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

 

20

就在清风县爆竹声中迎新岁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也在庆祝着这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既是京城,气派当然非小小清风县可比。先是当今天子太庙谢神,后有各地名角齐会一地同贺新春。不过这都是有权有势者才可享受的事,一般老百姓,也就是巴巴的盼着除夕夜的烟火会了。
早在除夕前一个月,七王爷府就在越野的指挥下忙忽了起来。各式各样的贺礼早就备好,一溜烟儿的排在长廊上。家仆们的赏钱,例假,轮值,新衣等等繁琐事儿,也在越野手下做得滴水不漏。等的,就只是个天数了。
终是到了除夕这一天,一大早仙道便被越野从美人怀中唤了起来。待到侍女们开始给他更衣了,这越野就站在一旁报备起仙道今日的行程来。
早上需得去太庙,陪皇上谢祖宗神灵保佑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以及来年的事事平安。
然后是入宫去给皇后娘娘和几位太妃请安。
接着照例皇室兄弟聚会。
再就是晚上的宫宴和欣赏那些名角的表演了。
至于百姓们最期待的烟火会,并不在越野的计划之中。
仙道微笑着聆听完,末了居然还有心打趣
“没了?我还以为还有呢。”
“王爷!”
“好啦好啦。我有分寸。这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围着那群兄弟们转,罢了。”挥挥手,越野退了出去准备起出行事仪去了。
“王爷今日特别俊朗呢。等会去那聚会,定是把众家王爷们都比了下去。”常年服侍他更衣的侍女芳司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仙道。九龙团朝服,淡黄的翻领,以及头上戴的郡王珠冠衬着仙道那懒洋洋的微笑,要说神仙人物,也不过如此。富而不露骨,贵而不形于表。偏是一见着就明白的凤子龙孙。这就是名满天下的风流郡王仙道彰了。莫说他是王爷,就算只一介平民,也是万千女子趋之若焉。
“芳司你又开玩笑了。太子自是文采风流之人,我怎可和他相比?”仙道笑笑,对自己的形象也挺满意。
“是,婢子说错话了。”芳司虽然在请罪,可半点慌张也无。跟着仙道久了,这么点事还是能揣摩得出的。果然仙道只是笑了笑,就出门去了。
到了太庙,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了。他的众多兄弟早已恭恭敬敬在地上仆俯着了。而站于高台上的皇帝见了仙道终是来了。最初的不悦早在对着那俊朗的笑容后烟消云散。只说了声“你这孩子,这也要晚来。多少哥哥弟弟在雪地上等着你,一会儿可有你瞧的。”
“儿臣明白。”说罢便也跪了。
谢神开始了。
只听得父皇在上面滔滔不绝的念着
“今河山总代理臣……”
心中却是半个字也没进,垂着头看着眼前的皑皑白雪,忽然,那抹如雪容颜竟浮了在眼前。现在的那人,应该是在清风县度新年吧?会是何谁共度呢?难道是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仙道无奈的面对内心再度泛起的不在控制中的些微怒意。那红发小子,还有在三井府上两人互相维护的神情,他怎么还记得如此清晰?他不明白的摇了摇头,故意忽略自己因那个人而一再泛起的不良情绪。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可大脑中有个声音在冷冷的提醒着他,这种感觉……是危险的。任何人,如果成为特别的存在了,那么就是危险的……可流川之于他,是吗?他困惑了。不喜欢。真的不喜欢。就算不是特别的那一个,流川,却也是无法抹杀的存在了……非常的,危险。恰好此时父皇已经结束了他那疴长的谢神状,众人可以起身了。他站了起来,有些恍惚。蓦的对上了太子近臣深津冰冷的眼,瞬时清醒了过来。把那张容颜抛之脑后,送了深津一灿烂的微笑,眸子里装着的是惯有的冷然。轻轻巧巧的上了轿,帘子搭下的那一刻,也挡住了深津怀疑的目光。
刚才会想起流川……大概是在雪中跪久了的缘故吧。
坐在温暖的轿中,仙道是这么解释自己那时的失神。
断然拒绝,对任何人念念不忘。
“谢神时七爷一直心不在焉。”深津与左相交换了意见。——太子泽北并不知道。虽然泽北也有防备仙道之心。但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而仙道看来的确是没有半点威胁。所以对左相和深津将仙道视为最大威胁的看法他一向也只是半信半疑。要在他看来,三弟三井倒是个比仙道更大的威胁。
“很少看见七爷会有失神的时候。”深津若有所思。
“那时候,是什么在他心上呢?”
到了离皇后寝宫数百步处,轿夫早已自觉的停了下来。等候仙道落轿。这是礼数,这几百步当走过去。手里拿着越野准备好的礼物,仙道慢慢的向母后的寝宫走去。到了台阶之下,有些吃惊的发现泽北在等他。
“太子?”
“七弟,自家兄弟,这时候就不说这些客套话了。母后还等着呢。一起进去吧。”
“好。”仙道微笑着应和。
“不知七弟送母后什么呢?”泽北随口问道。这倒把仙道考住,他这些大小礼物全由越野准备,他本人是一问三不知。忙打了个哈哈
“不知太子准备的是什么呢?”
“苏杭绣作一幅。可是我本人在几个月前就专门找人采办的。听说七弟和江南名姬彩子姑娘极熟,不知是否?”
“小弟是认识彩子姑娘,但极熟就算不上了。但太子要是有意,小弟当尽力周全,请彩子姑娘进京献艺才是。”
“她,真是如传闻中一般美艳无匹?”泽北颇感兴趣的问。心中想的,却是新科状元那清冷的容颜。还是忘也忘不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当然是名不虚传了。”仙道不怎么上心的回应。却也是想起那张如冰似雪脸。他若是一身白衣站于这雪地之间,怕纵是仙子下凡,也不及那份清冷之意。一时间,这天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人,想的,竟是一个人……不过泽北是已要痴了。仙道却是有些惋惜。
