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


33

烽烟卷地金鼓催,风猎猎。 
独立于旌旗之下,即使是鱼住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也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寒意。非关畏惧,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此次乃是迎战宿敌名朋的倾国来袭,鱼住深觉肩上责任之重,同时也是身为武将的最大荣耀。士为知己死,鱼住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除了为亡友报仇之外,更是决不能让大力举荐自己的陵南王失了颜面。 
回头,鱼住泰然自若,如常一般大笑,"名朋小儿,不自量力!" 
手下百千万士兵齐发一声喊,如雷动。对面的阵营却丝毫未乱,不为所动。鱼住心里一沉,转身向大帐走去,面上却仍镇定。 

虎皮帐中坐定,四顾并无谋划之才,鱼住锁眉,想起从前的越野,实在是难得的谋士之才,藤真虽机变无双,却不曾离了七爷左右。想到这里,忽然苦笑,左相实也是断了陵南王一支臂膀。越野向来不露锋芒,但其见识独到处并不逊于藤真,而自己和他一向的默契更是无人可比。鱼住本人虽非有勇无谋之辈,但毕竟身负三军重任,又怎有时间算无测漏?默然,鱼住一枝令箭在手里踌躇,缓缓放下,"清田听令!" 
清田向来在镇国将军牧手下,骁勇善战,若非过于刚愎自用少机变,早也是将帅之才。也因此,眼里除了个牧再不将旁人放眼里。即使是面对鱼住时态度也非上佳。没奈何事急从权。看似兵强马壮的本国大军,到了用人之际,却让鱼住觉得捉襟见肘。不知为何,此次对阵名朋非是小事,分配给鱼住的下属质量却让是不如人意。越野因受伤而无法随军可以理解,但连向来合作良好的鱼住旧部也不被允许同行。举目全军,除了一个植草,再无可信之人。多是各军匆忙集合而成。虽号称集众部之精华,但因缺乏配合,且彼此仍有隔阂,使得军令执行不良,实是让人头痛。不过鱼住仍是强打着精神把该注意的事一一吩咐下去,再依此视察。待到安顿了营防布置,慢排着战车人马,鱼住的眉头方才稍解。现下士气高涨,装备精良,本国的国力军备,本胜于名朋。名朋领兵的森重宽,不过初出茅庐,安排得当,此役大有可为。 

