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剑痕录

 

八月褥夏,酷热难当.
距离洛阳城二十里的翠柳坞.
宽敞的官道上, 光秃秃的黄土路面被烈日烤得滚烫.
偶尔有风经过,也只是卷起一阵尘土.

这里是进洛阳城的必经之路.
南来北往的,无论是官员商贾,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想到洛阳城,通通都要经过这里.方圆几十里的荒郊野岭,也唯有这里,有歇身之处.

“翠柳茶庄”的布幡有气无力的斜挂在路旁的几间半旧草棚上.若是在洛阳城里,这样的地方要叫“茶庄”,必定叫人笑破肚皮.可是在这里,一片荫凉,一碗清茶,已叫人不胜向往.入夏以来,早晚都有不少赶路的行人往来于此,也算得上生意兴隆.可是这毒辣日头下的午后,通常都是见不到什么人的.因此,茶庄的店小二趴在桌上打瞌睡,掌柜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管.

忽然,掌柜的推了推小二, “快起来罢,有客人来.”
小二不情愿地站起身,揉着朦胧的睡眼,探头向外张望.哪有什么客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心中骂了一句,正待坐下,却听得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小二不禁对掌柜的耳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睡意也顿时去了大半.
蹄声渐近,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位骑白马的蓝衫少年.

“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叫翠柳坞.”蓝衫少年喃喃地自语,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随后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小二. “好生待我的追风.”他安抚地拍了拍有些疲态的白马,回头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小二千恩万谢,牵了白马下去伺候草料清水,自不必说.
追风?好名字!那掌柜本是个有些见识的人,见这蓝衫少年出手阔绰,坐骑不凡,不禁细细打量起来.只见这少年大约十八岁上下,身长玉立,眉目俊秀,虽然只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锭蓝长袍,却是掩不住的气宇轩昂,让人看了暗自折服.
蓝衫少年在桌旁坐下,掌柜的赶紧送上一壶冰茶.“有劳掌柜.”蓝衫少年微微一笑,将一块碎银放在掌柜手中.
这般年轻,就能如此礼貌周全,看来这位公子是非富即贵,出身不俗啊!掌柜的在心中暗暗叹道.
“敢问掌柜,”蓝衫少年放下茶杯,抱拳施礼, “从这里到洛阳城,还需多少路程?”
“不敢当,”掌柜的连忙回礼, “以公子的坐骑,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想不到在这山野之地,竟还有人识得良驹.”蓝衫少年扬了扬眉,微笑道:“果然是海内存知己.”
那掌柜也笑了,“敝等村夫,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真是折煞人了.”
蓝衫少年含笑摇头,“此言差矣!殊不知天下之大,能人之众,远非你我能想象.即使如此,也是天外有天.人若是老是惦记着身份地位,何异于一叶障目?”
此番话虽是轻言细语,由他讲来,竟是豪气干云.令掌柜的不由得怔住了.
看掌柜的表情,蓝衫少年自知失言,独自笑了笑,低头继续喝茶.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仿佛还夹杂着阵阵人声.喧闹,凌乱,让人有些不安.
一直凝听着的掌柜,脸色突然变了.犹豫了一下,他走到蓝衫少年的面前,深深一揖,“公子可否到雅间稍坐?”所谓雅间,是柜台后面的一个小单间,相对隐蔽.
蓝衫少年已经注意到了掌柜的脸色变化,虽不知他的用意,但到里面歇息似乎也可以避开其他耳目.因此欣然接受,步入雅间.
看着蓝衫少年走进雅间,掌柜的似乎松了口气.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也忽然飘来阵阵乌云.
“要变天了.”掌柜的缓缓说到。

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救美

几匹黑色的骏马,向翠柳坞疾弛而来。
马蹄卷起的阵阵尘土在逐渐阴冷的天色中弥漫开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萧杀之意。

一行人马在茶庄前停了下来。小二连忙上前招呼,待看清楚眼前的人,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五名身着劲装的汉子,个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为首着黑衣的那一个,更是膀宽腰圆,手臂要比常人粗上许多。其实,这道上来往的人多了,土匪强盗此等角色小二也是见过不少,只是这五个人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目光犀利,令人胆寒。
为首的汉子将缰绳扔给身后的人,正待进门,一眼瞥见了旁边正在饮水的白马。
“好马。”汉子如秃鹰般阴沉的双眼一亮。此话一出,那掌柜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汉子却不再说话,只与其余四人进店,拣了一张靠门的桌坐下。这几人走路时悄然无声,显然是有些功底。坐下时,身子略显僵硬,似乎还带着家伙!
小二只手拎上一壶茶,另一只手不停擦汗。只是那汗,却是冷的。
掌柜的正松一口气,忽然间心又沉了下去。难道,他们看上的不止是马,竟还有人?

