没有听清流川的话。

“仙道。对不起。”流川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不够强大,才会上南烈的当,还连累了你。”

“哈。我说小枫啊。”仙道收了功,一把拽起流川,帮他抽出腰间长剑,塞在他手中,自己也拿好兵器:“不要太小看湘北剑哦。不够强大的人是当不了湘北剑传人的。”

流川像是被什么点醒般忽地抬头看着仙道,却迎上他清澈温柔的眼神。

“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仙道举起剑,手腕一转,月光如冰晶在剑锋滑过,闪出一道犀利的光芒。

流川定定地看着仙道,不觉也抬起了手。

“锵”地一声,二人兵刃相交,清凛的金属撞击声惊起一群乌鹊,惟留树影摇曳,见证这稍纵即逝的对决。

“怎么样?”流川放下剑,忙不迭地问。只见仙道忽地丢下剑,伸展四肢,直直往地上一躺。流川一惊之下,连忙跪到他身边,孰料仙道翻了个身,一手托着腮,一手把流川拽倒,笑眉笑眼地说:“我的伤好啦,说吧,要我怎么谢你?”流川狠狠瞪了这没正形的家伙一眼,就欲站起身来。仙道却无论如何也不撒手。“着什么急嘛。”“我要睡觉。”“天还早哩。”仙道仍然赖皮赖脸地说,显然是决心不放流川回去。“你看,月亮还没爬上树梢呢。这么多天不是驱毒就是赶路,好不容易松口气,就陪我在这儿躺会儿嘛。”

流川拗不过仙道,只好在他身边平躺下来,眼皮却已开始打架了。“小枫,别睡。”仙道轻声说。“你看这天上的星星月亮。”“好无聊。谁要陪你看这些。”“一点也不无聊哦。这里可有学问呢。”仙道说着,伸手指点着头顶上那片浩渺的苍穹。“它们预示着我们这次出兵的吉凶。你看,太白连日昼见,入羽林,今日又月犯天关,说明朝有强臣,边境不安,有兵丧。这次交兵,恐怕是一场恶战呢。”“我看不出那么多名堂。”流川兴趣缺缺地说。“我只知道,有敌人,打败他们就是了。”仙道听了吃吃笑道:“你说得很对。”忽然,流川似乎想起了什么,翻身转向仙道:“那个什么……贯什么星,也是依天上的星象造的?”这不经意的一问,勾起了仙道对那夜的回忆,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忧郁而凝重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天际。是啊,贯索七星,牢狱之象。国之将倾,相星陨落,少了藤真这颗他本以为会长久闪耀下去的星,天空看上去也变得寥廓暗淡了许多。但是,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绝不能让藤真白白丧命……

“仙道……”流川的声音打断了仙道的思绪。他转过头看向流川,流川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真的不怪我吗?万一毒解不了,让你不能再用剑……”

“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也还有一把剑可以握啊。”仙道眨眨眼,说。

流川不解地看着他,问:“哪把剑?”

仙道笑笑,将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摊在掌上。流川定睛一看,是一把晶莹剔透的碧玉剑,不过比手掌略长,细部却极为工巧,剑柄处的纹饰托出“如意”二字。流川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抬眼望向仙道:“这……”

这把玉剑,正与去年上元节仙道送给流川的那把是一对。流川望着玉剑,那晚灿烂喧嚣的焰火,回房后仙道的奇怪话语,酒后躺在他床上吟出的诗句,齐齐涌上心头,他似乎懂了什么,但又不完全明白。心绪一片混乱的流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那形制与眼前之物毫无二致的,可不就是仙道赠他的那柄玉剑?虽然几次想扔掉这看来累赘又无用的东西,但自从收下它,这剑便再也没离过流川的身。

他抽出犹带着体温的“平安”,慢慢放在“如意”上。只听“喀”的一声,两把玉剑紧紧扣合上,仿佛被彼此吸引,仿佛每条纹路都为这一刻的契合而生。忽然,流川感到自己仍握着玉剑的手被仙道紧紧攥住,他猛地抬头,正迎上仙道盯着自己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炽烈,盈满千言万语的眼神。

流川只觉全身一颤,心也跳得格外快。这陌生的氛围,还有仙道手心传来的温度都让他紧张,不知是该退缩还是该说些什么打破僵局。可是……该说些什么呢?

