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和金鱼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他说——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有一天……

山里的一天,涂着山雨朦朦胧胧的淡爽。
庙里的一天,绕着香火缥缥缈缈的清玄。

只是一个平铺直叙的日子,老和尚下山办事,小和尚留下看庙。
老和尚有交代:清理小院,拂拭尘埃,早课晚课,诵经念佛。
小和尚光溜溜的头,一点一点,月白色的香疤跟着晃荡,分明是在调皮地眨眼。

六根不知为何物,何来清净?

佛主笑呵呵,庙门大开开,大堂空如也,故事演上来。

小山上满是石头,大大小小,有棱有角。
不知何时,石缝里蹦出了一股水,纤细娟秀,绵绵不绝,一路羞羞涩涩地流过小庙。
故事的背景是如此简单
——小庙,小溪,门当户对。

这不是一条平常的小溪,小溪里住着一只金鱼。
这也不是一只普通的金鱼,它是一只天才金鱼。

没有人认为它是天才,它也不认为自己是天才。
为什么要人承认呢?
——只要是鱼都知道。
它的词典里怎么会有出现“天才”呢?
——虽然集优雅的气质,高贵的出身,完美的体形,绝妙的肤色,以及常鱼难以企及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不然怎么会现身在这样的小溪)于一身,但是在它看来,唯一自觉比别的鱼高明一点点的地方只在于——想得多一点点。

雨后为什么会天晴,
晴天为什么会出现彩虹,
虹桥为什么就架在小溪,
小溪为什么不能有金鱼……

其实所谓的思考并不一定要有答案,答案并不一定就有意义。
就像现在,什么结论也没得出,小溪不是照样有了金鱼。
所以啊,它是一条聪明的金鱼,懂得怎么使自己快活,


小庙只是平常的小庙,小庙里摆着一只平常的木鱼。
平常物易得,平常心难求。
它是一只绝对有平常心的木鱼。

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被人从山里找到,砍削钻磨,换了模样。
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还是自己,不过从山的一头搬到另一头。
成天地听着佛号,倒也灵台清明
——此岸已矣,彼岸光明,此生作了佛前敲敲打打之器物,做便做了,无所怨亦无所喜。
凡人之贪恋痴嗔,不过一念之镜花水月罢了。

不言不语不增不减不寿不灭。
就快立地成佛了。
——当然它并不自觉,只是自己,仅此而以。

木鱼和金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一对儿。


小溪流啊流,金鱼游啊游,又是充满哲学意味的一天。
金鱼觉得很奇怪,平日里和它逗弄惯了的阳光今天怎么在闹别扭,从小溪上一晃而过,招呼都没打一个。
嘀溜嘀溜转转脑子,呼啦呼啦游到岸边,探出头——

接下来的故事,被当事鱼一方叫做命运,另一方称为劫数。

阳光端端正正撒在小庙大堂正中的神几上,照得每一个摆设都格外清晰明亮。
格外清晰明亮,在金鱼眼中,那样一个存在
——素净的肤色,衬着一双漆黑如墨似梦还醒的眼睛,阳光骄傲地拱卫四周。
以金鱼的智慧,自然不会用“圣洁”“庄严”“前世今生”之类的词,只是满脑子的哲思和计划,在一刹那间融化,空了,静了,只剩下一颗心,直直地掉下去,又呼的一下升起来,砰的一声,化作满天烟火——心、花、怒、放。
还是,没有动。

木鱼这几天无事好做,乐得成天补眠——也是一种修行,以不变应万变。
忽然觉得热,下意识地睁眼,不偏不倚对上另一双眼
——赫然的流光飞转,星尘四溢,无限宇宙尽在其中。
心动了,就那么一丝儿,一会儿,眼前忽然间开阔缤纷,庙门、小溪、阳光、还有……
——偶开天眼看凡尘,方知身是眼中人——
身体竟也无可抑止地微微颤抖起来,闭了眼,心知什么叫:在、劫、难、逃。

没人为它们的一见钟情数秒,谁知道呢,可能是一个永恒,也可能不过够老鼠兄弟围着香炉跑三圈儿。
总之,它们的那个时空清清楚楚地搁在那儿了。

“嗨——”
有这么打招呼的吗?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我们见过么?也许……
“我到海里去溜达了一圈……”
海?吹牛!
“真的,我很喜欢那儿,差点不想回来……”
说得像真的一样……
“……幸好回来了……”
……

“你就整天被人敲打呀……”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
“头会不会很痛?”
这是什么无聊问题,不过……
像被最尖的针刺了一下,心里什么地方破了,有液体慢慢涌出,蔓延,很快渗透全身——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是一种……叫“七情六欲”的东西。
……
“你就真不想看我一眼?”
没来由地心悸,傻乎乎睁了眼。
——目光再次叠和,完全陷落。

“来和我一块儿吧!”明知是一句蠢话,却还要说。
——它只能活在水里,它只可呆在佛堂,除了目光言语和灵魂,还能有什么交集呢?

“出来吧,外面很美,很有趣的……”
“风会和你捉迷藏,你知道风为什么会捉迷藏吗,因为怕你寂寞……”
“水会悄悄地弹唱,你知道为什么水会弹唱吗,因为怕你想家……”
“我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要让你快活……”
够了!分明闷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强要溢出,却开不了口叫它闭嘴。
……
“你不愿吗?……那我来陪你好了。”幽幽然只一句,平地响惊雷~

——“白痴!”

……


掐指算算也七天了,老和尚意犹未尽地告别棋友,重返深山。
小和尚远远的在山望见,赶紧和他的花花草草虫虫鸟鸟还有牧童朋友打声招呼,匆匆回庙。

一场急雨刚过,老和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小庙,却看到一幅入定参禅神游四方时也想象不到的画面
——一边是金鱼,正努力从一个水凼跳到另一个水凼,即使狼狈,依然优雅。
——一边是木鱼,依旧气定神闲地……挪动!一分再一分,眼看便要跌落红尘!
两两相望,唯愿长相厮守。

倒是先楞在那儿的小和尚反应比较快,两三步跳进庙里,双手捧住木鱼;老和尚顺手从怀中摸出个钵盂,舀上一钵水,把水坑里的金鱼轻轻地放进去。
“阿弥陀佛——”
同呼佛号,同时恭恭敬敬地把木鱼和金鱼摆上神几。
只怕这二位是通了天机。
老和尚说,我佛慈悲,这只金鱼和木鱼投契,乃是结的佛缘;
小和尚却说,错错错,是这只木鱼沾了仙气,那只金鱼……它刚刚有对我笑,真的,一定是只成仙得道的金鱼。
……
一切都是这般自然而容易,金鱼的叹息引得老天下场姻缘雨,木鱼的怒斥吵醒了好心的老鼠先生。
——万般皆是缘法。
五湖四海任行,却载在一条小溪;凡尘俗事看破,却勘不破一个情字。
人间自是有情痴,千载如是。

所以,从前依然有座山,故事依然一个套一个地讲下去,如果你有幸找到了从前那座山,别忘了山里那座庙,庙里有条住在钵盂里长着朝天鳍没准儿会对你微笑的哲学家金鱼,还有一只漂漂亮亮成天打瞌睡如果你吵它说不定会赏你一句“白痴”的修行者木鱼,那时你也许会觉得,就是做个老和尚小和尚不老不小中和尚也是件挺不错的差事。

(后记:听Andy歌里有一句
“日升又日落,好时光匆匆过,你敲来敲去敲什么……
潮起又潮落,风不平浪汹涌,你游来游去游什么……”
半带埋怨半带心疼,不是小两口在吵嘴么?
是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