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

1

仙道那年已经老了。
他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老了。
有的人的青春不是渐渐老去,而是一瞬间忽然明白的事。
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他记得那时候风和阳光在皮肤上的感觉,他记得那时候眼前明晃晃一片亮得耀眼,他记得那时候空气里干燥的味道。
然而他不记得他是谁,他为什么在那里,他为什么会走到那一刻。而接下来他要去哪里,他的下一刻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他已经老了。
没有悲伤,没有快乐,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值得在乎。
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跑下去。
就这样一直一直跑下去,目标是什么、究竟要什么,都不要紧。
只要,跑。
也许是顺着人流移动,也许只是本能,也许仅仅因为,脚下这条路已经习惯,所以不论方向,就这样一直一直跑下去。
一直到倒下为止。
倒下。
死掉。
停止。
仙道彰,自那一刻之后,一直到七十七岁他死掉,他都再没有老过一点点。

 

2

仙道和流川一起住在美国一所大学的同一间学生宿舍里已经快三年了。
仙道马上就要毕业,而流川要比他晚一年。
两年多来,他们没有吵过一次架。只除了一次小小的争执。
流川难得提出他的意见,而仙道对任何意见都不太坚决。
只除了那次。小小的,也许,还算不上争执的争执。
那晚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饭桌前吃饭,日光灯从仙道后方照着流川,乌黑的头发衬得漠无表情的脸一片雪白。
仙道忽然觉得流川离自己很远的样子,心上不由得升起股莫名的难堪。为了打破这个叫他难受的沉默,仙道忽然开口:“我不喜欢美国,毕业以后,一起回日本发展好吗?”
以前仙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念头,但是那一刻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到了嘴边,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样的流利顺畅。
流川低着头,没有回答。
“枫,枫?”仙道有点担心地注视着流川沉默的样子。
流川还是没有回答,继续默默地往嘴里扒饭,然后站起身,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开动,回来擦桌子,等碗烘干了,一块块取出,摆到架子上,接着还是不理仙道,自顾自熄了灯,走去客厅。
仙道独自坐在黑暗里,听见厅里电视的声音响起来。一听开场的声音就知道,这是不知复习了多少遍的,NBA上一赛季冠亚军队决赛录像。
仙道又呆呆坐了一会儿,那喧闹声不断涌入,他终于回到客厅,电视前的沙发上并没有人,厅里空空荡荡的。
仙道怔了怔,电视里的赛场正独自热闹着,那个人投了漂亮的球,顿时响起一片沸腾的尖叫。
流川过了两个钟头才回来,神色如常。
仙道也没有问什么。
他们一切照旧。做完爱,流川冲澡时,仙道在书桌前赶着下周的论文报告。
求职信还得多设计几份,仙道想。昏黄的台灯下,一只小虫绕着灯光转了两个圈,停在雪白的纸上,犹如一个小小墨渍。仙道大拇指一按一拖,光洁的纸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污痕。
仙道彰决定装作看不见。

 

3

 

一个月以后,仙道接到了一家公司的录用信。
那晚他们还是和以前任何一个晚上一样,面对面地坐在饭桌前吃饭。
过了一会儿,仙道说:“我今天收到录用信了,薪水不错。”
流川没有回答,低头扒饭的手似乎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但那动作极其极其轻微极其极其短暂,所以也许只是仙道的幻觉。
仙道没有继续说,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叫他胸口堵得慌。急着掩饰什么似地,也埋下头,飞快地把饭往嘴里送,却是呛着了,大力地咳嗽起来。
流川没理他,默默吃完饭,然后站起身,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开动,回来擦桌子,等碗烘干了,一块块取出,摆到架子上,接着自顾自熄了灯,走去客厅。
厅里电视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个NBA上一赛季冠亚军队决赛录像。
仙道回到客厅,电视前的沙发上没有人,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电视里的赛场上声浪一阵比一阵高地涌来。

仙道事后对每一个人说,当时他想,流川是穿着拖鞋出去的,一会儿肯定会回来。
仙道没有说的是,即使流川真的要走,也一定会穿上那双耐克。
据说,那个人也有同样的一双。
当然,流川绝对不会承认那是自己有那双鞋的原因。
谁知道呢?
也许,流川的确是这么想的。

流川枫再也没有回来。



4

 

流川枫是个篮球少年。
仙道彰很爱他,甚至为他从日本跟到美国。

后来有人问仙道,为什么仙道会那样爱他。
仙道彰展示千年不变的微笑:“是吗?”
那人追问:“流川枫虽然漂亮,却是个男人。加上冷冰冰不讨人喜欢的性子,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爱呢?”
仙道还是微笑,似乎理解对方般点点头:“您稍等,流川他就来了。”

喜欢流川好像是注定的。
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叫我燃烧的一样东西。
一点点火光,一点点热,渐渐地从身体某个角落滋长蔓延连绵,最后,像瘟疫般占据全身的炽热。
沉迷于这种感觉。

起先,只要和他一对一一次,赛场上几分钟,这种热度就能维持上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只要略略回想和他对峙的场景,热度就能缓缓上升,最后达到高潮。
后来,时间越来越短,不见他,人就变得颓废,全身说不出的不对劲,四肢发软,无力,心口闷痛,累得发慌,干脆去睡觉呢,闭上眼睛就看到他,然后想要流泪。
所以一周就要和他会面一次。
再后来,缩短成每天。
起先,只要和他在赛场上擦肩而过就很愉快,后来,一定要和他一对一,要他的眼睛只注视着我,要他的呼吸逐渐热烈只为了我,再后来,要和他无时无刻都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他躺在我身边睡觉都觉安心。以后,想要碰触他,把他压倒,进入他……

