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雨 

                                  ——如果他们没有生在同一时空 

 

开太阳下雨的日子传说是狐狸娶亲的日子。雨毫无征兆的下起来,很任性的样子。 
他刚离开篮球队就碰上这样的天气。 
雨并不太大,可是一下子,犹豫着是躲雨还是跑回去的人就把他回家的街道堵住了,也没有想太多,他就拐进了最近的一条小巷,像往常一样边骑车边进入睡眠状态,这个城市的小巷就是这样,只要方向对,怎么走也能到家吧。 
这几天一种莫名的焦躁总是包围着他,是的,他很强,也许可以算这个城市最强的篮球手之一。他也知道在全国,在省里,甚至在这个城市里就有实力比他强的人存在,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他们的极限甚至自己超越他们所需的时间。他需要一个对手,一个又深又广,完全看不见底的对手,就像,海一样。像他在这个温柔的内陆小城根本无法看见的海一样。
小巷里青灰的高墙看多了就会产生类似幻觉的效果,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似的。太阳从湿润的云层间射出暧昧的光线,快要黄昏了,夕阳反照的时刻又被称为逢魔时刻。 
原本他是不会注意到的,开在墙角边的栀子也好,爬在墙头的忍冬也好,他不会留意篮球以外的任何事物。可是他停下来了,并不是因为注意到什么,而是就好像梦回时在交织着的微微的陌生感和熟悉感里睁开眼,慢一拍才能辨认出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一样,他自然而然的停在一间小小的学校的门口。 
某某校分校的牌子是不会给人任何感性认识的,在谁的眼里它都是窝在深巷里某个不出名的学校的不起眼的分部。现在是暑假,空气湿润,氤氲着栀子和忍冬的香气。
晴时雨。夕阳反照。 
他有些困惑的抬起藏在刘海后的修长的双眼——什么人也没有的学校,大门却敞开着,好像有什么预谋似的,静静的开着。 正对着大门的是篮球场,两个标准场大小。有些局促。然后是教学楼,朴素的,陈旧的风格。 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意味包围了他,凭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根本无法将它完整的表述出来。 
是温暖吧。他没有在这样的校园里读过一天书,他上的都是校舍崭新,装修精良的所谓名校,油漆味多于人味的所谓名校。可是,那种无法传达的温暖,它究竟从何而来呢? 
雨好像停了。夕阳反照的时间却意外的漫长。 他把车靠在围墙上,向敞开的门里走去。 进去之后他看见,篮框后面,教学楼前,一株合欢。 
在诸如雪松,女真之类适合种在学校的严肃的树面前,这棵合欢的确带着太多香艳的绮想,为了学生高尚人格的养成,学校着实不应该种这样的树的。不过,六月学生放假之前,合欢的花期还没有到来,而九月复学之后,它却又已经凋谢了。 
在高高的围墙里寂寞开放的花。不聪明的花,偏偏选择了最矛盾的时间和地点。 
墙外传来不熟练的钢琴声,从一堆声音的杂草里好不容易才能拾起几段熟悉的旋律,是“欢乐颂”,熟到不能再熟的曲子。 这几天来一直纠缠着他的焦躁,忽然又泛到了他意识的表面,他烦躁的转身四下张望,当视线再次转向那棵树时,合欢浅红色羽毛似的花朵缤纷的飘落下来。 
反照的阳光好像在丝质的羽状花瓣上形成了微弱的乱反射似的,所以他看得不太真切——那个站在树影斑驳之间的高大的影子。 
奇怪的上梳发型,奇怪的熟悉感。奇怪的微笑。让人觉得温暖的微笑。 没有什么对话就把篮球抛在他手里。温柔又自信的微笑,在他眼里看起来就是最好的挑战。 
……是谁也无所谓吧,这个上梳发型的男子…… 
……他很强吗……应该是这样吧…… 
焦躁,却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焦躁。 
根本无法突破这个男人,进攻也好,防守也好,完全被左右着,这令他因为兴奋而焦躁起来。 在他碰到的所有对手中,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最强的一个,但他和以往的对手完全不同,虽然他一时还无法说出究竟不同在那里。 球忽然滚到一边,因为那个男子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他有些恼恨的发问,因为实在控制不了那种焦躁。 
上梳发型的男子抬起头,雨又开始落下来了。更加细密,更加固执。 
“时雨。”那个男人说着陌生的语言。可是他却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可解释的,他就是明白。 
“时雨,你躲雨时它就停止了,而你一出发它却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不聪明的雨,总是选不对时间和地点。”自信的微笑里有一点寂寞的味道,嘲讽的味道,温柔的残酷的味道。 
又一轮的攻防开始了,他完全被左右着,一次又一次的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的强大。 和以前碰到的对手完全不同,这种强大,又深又广,深不见底,简直就像,海一样…… 焦躁感漫过他的胸口。 
……不可能突破不了这个人的…… 
……必须突破他,不能不突破他 …… 
……至少要突破他看看,即使犯规,也要突破看看…… 