不等流川反应过来,仙道早一把将他拽到自己怀里,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

仙道的吻,温柔中带着霸道,让人不想逃离,也无力逃离。流川闭上眼,可恨,这个家伙,总是轻易让人失了心性。只是一个吻而已,平时连最简单的身体接触都会觉得多余,可现在怎会心跳得不能自持,几乎就想一直这样沉溺下去……

果然……跟着白痴人也会变笨的。

流川忿忿不平地揪住仙道脑后的头发,笨拙地回吻上去。那平时总勾起坏笑的地方,柔软又不安分,带着松果般的甘甜。原来仙道尝起来是这种味道……

难得流川主动,仙道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用尽浑身解数,逗引着流川不甘示弱的回击,这样才好,他不仅要将这个吻铭刻在流川唇间,也要铭刻在他心里。就这样厮缠了不知多久,直到两人都感到呼吸困难,仙道才松开流川,但右手还留恋地在他脸上摩挲。“我以为你会躲开的。”仙道说着,浮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

……

令他意外的是,流川没有解释,也没有质疑。

“你是不是讨厌……”

“仙道!”流川忽地扯下仙道的手,将它狠狠反按在仙道的胸口,那双如冰刀般坚冷的眸子也隐藏不住他内心的炽焰。“说吧。”

仙道一愣,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透过掌心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跳。不会说谎的心跳。流川啊,你不知道我最爱的,就是你这执著无悔的样子吗?抬起左手合在胸口,将流川的手掌稳稳地覆在中间,让他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真心。

“和我在一起吧。永远。”

柔美的月色静静倾泻在初生的草原上,因夜间寒气而凝结的露珠反射出微光,从两人的脚下延伸开去,渐远渐淡。而仙道却无心欣赏此等美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倔强地盯着自己的男子身上。

忽然,流川的眼睫闪动了一下。“白痴。”

这是……答应了吧?!仙道激动地握紧了流川的手,笑容也在不知不觉中扩大了一倍。

“学剑都半途而废的人,说什么永远,真让人怀疑。”流川小声嘟囔着。

仙道却毫不以为意,急急忙忙凑近流川身边,换上一幅无比正经的神情说:“不要看师父嫌我好胜心差,他也说过,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重视的东西。‘等找到时,你的决心不会输给任何人。’”说到这里,仙道的神色柔和起来。“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呢。”

流川白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仙道接着说:“而且,陵南剑,我也不会放弃的。遇到你之后,我就决定了。”他抬起头,仰望着缀满星辰的夜空。“这就是湘北剑和陵南剑的宿命吧。”

不努力可不行呢。即将到来的,会是一场恶战。和迄今为止的对决不一样,是举国兵力的较量。单靠个人武力高强是打不赢的。即使湘北陵南合璧,也难以左右整个战局。最终,还是要倚靠牧的统帅能力。不过,这次出兵,无论兵力还是粮草都很充足,时机上也不算太差,只要后方没有泽北的掣肘,让他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打胜这场仗不算难事。关键是,打胜以后又会怎样发展呢?泽北不会坐等牧包揽战功,必须及早阻止他,否则还会有更多藤真。可是,现在反击,还缺少最关键的东西……

仙道摇摇头,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眼下先要考虑如何打赢这场仗。他转头看着抱着膝盖,若有所思的流川。

永远……在一起吗?

可是,刚说出这句话,就要经历沙场生死的考验啊。想到此处,仙道心里一揪。是啊,刀剑无情,谁又能保证自己在大军之中毫发无伤?如果……如果………………

仙道展开手臂,再次将流川拉进自己怀中,缓缓收紧,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和温度,似乎是怕现在就失去他。而流川也没有躲避,而是将他更拉近自己。

已经说不清是谁落下第一个吻,是谁点起那把蔓延的野火。它烧得身体灼痛,在彼此身上留下铭刻入骨的烙痕。而在这灼痛中滋长的甘甜,又是多么诱人,以至于没有人甘心退却,惧怕未来,唯有沉沦。黑暗躁动的空气中,年轻的躯体在草野上搏缠,原始的冲动如小兽般肆虐。早早扯掉流川布衫的仙道,不管手下动作如何,眼光始终未离开流川倔强的双眸,奇怪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力气。

就不怕我伤了你吗?

有本事就来啊!

仙道深深俯下腰肢,再次在流川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从未想过,和你能够如此之近,近到不分彼此,近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撑在地上的手臂,禁不住想去抚摸那张仍在逞强却已染上红晕的脸。要记住这个表情。只属于我仙道彰的表情。

汗珠滴落在摇曳的草叶上,和露珠一起滑落,润湿了下面的泥土。流川的手反扣在地上,指甲深深插入因为潮气而变得松软的土中。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自己竟会甘愿被这个人引导着,走到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的这一步?可是,身下的痛楚已经让他顾不上想太多。

没有,还没有结束。这样的时间让它长一些,再长一些。尽管仙道一直努力控制着节奏,但身体仍然不听使唤地加快了动作。可以吗?我的小枫。让我们拥有完整的彼此。就在今晚,就在今后的所有岁月。

仙道,可恶……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我已经…………

小枫,没关系的,相信我……

相信我。

相信你的心。

相信将你我紧紧牵绕的命运。

天边,一颗流星划过晴夜,那一瞬即逝的幻美光芒,与高潮袭来时仙道的表情交叠在一起,永远印在了流川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