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篇

(一)
又是一个“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的时代。
然而这只是城里人的说法,于山居多年的村民而言,倒是四季天时、五谷桑麻更让他们挂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辈辈都这样活法,纵有吃饱没事儿干的文人前来寻仙访道,只当隔壁牛二放了个屁,无关痛痒。
所以仙道的到来,并未惊起多大波澜。

可以肯定,这个仙道不是普通人,光看他一身光鲜的打扮和一头古怪的朝天发就能知道。
但是不打紧,春日一般的笑容足以消融一切的顾虑及距离。
于是仙道顺理成章地住下来,盖间茅屋,与村民一同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一同重阳就菊花,把酒话桑麻。饮到兴处,吟出两句诸如“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一类的诗,引得村夫大笑,村妇含春。
日子便在平淡中半推半就地流过。
只有初到时种下的那株枫,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执着地筛着光阴,数着年月。


终于有一天,村里来了位了不得的青年。
了不得的衣着,了不得的气势,了不得的相貌——简直就是五里外山神庙的圣母娘娘错投了男胎!
与世无争的村民暗忖:这等人物,不惹为妙。

这道理仙道也懂,于是他慌忙不迭地收拾东西,逃难似的躲进深山。
这一躲就是半月。

回村那一天,入夜,几十里山路不见星月,跌跌撞撞摸回家,却见那煞星正坐着他的“半张”席,啜着他的“千日醉”,悠悠然对着他的宝贝枫树打瞌睡。
暗自定神,两步迈到他身旁坐下,二话不说抢过酒杯,便要送入口。谁知对方反手一扣,木杯险些脱手,琼浆四溅。
“哎呀,赔我的‘千日醉’来!”
“不过是劣质米酒,味同白水。”
“那你还喝得那么陶醉……”
“……”
死盯眼前人,胡子茬茬乱长了一下巴,眼圈肿胀发黑,头发夹着草茎耷拉下来,落拓不堪,恍若陌路。往日种种少年意气,相娱欢情,尽数涌上心头,早已试问过千次的那句话又在胸中回环数转,说出口时,才发觉竟是这般沙哑之音:
“逃得了一时,你以为,逃得过一辈子么?”
“哐当——”
杯落人惊。
细长的眸子正竭尽全力瞪大,眼中血丝纠结,黑瞳却清冽如昔,一向冷硬的肩线竟止不住微颤。刹时耳边似打过一通乱鼓,本道随清风流云涤去的欲念,一寸一寸卷土重来,噬咬着周身血肉,恍然悟到:实是逃不掉的……他……
骤然伸手一揽,不等对方反抗,顺势压上“半张”席,掰开他几乎咬出血的薄唇,合眼便吻……
……
长夜如墨,枫红胜火。

晨光初现,山气氤氲,满屋春色未散,欢痕犹在。
青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熟睡中的情人,细细地在他脸颊摩挲,抚上发丝,把草茎一根根捻出去,喃喃低语:
“十年……”
满腹心事,千种风情,却是欲说还休。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
“我说仙道啊,你好歹回来了,那位公子爷……”隔壁田老汉瞅见门口眼热的靴子,料想已雨过天晴,正欲恭喜一番,谁知推门正见活色生香一幕,可怜老汉拘谨半生的清名,就此毁于一旦。
眼发直,腿发软,却听得冷冷一句:“干什么。”
干……什么……我这是干什么来的……
“打却黄鹂儿,莫叫枝上啼……”
仙道不知何时醒了,歪在床边,奉上秋日丽阳。
“老爹啊,我今天有客人,就不下地了,麻烦您再帮我照料一天,改日再来谢谢您。”
田老汉这才回神:“哦……好……不谢……”
转身出门……

