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词歌

(七)

 

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像流川那样一个冷冷的人说出话来会是什么味道,却没有心理准备真的如此清晰真切地听到。心里期盼流川赶快醒来的躁动好不容易才被理智压过。仙道清楚,这就是那种很难得出现的状态,乱来的话反不如顺其自然,现下自己能作的只是细细回忆刚才流川那几句梦呓,静观其变。

风,夹杂着雨后的青草味,轻轻柔柔地吹进屋子。听着窗外树叶错落有致的滴水声,心也变得清明起来。习惯了稚子的嬉闹和阿吉的唠叨,已经慢慢有些忘却了这间屋子也曾经有过像现在一样宁静的记忆。呵,虽然不是完全相同,因为毕竟此时在床上还躺着流川。不过,这样也不错。

屋门吱呀地响起来。以为是风吹的缘故,仙道并没在意,只是反手挡了一下,却清楚地感受到反方向的作用力。

“阿吉!”

仙道慌忙转出屋来,因为看不见阿吉的表情,不能判断Rosy的安危,但是,不祥的感觉还是如暗夜般袭来。

“少爷,……我找到Rosy的时候,”

迫不及待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日夜相伴忠实的身体,浓密的皮毛……

“它在校园里的水池边……”

被雨水打得透湿,绞结在一起的皮毛……

“已经……”

僵硬的躯体,不复有生气。

……
……

仙道珍而重之地从阿吉怀里抱起Rosy,刚要直起身来,却像被什么重物坠着一样忽然间蹲了下去。

“少爷!”阿吉惊慌地叫出声来,伸手去扶仙道。
 
“……没事。Rosy……以前抱着它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重……”仙道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阿吉忍不住背过身擦着眼角的泪水。虽说那么早熟,平常总是他在宽慰别人,自己总是笑模笑样的,但是毕竟还是个17岁的孩子啊!唉,上天对少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要去一下阁楼。阿吉,稚子回来的话先不要告诉她,我想由我来说会好一些。还有,”仙道缓缓站起,“如果流川醒来的话,麻烦你照顾一下他。”

就在这时,仙道听到身后的门开了,有脚步声一点点临近,停下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力度拍上自己的肩膀。“流川?”仙道立刻反应过来,虽然没有片言只语,但感受到的安慰却是确实的,对于此刻的自己,是比什么都珍贵的力量。是的,由于无声的世界和无形的世界交错在这一点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流川和自己注定会成为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彼此存在的路人,但是现在,就在这百分之一的可能中,就在流川的手搭到自己肩上的那一刹那,真实体会到心灵相通的感觉。

“和我一起,去阁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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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所说的阁楼,实际上是阁楼外延伸出来的天台。地方不大,却是个精心设计过的所在。地板是隔空架构的,因此里面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做储藏之用。在天台中央位置有一个一米见方的池子,看上去很像和式酒屋里的座,注满水以后,可供夏日乘凉坐在池沿上的人冰脚。当然现在,上面遮盖了一层防板,因此即使是刚下完雨,拉开防板里面也是干燥的。仙道和流川坐在池周的时候,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似乎可以听见离此不远的钟鸣声。

“我们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正好是父亲去世一周年。那时我刚上国中,以为家里缺钱才卖掉原来的房子,从城区搬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可是我妈说不是,她说因为这里有晚钟、柳杉和海边的栈桥,是她心中神奈川的样子,即使父亲没有死,我们也总会有一天搬到这里。”说到这里仙道忽然停下来,想起什么一样歪过头:“你果真是不用读唇语的。”流川眼中闪荡出一道微澜,几欲站起身来。“不要那么紧张。”仙道压住流川的手背。“‘强迫性失语症’还是晴子老师告诉我的,可看她半懂不懂的样子,就知道你连解释也没有解释过。”仙道仰起头来,双手撑在身后。“在我不知道以前,这对你也未必是件坏事。”

“这是一种难以用常规方法治疗的病。然而我妈坚信她可以做得到。回国以后她正式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但是医院里除了父亲没有人支持她。后来父亲出了事故,所有的人都拿我妈的诊疗手段当笑话看,得不到支持的经费,又被周围的同事趁机排挤。”说到这里,仙道自嘲般地牵起嘴角:“这才是我们搬家的真正原因。”

“以她在医界的名声,来到湘北病院过上专家级的舒适生活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她只要了院子角落里一间很不显眼的平房作强迫性失语症的专门诊室。”

“两年前”,仙道的声音越来越渺远,“一天我去医院看她,发现那个诊室在着火。那里离楼房很远,还没有人发现,我冲进去,可是只救出了稚子,眼睛也被烟熏坏了……妈妈最后说让我像待妹妹一样待稚子,她说稚子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远远的寺钟敲完了最后一响,空气中回荡起厚重的,醍醐味的波动,似乎是回应着这波动,在黄昏天幕的靛蓝与落日的金黄之间,无数种绚丽的霞光变幻起来,交织着,燃烧着,仿佛太阳光芒周围绽放的烟火,梦幻而又生动的景象。

流川也被这景象所吸引,竟没有注意到仙道已离开,自己摸索着走到天台右侧的一方花圃旁,轻轻将Rosy放到了地上。

“流川,可不可以麻烦你把那边的铲子递给我。”

铲子?

的确是有一把铲子。

仙道要做什么?

他要把那只狗埋在这里吗?

流川默默地看仙道翻开花圃里的土,流川很佩服在那样有限的空间里,他居然还可以在花草之间找到足够的空隙。

流川觉得仙道是个心细的人。

再抬头看天时,刚才几乎覆盖整个天边的晚霞已像幻影般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墨蓝色,宣告夜晚的到来。有一些遗憾。流川望向有些模糊的海岸线,自己是从没拥有过太多的人,对这种感觉十分陌生。而仙道所说起的对他来说都是失去就一去不复返的东西,Rosy也是一样——尽管他只字都没提。所以——见鬼,仙道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么多会让他自己痛苦的事?

“你在想什么,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吗?”仙道忽然说。“我不是要你倾听,而是要你了解——你的病并非不治之症,稚子就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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