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篇

一觉醒来时,已是霪雨霏霏的江南。

昨夜梦回,神游故国。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数不清的身影,在兵火烽烟中,呼喊着跑着,又无一例外地倒下……不辨人语,但闻车马之行声。
满目烟尘血色中,但有一人凭风而立,昂首侧目间,尽是睥睨天下的神情。
顿时心头剧痛,“为何你能如此……”
那人端端正正地看过来,温和的嘴角却勾起一丝讥诮的笑。

是南渡以来第几次了呢?

流川一抹额头冷汗,眼望着窗外细雨中的初荷,想着那人那时的那一抹笑。
四年前函关一役,神奈川惨败,死伤无数,五员大将折其三,他身为统帅,居然瞒着众将,独自与山王议和,三万将士的血,便被一纸和议抹了个干干净净,半壁江山生生落入外族手中!
偏那少年天子藤真对他处处维护,三人本是一同长大,有所偏私自是难免,然而依流川的性子,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只要他认错,再将功折罪率军杀回去,便是黄泉碧落,也陪他去闯,若是另有隐情,也明明白白说个清楚,却万不不可这般暧昧不明,忍气偷安!
几次问他,却被敷衍而过,只说是时务所致。流川但觉他之耻便是自己之耻,回京之后便闭门不见,他碰了几次钉子,只怕是被流川看鄙了,自作罢了。
不到半年,强虏再犯,将士皆请缨,定要一雪前耻,藤真却力排众议派他为议和特使,全理军务。为此流川也曾当面质问藤真,藤真只说了四字:“留下待命。”
时至今日,藤真却又命他独赴玉城传旨。
这几年,流川有空把他们的事来来回回想一遍,觉得这心中的牵绊不会是假的,那么就算是把心给他了吧,可他偏偏是个没心没肺的,老没个正经,唯一干的正经事却让流川也抬不起头来。与敌对峙三年间没有只字片语往来,以为淡了忘了,然而梦中依稀仿佛,牵扯不去。
时至今日,却又要面首以对。


玉城军帐,一灯如豆。
梳着朝天发的特使手持八百里加急文书,叹道:
“藤真,你便如此不信我么。”

“将军……”
“越野,早说我不是将军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卖国小人。”
“将军千里赴国难,这份智勇,岂是京畿那些饱食之徒所能及的!”
看着一向沉稳的部下愤愤的神情,仙道但笑一声:“越野啊,你就是太认真了……既是饱食之徒口封的将军,又何堪挂碍?”
“可是将军……仙道,你真宁愿天下人负你?”
“天下人,呵,我仙道彰何德何能,这天下架到我脖子上,如今还要加上天下人……”他开阔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疲惫,虽说随即又恢复那万事了然于心的自如,却让越野觉得,这帐中的阴翳,又低了几分。
“流川要来……是么?”越野试探着问。
有那么一瞬,越野觉得黑暗忽然压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后,听见仙道一字一顿地说:“传令下去,准备三冬军粮军衣。”越野一惊:“难道……”
“是时候了。”仙道将灯芯挑了挑。


眼前这两个互不搭理已经有三个时辰了,流川开始还是正襟危坐,后来干脆靠着椅子假寐,仙道将藤真赐的玉杯反覆把玩,不时有人入帐请示,他也就答几句,却也不走开。
越野擦擦汗,见日已西斜,便将闲人都挡了,关上帐子,自己远远地守着。

“啪——”玉杯落地,碎片四溅。
“难办了啊,这皇帝的情,我承不起。”
流川虽被吵醒,却不正眼瞧仙道:“接旨吧。”
仙道也和他一个样子:“传旨吧。”
流川从怀中拿出一个黄色折本,看了一眼仙道,见他还在椅子上挂着,便道:“我只答应藤真带给你,自己看。”说完便扔到仙道身上。仙道接过展开。
“啊!”仙道失声道,音调不高,带着些无奈,“流川……”
他看着他。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他也回头看着他,听他三年来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这么久了……对中原文字生疏了,你可不可以念给我听?”
他最擅长的,无理又无聊的要求。

流川面无表情地接过,低眼一看,顿时青了脸。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优雅地飞扬着: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皇帝的情,我承不起啊。”

良久,流川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可好?”
仙道眼看着他剑拔弩张的身体柔和下去,这些年来自以为淡了的,想断了的,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的情绪,一时间急急地都涌了上来,这样柔的流川,他真承不起。
“流川……”仙道低下头,低头,吸气,这口气却在胸口转不出个圈。
“流川我很好,流川你走吧,流川有些事你总会知道的。”流川平静非常,“如果是这些话你不用说了。”
仙道腹中笑了一声,他抬头,看着这个他一直以为胡涂的小子,振振有辞地堵了他,看着那张自己深爱的脸因为路赶得急的缘故沾上黄沙,若是在从前,必是要帮他细细擦去的。
骤然醒悟,他已不是那个顶着一张不谙世事的面孔只知杀敌的独勇之人了。
三年的时间,我的他,没有我在身边的他,足以独当一面。

流川看着仙道直直看过来的视线,这是他所熟悉的,仙道式的执着,足以吞没了他的意志。那双深沉如昔的眼睛,那明明灭灭的神采,从惊奇到明了再到酸楚,然后骄傲。
为什么自己总能确知他的每一点情绪呢,即使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知道他,就像两年前他赴玉城时,只远远地一对视,却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用眼神告诉自己:别跟过来,乖乖地留在京城。
而现在,他读到了他眼中的骄傲,他还用向他证明什么呢。

“仙道,我不会问,如果你不想说。”
枫,长大了哩。
仙道慢慢地走近流川,慢慢地把他揽在怀里,慢慢地感觉这个少年硬朗的脊背,宽阔的肩线,和一如既往柔软的发。
“但是,别让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你就够了。

“流川,”仙道舒心一笑,“现在我确定,你长大了。”
“可以娶我了。”
混帐,这是什么话!