不到晌午,村里人人都知道,仙道家藏了一个标致的大美人。
等仙道梳洗完毕,出门晒太阳时,只见和他最是投契的彦一面红耳赤跑到跟前,支支吾吾半天,才爆出一句:
“仙道……你……是不是采花贼!”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一花,仙道身后跟上一位白衣佳公子,俊是够俊了,偏偏神色冷得逼人,眼见似乎对自己的问话大为不满,腰间的佩剑穗子一晃一晃,顿时胆寒,吓得拔腿就跑,还边跑边嚷嚷:“杀人啦……”
于是黄昏之前,村中另一个流言传开了——仙道的真实身份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
“还真是……伤脑筋啊……”
仙道搔搔头,无可奈何地对着身边人:“看你招来的麻烦……”
“哼——”

村里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如果他们知道,突然多出来的这个采花贼兼江洋大盗的同伙就是名满天下的流川枫,不知是否会举家迁徙呢。
(二)
事实证明,仙道昔日“江左第一辩才”的声名真不是盖的,趁大伙儿日落闲谈的当儿,把流川正式介绍给大家,无非“远房表弟,少不更事,因逃婚来投奔自己”云云。想这村民终年与牛羊斗智的脑袋哪经得起他天上地下一搅和,加之见流川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贵气,想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好感大增,家中有待嫁闺女的已然跃跃欲试了。
于是流川枫的住下,也成了理所当然。

乍逢时那一夜别情难自已的放纵后,却再无肌肤之亲,倒真真像了一对久别的兄弟。
毕竟已非年少血气方刚时,十年,若遇得巧,沧海都可化了桑田。
流川变了,仙道想。
饶是如此,有流川的日子,却真不一样。

乡间的生活,他兴许是不习惯的,显见流川正应了那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怪不得他,这小子生来便是芝兰玉树,分明要风流误尽天下人的,那里见过这等农忙光景——说起来还真不舍的见他受累,只嘱咐着候在树荫里。
若依了过去,流川可是个不服输的主儿,怎受得这番闲气,定是要学起来,不拔头筹誓不甘休,可这次,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地里人头攒动,仙道的朝天发又梳起来,火焰一般耀眼。
那个……是他……
偶尔抬眼冲自己一笑,偶尔甩甩头,挥落汗珠如雨,却还是笑着的。
那笑,那汗……是他的……

“今天真是奇了,我们流川大少爷居然没有睡着!”
“白痴——”伸手就是一拳。
屈身躲过,绕到他身后,再推搡两下:“走吧,陪我去捉鱼。”

蓝天白云下,绿树蔓草间,两个已介而立的俊逸男子,此时却如孩童一般在山涧上下其手,只可怜了鱼儿。
幸而其中一人笨手笨脚,显然不谙此道,另一人虽驾轻就熟,却是玩性居多。
“枫,你手脚太慢了……”
“罗嗦!”
“那边那边……哎呀!颇迟钝啊……”
“……混蛋!”
“哈哈哈……”
单纯的依旧可爱,洒脱的依旧飘然,似乎……又回到从前……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眉,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一般的才调无伦,一般的傲气干云,内里虽也暗暗较劲,人前却是出双入对,心意相通,哪管世俗之龌龊心肠。
便是情生意动的初夜,也只是情之所致,自然而然——取次花丛懒回顾,却未料有那一夜的生涩难耐,只觉天上人间,再无他求。

村野时光,朝九晚五,本就在不知觉中过得极快;此时有流川共数朝夕,同扫流云,更觉飞逝如电,仙道每一日醒来,都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想象流川会是如何眉发皆白却还嘟着嘴赖床,回视身旁,情人却风华依然,暗笑自己人未老心先老,只怕流川会嫌弃了这罗嗦的糟老头子,不觉莞尔。
……若然,真能如此!……

不甚记得当初一意要走的理由,大约是于繁华喧嚣中乏了,厌了,却知他心比天高,岂是容得半点懈怠的
——既然这世道是我的樊笼,切不可让我成了他的牵绊!
于是,舍了一切,逃了。

道别那一夜,也不见什么缠绵悱恻,泪眼相看,只沉声道:“我是……真的走了。”
竟不敢再回视他一眼,所以,只听得他低低的一句:“珍重。”
终究……!