前头兵马未动,太子亲镇的后方补给却忙翻了天。泽北镇日筹划运算,催银划粮,熬得双眼通红,平生何曾有过这番磨折,心头却不以为苦,只盼这一次,挽回自己在父皇百官眼中的声望地位。挫折一回也不打紧,去了左相也许反是好事,省得处处顾忌妨碍,放手可为。 
"太子!"泽北抬眼,深津立在自己面前,神色不虞,顺着深津的眼光看下去,泽北只见满满一碗参汤已没了热气,一笑捧到唇边。深津于己半师半臣,由来也是他才敢问着自己。 
"且慢。"深津自怀里取出银筷,在碗中试验,见颜色未变,才道:"太子也太卤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此多事之秋。" 
泽北一笑,"谁防得那许多。他们若要使见不得人手段,尽管放手过来,我还怕了不成!" 
这几日来往边关军文,泽北言语中更多几分豪气。 
深津摇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还是小心些好。"自小看这太子长大,心里一大半当了自己的弟子,为他防着谋着,只怕泽北斗不过那几个兄弟。 
泽北扬眉笑着,神色清朗,出京来远离朝中勾心斗角,他也多几分舒心。论才干实事不信自己不如几个兄弟。 
"太子妃近来……"深津想起自己本来的来意。 
话才说一半,泽北已经脸色微暗,弥生性子本极硬气,就是左相出了这样事,弥生只在刚听见消息时红了眼圈,生生晕了过去,醒来一言不发,就是自己难得想安慰她,对着一脸沉静如水,竟然无话可说。自己离京之前,弥生送别时那样的沉肃眼色,让泽北第一次觉得虽为夫妻,自己却并不了解结发妻子。也许,是从来不想了解。 
叹一口气,泽北低头批发公文,抬头见深津欲言又止,想一想又道,"回去代我问候太子妃。"微一沉吟,"把下面送的人参也捎些回去。"好歹夫妻一场,至少这样当口不该冷落了她。 
深津点头道:"左相虽失势,他多年盘根错节却非一时能去。若得太子妃鼎立相助,大有可为。"虽是夫妻,但谁能保证太子妃就一定会帮太子?本就是政治婚姻,没有半点感情基础,不得不多费心了。不过,要是陵南王的话,就不同了吧?毕竟那是太子妃曾经疯狂爱恋的人啊。当然这句话深津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泽北才喝了半口参汤,一气凉在胸口,只觉得烦闷,心底不住冷笑,倒没料到自己无心之举,竟有此等大用,弥生仍有利用价值,不得冷落。望住深津,欲说什么,先见他鬓边点点星霜,想来深津也仅是不惑年纪,多是常年操心操劳,冷言冷语咽在嘴里,和参汤一起吞下,淡淡道:“说得是。回去替我多问太子妃安好。”心头沉郁,眼前公文大字只在眼前晃,静不下心,索性起身离座。 
深津只道他困倦要歇息,道一句太子保重身体,告退出门。 
对着堂中挂的万里山河长卷,一笔笔自己亲手在边关险峻做记,满怀雄心,天下只在手边。泽北微微苦笑,忽然觉得厌倦。 
离京离不得是非,战场和朝堂,其实没有多少区别。无可回避。 
慢笑出来,泽北坐回原位,摊出文书,一行行细看。 
不仅国家荣辱在此一战,自己名位,也容不得轻忽。 

旌旗招展。待令将士如弓满弦。鱼住凝神,传令。三军将士整理,软布包马蹄,亲自从当地人处探来的小道,机不可失。 
低声轰然应和,气势如虹。 
直破名朋大营。 
人马虽众,静几无声,沿小道从后包抄敌军。鱼住本不是冒进贪功之人,但亲眼所见,百无一失,坐看良机逝更加误事。当机立断,不过还是为求谨慎特意留了植草镇守大营。 
小雨后初晴,闲草粘衣,水湿盔甲。 
鱼住忽然勒马,停步,仔细看足迹草痕。新鲜犹水气,脸色一变,转头,鱼住大声道,“本将军殿后,三军掉头,撤!” 众人还未明白,四面楚歌声忽起,名朋大旗风中招展。被包围了!终于明白,箭枝却已如雨点般铺天盖地而来。踌躇满志的兵士忽如落入陷阱的困兽一般仓皇。纵有鱼住率亲随大喝以定军心,却已是玉山倾倒,难以再扶。慌乱的士兵如潮水一般的四处匮散,却只是落入等待已久的名朋众将的狩猎区里。 
血花和刀光交织成一道凄厉的风景。纵是在此等情况之下鱼住也未慌乱,早已着手下放了求救烟花,只求挨得过一时半刻,植草当会率援军赶到。心下稍安,勒转马头,直扑敌军。刀光过处,人头一片。卫国将军鱼住淳,向来以勇猛著称于世。 
一刻。 
两刻。 
鱼住只杀得手软,可敌人却是越来越多。植草的援军仍是没半点踪影。茫然四顾,已不知初时那数万大军此时还剩多少? 
红色的。 
这个世界已是一片红色。高大如巨灵神一般的鱼住浑身浴血,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神智已经几乎丧失,一个不留神,一枝冷箭直刺胸膛。他长笑一声,拔箭而出,一折而二。继续杀敌。但那箭却是来得越来越多,避无可避,鱼住一身中箭如靶,只见得周围都是敌人,包围圈一步步缩小之中,想来己方士兵怕是已全军覆没,目嵫欲裂。从军数十年,头一次败仗,想不到却是……死撑着一口气,牢牢看住眼前笑得得意策马慢慢近的敌军主帅。只是个二十许的青年,眉目自傲,浅浅嘴角抿起,“鱼住淳,你不过匹夫之勇。” 
一挥手,四面散开。巨人似的主将溃然倒下马。 
“王爷,鱼住有负重托了……”拼着最后一口气,无神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仙道清冷的笑流星一般划过,随即凝固成永恒。 
死不暝目。 