所以无论他要去哪里,我都会一起去的。
我就像一个人,中了毒瘾。

然而仙道一直都没有机会问,流川是否爱他象他爱流川一样。

 

5

 

 

如果仙道有机会和流川的父母好好聊天的话,他就会知道了。

自从认识了仙道以后,流川有了非常明显的、近在眼前的目标。
流川的母亲有好几次发现他们爱睡觉的儿子居然会在半夜里起来,摸黑到厨房倒了杯水放在面前,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那出神,等到水凉了,也没见他喝。
流川的父亲有回在这种时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他听见他那从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儿子,咬牙切齿地低低叫出一个名字:仙道彰。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儿子用那么浓的感情,叫出一个名字。
仿佛,已用尽一生所有的情感。
流川的父亲愣了愣,接着装作不在意地走开。他没有向流川的母亲说起这件事。
然而以后,这个名字越来越经常出现在流川少得可怜的话语里。

直到有一天,流川忽然不再提这个名字。
甚至,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说话。
流川是个沉默孤独的孩子,可是并不是个冷漠怪癖的孩子。
流川的母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许久许久,那个似乎永远不动声色的孩子只说了声“仙道”就突然落了泪。
流川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她没有把流川搂进怀里,虽然她很想这么做。儿子好像又回到了襁褓岁月,但是,只是好像而已。
这一次,他的哭不是她的怀抱就能安抚的。

男孩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做母亲的,没有伸出手,撩开那几绺头发。

 

6

 

6
仙道唯一一次上流川家门,是在他们出国前。
那是流川的母亲力邀的。
流川自己不肯,但是那关心儿子心切的母亲居然打电话找到了仙道家。

流川家狭小的客厅里,有着和流川一样美丽脸孔的女人,在暮色里低低俯首:“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那样的郑重,仙道一时吃惊,怔了半晌才匆匆还礼。
落在仙道视线里的,黄昏在女人苍白的后颈上投下的阴影。

流川的父亲没有说话。有着和流川一样不动声色脸孔的男人,沉默地坐在一边,黄昏将男人整个笼罩在阴影里,那种无言,却也是托付般的沉重。

那个黄昏,就随着沉沉的阴影流过去了。

 

 

 

7


流川没有回来,仙道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毕业、上班。
他没有回日本。
因为,他觉得在美国,比较容易找到流川。

他在街上走着,人群中独自穿梭。
时间像条河,来来往往的人也像条河,仙道在其中,随波逐流。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仿佛看到了流川,某个象流川的背影,某张和流川相似的脸。
但是等他走上前,拍那人的肩,在一回首间,他就会发现他们都不是流川。
知道不是流川,道了歉,走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的确,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只怕,只怕错过了你。
我无法忍受擦肩而过的错过。

仙道要的流川,是那个单纯执著的灵魂。
那个烈火一样仿佛要把自己和别人都燃烧殆尽方才甘心的灵魂。
他一直都在找。

工作也换了好几份,经济不景气,最先失业的,总是他这样的外来人。
没有回去,因为,在这里,总是感觉离流川近一些。
即使,流川没有和他在一起。

 

8

 


仙道最新的一份工作是在球馆当助手。
日常也就做些琐事。
这个球馆特别的地方在于,那个人会来这里训练。

对于仙道来说,那个人遥远得不像真的,现在,却这么近。
对于流川来说,那个人一直在他面前不远处,只要再赶上几步,就能追上。

现在,那个人刚刚走出球场,长长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而空寂的馆内,仿佛还回荡着球音。
现在,流川为什么没有和我在一起?
仙道捡起一颗滚到角落的球,问自己。
雪亮的灯光照着寂寂的空间,橙黄的球面上,多了几滴透明的水珠,不曾折射出彩虹的璀璨。
水珠滑落,隐约有一道浅浅的水痕。
仙道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纸面上的那道痕迹。他把那球狠狠地摔向角落。
球撞到墙壁上,弹回来,在地面上跳了几下,渐渐平息下去,骨碌碌到了球场的另一头,不言不语地回望他。

一个人。
很多球。

有人走进来:“我们快点整理了回去。”

回到哪里去呢?
球不说话。
仙道彰的心也不说话。

 

9

总是有很多人给那个人写信。
也有人专门替那个人回信。
然而回信的速度总是比不上收信的快。

才替他收拾了一堆,今天,又是这么一堆。
花花绿绿的信堆在柜子里,溢出来。

仙道弯腰捡起,想起流川抱起一堆信件往垃圾箱里丢去,那一瞬间同样弯腰的背影。多少心在暗里悄悄碎了,连一声叹息都来不及发出。
不经意视线瞥过手里的这一封,发件人的署名赫然是“Kaede R.”。
仙道顿时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怦”跳得好剧烈。

晚上,躺在床上,仙道默诵着那封短信的内容:
“您好,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打败你。下周六下午四点,佛兰社区公园的球场,一对一。k.r”

那夜,仙道梦见一叠叠信雪片一样飘着。梦里,他一封封拆着,每张纸上都写着我爱你,然而都不是他要找的。在纸片中狂乱地寻找,直到那些苍白的冰冷的文字一下子将他整个淹没。
也许,也许我所梦想过的,只是这虚荣的一霎那。不过就是万人拥戴欢呼的一瞬。得到了,也不过尔尔;没有得到,也不过尔尔。真正在找的,是什么呢?
仙道醒来,想起其实也做过有朝一日成为那个人一样巨星的白日梦。
仙道苦笑,白日梦,做过了也就算。
还有那随风轻烟般散了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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