到现在,如果……


月光如水,中庭地白。
仙道不知在前屋折腾什么,流川一人立在院中。
秋风卷地,枫红是愈见得浓了,可惜能留在枝上的还有多少,又能留多久呢?

一直是懂他的,所以知他两难,可惜少年志可拿云,怎甘心一走了之!
当时也是恨着的哩。
哪知浮云一别后,却是流水十年间。
赢得声名动天下,冠盖满京华,心却空了,虚壳上深深浅浅刻着他的名,方知,他是抛下了一切,却也带走了所有。
于是,追来了。
可是,追来了,又能怎样!

忽然被从身后抱住:“枫,想什么呢?”
身体被仙道的气息包裹着……
闭眼,深吸一口,回头,看定。
“没……”

仙道显然心情极佳,也不追问,只拉着流川进屋。
屋里也无甚特别,不过多了壶……酒。
“枫……这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名唤‘真意’……”
“真意……真意……”流川低吟,仰头即饮。
月溶溶,风淡淡,喝着仙道的“真意”,流川,似乎也醉了。

可惜,醉的是心,不是人。

“这里,很好。”流川开口,“只是不知何年能再来赏枫饮酒……”

风不动,听得见心砸在胸口的闷响,一下一下。
仙道想:不管怎么变,流川,还是流川啊。
到头来,还是被他说出口了。
他想:也好,不是老早就决定好了的么?
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双手按着流川的肩,低头,轻笑:“也好,这样……”

冷月无声。

(三)
送别那一天,村里难得的热闹,全村的姑娘哭得跟什么似的,吓得塘里的鸭子也呱呱乱叫。
彦一苦着脸:自从流川来了以后,他在村中的地位与日俱增,流川的衣食住行成了他扬名的本钱,每次日暮话本的开场白已经固定为:话说,流川公子今天……
其实最伤心的人是田老汉,但凡姑娘们送来的烧鸡点心,仙流捉回来的鲜鱼野味,莫不是先送到他家,想是因为他家小纯儿厨艺一流,仙道又嫌麻烦,再有,流川也说了,是因为近嘛。沾着仙流的光,不到一月,老汉的面皮已经油光可鉴了。可到如今……

闹的依旧闹腾,静的还在静着。
不同寻常的人只有一个——仙道。
盯着远方不知什么地方,眼神飘飘渺渺的,直到彦一叫他:“仙道,你不跟流川道别么?”

别?
……
是。

对着流川做个揖:“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今日就此别过,祝君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流川闻言,嘴角一动,漆黑的眼眸却未起一丝波澜。
“走了。”随即转身。
“真是报应不爽啊……”仙道心道。
如此甚好,来去两袖清风,了无牵挂。
可是,为什么,眼光还是离不开他的脚步呢?
可知,这一步,便是天涯!

到底是迈开了脚。
仙道一惊,张口欲言。
起身,却正对上流川的俊脸——这一步是迈开了,却倒个拐,迈了回来。
“说,你到底是要田园居,还是要素心人!”眉皱得好紧,话说得好狠。
“……”
“还不跟我回去!”
笑意就在仙道的眉睫间舒展开来,原本准备好的那句“枫,你够了吧”不无遗憾地吞回肚里,些许的不甘啊,竟然被他抢先了。
“回?回哪里,回去干嘛?”悲情的双目,疑惑的眼神。
流川咬咬牙,还真卯上了。
既然自己不善言辞,就堵住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回来——”
……交叠的唇间遗漏了答案……
“……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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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骢马肥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

回到这俗人堆里快一年了,仙道不愧是天才,拿上犁耙能下地,回手摇摇扇子,又是似模似样的公子哥了。
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香车,骏马,名酒,美人。
大约品得菜根香的人,回头吃什么都有味儿。
况且,还有流川。

身无闲物,心心相印之时,仙道也问过流川:“‘天下第一名士’的虚衔对你真那么重要?”
“白痴——”流川水汽迷蒙的双眼欣欣然变得清亮起来,“那是为了要赢你。”

不求山林,不问功名。
人相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