留守大营的植草极慢极慢的把拆开的信在明烛前一晃,灰飞烟灭。 
眼中微微含泪。 
自古英雄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坐下写战报:“鱼住将军误入敌围,战死。奉太子令留守大营不得冒昧。” 
马革裹尸。 

“鱼住将军误入敌围,战死。请太子示下。” 
泽北看着军中报上来的消息,震惊莫名。 
当时正用餐,一手跌断象牙筷。 
手无意识收紧,白瓷杯有了几条裂痕,泽北咬牙,“定有内奸!” 
“鱼住将军中伏,我军损伤大半,逗留原地,请示太子。” 
沉吟着,泽北命人飞报深津,匆匆批下军令:“情况未明,不得妄动,严守阵营。” 
心急如焚,名朋的奸细,当真就这般神通广大? 

仙道本在书房中和三井议事,飞马传到军情,仙道脸色微变,转眼对三井强笑,“鱼住,竟不能当此大任,我无知人之明。”跌坐入椅。 
三井脸上阴晴不定,“怎会如此?”朝中大将,尚有护国将军赤木,以及,镇国将军牧。暗吸一口气,此次未必于己不利,太子补给前线,又如此之近,怕难辞其咎,仙道也折损了手下。得利的,自己是不是渔翁? 
低头细看军报,仙道轻声念出来:“太子令留守不得出营。” 
三井一震抬头,对上仙道的眼睛。 
不语。 
黑沉沉的眼睛慢慢转开,仙道说:“太子此令……” 
“不妥。”三井接下,若有所思。无论如何,实是打击泽北的良机,不容错过。 
仙道无言,半晌道:“太子未必有心。” 
三井胸有成竹。 
片刻议定明日早朝奏折。 
仙道出门,正迎上闻消息匆匆赶来的流川。 
黑莹莹的眸对上。 
仙道垂眼,掩住锋芒。 
流川凝注仙道一眼,转身让开。 

“流川,你相不相信这里写的?”三井展开奏折,轻笑着问流川。 
流川别开眼,抿住下唇。 
“替我看看文字。”展开的正是太子那道留守文书。 
流川微微退开,摇头。若论识人笔迹,三井自是比他胜任百倍,何必问他。 
“流川,有时候我们只是相信对我们有利的事。”三井不以为意,话中深意却让流川心头一紧。 
努力的握住拳,流川尽量稳定的转身,出门。 

“陵南王!” 
满座衣冠似雪,这已是今年的第二遭葬礼。因是败军之将,不能由朝廷主持。所以是以仙道家臣的名义举行的。虽是如此,陵南王府给鱼住遥设的祭奠,仍是异常隆重。 
仙道神色端严,回首,“有劳了。” 
仙道一派冷严,流川反不知怎样开口,看见那一双捻香的手,修长莹净,一尘不染。 
到鱼住灵前,流川插一柱香,默看黑白分明几字:卫国将军鱼住淳之位。 
仙道徐徐抬首,“鱼住将军为国捐躯,国丧英才,本王也痛心不已。” 
流川的眼看住忽明忽灭的红色香火,再看向仙道眼里。 
“将来凌烟阁中,必有卫国将军一位。”仙道语气淡淡不失沉痛,眼眸无波。 
流川只能掉头,离开。 

仙道看着流川的背影,唇边微漫上笑意。明白未必是福,前人早已有证。看回鱼住的灵位,上前添一柱香。 
能死于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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