“两个兔崽子,到了还不给我进来?”一把甜美的女声传来。早回过神的仙道抢先答了
“这就进来,给主子请安了。”
而那厢泽北被仙道一拉,这才醒了。忙跟着说
“儿臣给母后请安。”
待进了室内,一年不过三十余许的美妇端坐凤椅之上,可一只手却是拉住了仙道的耳朵
“你说,你多久没来了?你大哥还知道每三日来拜会母后一次。你呢?”
“哎呀~我说母后,这么久没见儿臣也不是这么来表达你的欢喜之意吧?”
这美妇正是当今国后,也是泽北,仙道两兄弟的亲生母亲。不过她也仅在见到仙道时方会如此。平日泽北来请安,两母子总是君臣分明,没半点乐趣。
仙道好不容易挣脱了皇后的手,一脸讨好的笑
“母后,这么段日子不见你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啊。”
皇后没好气的打了他一下,心中却是欢喜。也不是说她就不疼泽北,只是这个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了当太子,从小母子极少见面。而太子所受的教育和要求自然和别的皇子不同,泽北的天性也并非幽默十足,所以相比下她就更偏爱这个从一出生就是笑着的小儿子了。有传言说她这个小儿子野心极大,图谋不轨,那左相夫人还专为此事进宫见她。可每次都被她一句妇人不干涉政事推托了。不管皇帝决定将帝位传给谁,她的后位都是无可动摇的。而太子泽北从来没有过失德之事,又有什么有能力扳倒他?至于说最大的威胁居然是她的小儿子彰。她更是半字不信。彰是从小就有心眼,什么事都藏在笑后面。但她不认为彰会想抢自己亲哥哥的位子。左相夫人对她进言这事她也没对任何人说,毕竟谁知道了都没有好处。皇后虽不理事,但事情轻重缓急她却是十分明白的。
“听皇上说你又拒绝了他劝你娶妻的提议?”皇后将矛头直指仙道。
“儿臣心还未定,自是不想娶妻。若是儿臣娶妻,岂不是害人家好女子?”仙道笑得皮皮的,可却是拒绝得再明白不过。
“太子也不过长你三岁而已。如今儿子已是两个。你这为臣弟却连王妃也无,却怎叫人说去。”闻得皇后提及自己,泽北的眼神却是一黯。仙道没忽视亲兄长这一表情,却笑得更开怀
“母后你认为可有何家女子配得上儿臣的?”
“你这孩子。偏就是眼高于顶。可惜太子妃没妹妹,不然你又怎能说此等话来?”皇后心中,太子妃自是一等一的完美女子。
“姻缘天定。母后就要为儿臣担心了。”仙道笑而摇头,这是每次来见母后必说的话题。可叹这些年他虽游戏群花之间,却是没遇到半个可让他兴起收于身边之念的。这陵南王妃之位,就算要给,也是要给个他不会厌倦之人才行啊。
此后仙道和泽北分别献上礼物,又齐聚膝下说了好一阵子话。时辰到了,那些来给皇后请安的贵妃夫人们也要到了。三母子这才散了,而泽北与仙道则匆忙赶向另一个地方——皇子们聚会之地。
到了后发现人已差不多齐了。事实上每个皇子都是才探访了自己的母亲后才来的。因宫里有限制,就算是皇子也不可在寝宫里逗留过久。除了仙道泽北是皇后所出时间限制稍长之外,其余的皇子们早已结束了问候来此了。不过这也是每年的惯例。众人也都习以为常了。早几年大家还小的时候还曾为了仙泽二人的特权大打出手或是冷嘲热讽,这几年也就算了。谁叫自己命不好,没有投到皇后娘娘怀里?
“太子,七弟。”本被众人包围的三井见这两兄弟来了忙带笑上前。后面跟了一群不亲的兄弟们。这三井母亲本是极受宠一贵妃,不过早亡,皇帝怜惜三井丧母,有段时间曾将之置于皇后膝下,这也是为什么三井和这两位嫡皇子尤其熟悉的原因。
照例的问候之后,皇子们就按自己平时的团体聚了起来。想当然是以三井,泽北,仙道这三人最为耀眼。而其他团体的话题也不外乎是关于这三人之事。尤其是说到晴子,彩子。一个本是仙道府私藏,但不久前却是被送了给三井,让人不由揣测是否两人暗地里结了什么盟约。要知晴子确是国色天香,琴棋书画皆精的奇女子。在座的皇子们多是有幸得见晴子之表演的。当然更是愤愤不平,本来仙道一人独享也就算了。偏送给三井,让人后悔怎么的平日不多和这仙道往来,说不定这风流王爷就把那美人转送自己了。而那彩子,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了。还是这仙道,有本事当彩子唯一的入幕之宾。更有传言说太子妃弥生也是仙道之臣。不过,这后一条,也只是暗地里的流言而已了……每个人都有窥视他人隐私的爱好,即便是这些贵不可言的皇子们也一样。可泽北,三井,仙道三人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依然是谈笑风生。
“每年皆是如此,什么时候能有些新意啊?”三井叹息。对那群兄弟失望。
“既是每年如此,三哥又何必感叹呢?”仙道笑着说。
“七弟说得是啊。三弟你就不要故意哀愁了。”泽北也是微笑着。从这个方面看来,仙道和泽北确是相象。
又是几个时辰泡过去,到了宫宴时分。泽北因是主角,先行一步。留下仙道和三井在后。
大雪纷纷扬扬,宛如白羽,三井瞧着仙道,那惯有的笑容的幅度似乎稍大了些,怕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好奇,是什么会让他这无情七弟心念而笑?却还是没有问出,只默默的走着。蓦然灵光一闪,之前的种种纷纷掠过,难道是……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不过七弟大概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吧?
同样的,那个被七弟思念的人,也一样不明白吧?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在想着七弟了……