此刻的他,有一种在骄阳之下,面对着大海的幻觉。 海的颜色,映在他眼里……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焦躁,是以盛夏正午的阳光般的形态存在着的,那是一种极限的快感。在这种超快感里,他作出了强行突破的决定。 
运球……靠近……冲突…… 当他们的身体彼此接触的一瞬间,他跌进了失重感里。仿佛穿越过空气般,他穿越了那个男人的身体。 海的幻觉,一瞬间,消失了…… 球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向前滚去,在空旷的球场上激起一串回声。 
粗糙的钢琴声又响起来了,单调的,没有表情的。 茫然的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头。 
风吹过树梢,雪松也好,女贞也好,合欢也好,每一棵树都不能自持似的轻颤着,细碎的呻吟掠过他的耳际。等着风一定等了很久了吧,它们,在夕阳微妙的光线里等了那么久……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淡淡的金橙色的水泥地面上,散落一地的金红色合欢花上,玻璃窗里积着金色灰尘的桌椅上,都没有时间滑过的痕迹。 
晴时雨,狐狸娶亲的日子,幻觉的日子。 
瑟瑟作响的任性的合欢,就像忽然消失的那个人一样,只是逢魔时刻的幻觉吧。 可是沾在他衣领上的一朵合欢却不是幻觉。他伸出手,指间感受到与花蕊柔弱的姿态不相称的固执的触感。原来合欢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脆弱啊。 还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幽艳的香气。他第一次发现合欢还有香气。 这么浓艳的味道,如果是栀子或是玉兰的话,不止整个操场,也许连整条巷子里也会弥漫着它们的香气吧。不知道合欢为什么这么吝啬,要将这香气这么深的藏在自己心里,藏得这么妥帖,这么秘密。 
让人琢磨不透的花,不聪明的花,永远学不会传达自己的思念。 
“哥哥!” 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头来:“晴。”他微微有些诧异的呼唤着自己有着清爽容颜的妹妹的名字。 
“哥哥!”装出来的嗔怒看起来非常可爱,“你在干什么呀,一个人在这种没人的学校里!还有……”她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又没锁,也不想想已经丢了几辆车了。” 
看见哥哥没有反应,她更加迷惑了:“喂,哥哥,喂,枫,你在想什么啊?”她有些不安的环顾四周,“咦,篮球,这里居然有这么新的篮球没人要!”她跑过去将它捡了起来,“哇!好牌子!”她回头作出“被我发现了”的那种表情,“原来你一直在一个人练球啊,哥哥!” 
……没错,是在练球的,不过,不是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是一个人的话,另一个,在哪里呢…… 
“枫,枫!好讨厌,总是走神,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她不满的将球塞到他手里,一旦有些恼怒,她就会直呼他的名字。 
“……”他似乎说了什么,语调异乎寻常的陌生。 
“哥哥!”她诧异的抬起头看着遮在他眼前纤细的刘海,看着它们和合欢花蕊一起在风中微微荡动的样子,“你说什么,哥哥……” 
“时雨……” 她并不了解这种陌生的语言,更不知道他居然会说这种语言:“你说什么啊?” 
“时雨……”他换回了母语,但依然语焉不详。 
“及时雨?来的正是时候的雨?”她只能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来解释他的话。 
“时雨……你躲雨的时候它就停止了,你出发的时候它又开始下,不聪明的雨,永远选不对时间和地点……” 
“什么……什么跟什么啊……”在她看来,无论时话语还是态度,今天的他都很反常,“不会碰见狐狸了吧,今天可是晴时雨啊!”她不安的拉着他,“而且有时没人的学校,好像有什么会出来似的,好可怕!快回家,哥哥,快回家!” 可是一滴水落在她手背上。 
“哥哥!”就在她惊叫的同时,雨倾泻下来,毫无预兆的,很任性的样子。 
“时雨……”他仰起头,她也学着他的动作,灰暗的天空深处牵扯着无数的丝线。她转头看着他的脸,,雨水爬满他的脸,濡湿的刘海贴在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他修长的眼睛。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仿佛浸染着海潮的深蓝色,浸染着那种又深又广,深不见底的疯狂。 
“快走吧,哥哥!”她慌乱的拉起他的手,却只抢到他手里的东西。 ——合欢花,怎么会是合欢花,他不是那种回留意花的人啊—— 
她张惶地将视线转向操场边的合欢树,美丽的树,安静的站在任性的雨里,带着优雅的嘲讽。 
“哥哥!”她几乎是在哭泣了. 可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他注视着那棵树的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就好像在这场无法逃离的时雨里,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看见了,一直存在于他梦想里,也许永远无法在现实世界里找寻到的,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