“函关那一仗,我们中了山王埋伏,反击已是无力,我没奏请藤真便与山王议和,不过藤真事后也是同意的。”
“半壁河山,总比亡国好。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纵敌之欲,如抱薪救火,藤真这三年来一直在后方准备反攻,他要的,只是时间。”

“所以,让你在前线稳住山王?”

“三年前他们就以为我是安图享乐之人,还送了我十个美姬。”

“那现在……”

“呵,枫,藤真不是给了你任务么?”

“……”

“枫,你还没参观过我的军营吧,走我们去看看,你的军营。”

夜色中的军营,在仙道的授意下,慵懒而自制,刀光剑影都藏在帏帐之后,像一个巨大的染坊。

不过这是昨夜的事了,今日一早,朝霞四起的时候,流川策马绝尘而去。
仙道忙碌在军务中。

五天后,京师昭告天下,仙道彰卖国偷安,责令即日回京听候发落,一切军务交与流川枫全权处理。
流川一接帅印,即刻带领三军,挥师北上。
仙道彰削去一切爵位,遣回原籍。
流川率军势如破竹。

“枫,你见过遗民么,我结了约,天下人骂我,和我无关,可是我见了那些北岸的遗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真错了。”
“他们站在官道上,整日地张望,拉着我的马问,王军何时打过来?”
“你知道我怎么说的……”
“我说,哪天你们看到了红袍银甲的将军,他马蹄踏上州桥,那就是恢复的时候。”

马背上的光阴,总像离弦的箭一般,就在耳边呼啸而过。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越野当了运粮使,一次在中军遇到流川,几回欲言又止。
流川认出他,点头示意。
越野终于说:“将军……有信要我带吗?”
那一瞬间,他看到流川整张面孔鲜活起来。
“没纸笔。”流川低低地应了一句,掉转马头。
越野整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却又听战马一声长嘶,但见流川动了动嘴角,好像说了几个字。

把这事说给仙道听,越野显得很局促,仙道却拍着他的肩说,谢谢,谢谢你越野。
他只是想告诉我,他没有爽约。
不为任何事任何人动摇,在赢之前。


寒来暑往,又是三秋,流川大军压进,打了几次硬仗,山王节节败退,胜局基本已定。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急报,梧城被山王散兵突袭。
苟延残喘,不足为惧。
流川一言定军心,不动声色,但命副将樱木带军挺进。

“狐狸,你呢?”
“……去还一句话。”


如果你都不在了,我守约为哪般?

梧城,仙道本乡。

“不想泽北大人竟在此时切入腹地找我一个废臣的麻烦。”
“我王有旨,不惜一切代价取你人头。”
“仙道谢主隆恩。……哈、哈、哈……”
仙道长笑三声,忽厉声道:“你们夺我河山,欺我黎民,若非料到此时将你们扫地出门之快意,我早一刀把那肥猪解决了。”
泽北未料一贯安闲如他竟会有如此激愤之语,正无言以对,却又听他说:“飞将军流川枫的厉害你领教过了吧。”
泽北神情古怪,仙道知他一向自视甚高,想必吃了流川不少苦头,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痛快。
“少说废话,现在就算流川真的会飞,也救不了你了。”

飞将军……你见过吗?

帷幄中指点江山形势,决胜千里;阵前独闯千军万马,锐不可当。
白马在黑夜中一跃而下,四蹄如飞,孤身一人一剑,劈开一条血路。
泽北眼睁睁地见恶梦一般的人出现在眼前,虽说不只一次想亲手解决他,却不得不被他今夜的气势所震慑。
将军如龙,所向披靡。

一道电光劈开天际,天地随之凝固。
流川看到仙道额头的血,眼角的血,肩上,臂上,腿上,无一不是殷红。
流川长啸一声,一跃而扑到仙道身前。泽北忽然清醒,大喝:“抓住他,围上去!”
仙道扶着流川的肩:“把我的风头抢了……”

“住嘴!”流川想帮他止血,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仙道握着他微发颤的手,柔声道:“流川,你不该来。”
“但是奇怪,我就是知道你会来。”

流川看着他,心想,一起死也好。
仙道握着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脸,在流川的手中露出一个笑容。
“战吧。”
仙道说。

流川突然发现,原来他一直误会了仙道的笑,他并不是要掩饰什么不是示威也不是嘲弄,而是他真实的快乐,真实的骄傲。

“好。”


死生何妨,但求并肩一战。

流川左手扶着仙道,右手划出一道剑光。

风雷起,有月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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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时节,西京街口。
“娘,真有王军来吗?”
“江儿,等红袍银甲的将军……”
“娘你看!将军……是红甲白袍的将军啊!连头都是红的!好威风!”


满目河山空念远……
君共我,两相欢。

——完——
题记:崔豹《古今注》上有记:“合欢,树似梧桐,枝叶繁,互相交结。每一风来,辄自相离,了不相牵缀。”私以为,取了这么一个温暖名字的植物,怎么会那么无情呢,又或者无情其实是至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