流川的眼神又一次飘向了远方。樱木能够看到。他那双清冷之极的眸子正对着那满天飞雪出神。在樱木看流川的时候,洋平也正看着樱木,一样的深沉,一样的难解。
流川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怎的又不听话的浮上了心里?他不是只该记得这家这国这民吗?怎的却偏偏把那笑和笑的主人也记得分明了?是何时开始的事情?而这雪……纷纷扬扬的,美丽晶莹的雪……其实,最是冷酷不过啊。
可以把一切,都埋葬了的雪……
在流川眼中,却幻成了那个冷冷淡淡的笑容……

辉煌的灯火,艳丽的美人。
大殿里欢歌笑语,满室皆春。
宫宴。
仙道百无聊赖,空对金杯。已有几分醉意的三井靠过来
“没有美人能让七弟你看上眼?”接着就直接将仙道的笑而不答当成了默认,大笑道
“我明白。我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那样的人,自然是什么样的美人都不放在心上了。我明白,明白的。哈哈哈哈……”
“三哥你醉了。”仙道还是微笑着说。
“我醉?怕醉的是你而不自知吧,七弟。”再度大笑,三井离开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仙道把这句诗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更加暗淡“这么美丽的东西,不适合形容我啊。三哥……”举起金杯,一饮而尽。
“轰”的一声,全城人民最期待的烟火会已经开始了。
就算是在皇城之中,也可以见到那美丽虚幻的烟火。
火树银花不夜天。
仙道的眸子随着烟火的光芒时明时暗,低低自语
“若我的生命也似这烟火一样完全的灿烂。或许,能够有不同的选择吧……”
因为知道自己的黑暗。
所以才会喜欢微笑着,把比雪更清冷的东西拿在手里。
一片,一片的,撕碎它。
真是,无药可救的自己呢。
仙道无声的笑了。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