坐在里间的蓝衫少年,因为隔着门帘,不曾看见外面的人。从侧窗望望他的追风,竟还在饮水吃草。这一路,可苦了你啦!蓝衫少年面带怜惜,看着马儿渐渐出神。正寻思着到洛阳城如何犒劳它,突听得外面的汉子一声低呼,“来了!”
什么来了?蓝衫少年凝神聆听,果然官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不对,是一辆马车。
外面车声渐近,里面的人却没有一个说话。莫非,这马车便是他们的目标?
听得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蓝衫少年越发聚精会神。
“掌柜的,快拿些清水干草来。”这声音清脆娇嫩,无疑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
“二位小姐请里面坐。”小二殷勤的声音。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长裙的悉悉声,果然是两个女子。
“来的可是湘北家的小姐?”为首的黑衣汉子突然发问。蓝衫少年眉头一紧:湘北?难道是……他们连来路都打探清楚了,果然是有些谋画的。
“是不是与你们何干?”回答的,仍是那位刚刚喊话的女子。听她回得干脆,似是十分的干练泼辣。
“若是,便请二位与我们走一趟罢。”黑衣汉子沉声说到。
“就凭你们几个?”那女子娇笑两声,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身份。
“小姐若是不肯,就怪不得我们了。”只听“锵”的几声,估计几个黑衣汉子已亮出了兵刃。
“这光天化日的,难道你们还敢行凶?”女子的口气居然毫无半点紧张胆怯。
“少废话!”黑衣汉子一声低吼,随后是衣袂飘动、利器破空之声。动手了!
只听乒乒乓乓,双方已交上了手。蓝衫少年正犹豫间,已传来了女子的惊呼声!
不好!蓝衫少年一个箭步跨到门边,掀起帘子便冲了出去。

只见右边靠门处站着的几个黑衣汉子手举钢刀,凶态毕露。
那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着桃红长裙,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明眸带威,俏脸含霜,颇有大家之风。另一个着鹅黄衫的女子年纪略小,此刻靠在她的身上微微战抖,似乎刚才已受了伤。
见有人出来,黑衣汉子吃了一惊。待看清只有蓝衫少年一人,即刻松了口气。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黑衣汉子仗着人多,声色俱厉。
“闲人。”蓝衫少年淡淡答道,毫不在意对方的剑拔弩张。黄衣少女的双眼刹时清亮起来。
“活得不耐烦了。”黑衣汉子冷笑一声,挥刀便上。今日的事要干净利落,这个活口,万万留不得!
“公子小心!”黄衣少女禁不住脱口而出!
眼看势大力沉的钢刀就要砍中少年,黑衣汉子忽觉胸口一麻,整个人硬生生的僵在半路,再也动弹不得!余下四人见首领受制,又根本未看清蓝衫少年的出手,一时间竟呆若木鸡。
黑衣汉子既无法动弹,心中又惊又怒,又气又急,豆大的汗珠源源落下。
蓝衫少年却皱起了眉,“这位大哥,可是生病了?”走到黑衣汉子面前,仔细端详一番,突然大叫一声,“对了!”这一声,只叫得汉子心惊肉跳:什么对了?难道是被他看出了我们的来路?
“这位大哥必是练过冰雪神功,浑身上下已如坚冰,”蓝衫少年侃侃而谈,暗中却几乎笑破肚子,“遇到这大热天,定会走火入魔,逐渐溶化……”
听得他一番胡说八道,分明是戏弄那黑衣汉子,黄衣少女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另几个汉子本是听得将信将疑,见那少女发笑才翻然醒悟,怒吼着向蓝衫少年扑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蓝衫少年抄起桌上的竹筷,原地一个转身便撒了出去。只听得几声惨叫,几个大汉顿时摸头的抱脚的在地上滚成一团。
“刀剑无眼,你们若不动手,我也决不会伤你们。”蓝衫少年轻声叹道,“罢了,算是给你们个教训。”
说毕,蓝衫少年走到两位女子面前一抱拳,“两位姑娘受惊了。请赶快启程罢。”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黄衣少女眼波流动,巧笑嫣然,“不知公子可愿意再送我们一程?”
“这个……”蓝衫少年楞了楞,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动手伤了人,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微微一笑,“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公子,”那着桃红衫裙的女子沉吟半晌,“可否放了他们?”
“有何不可。”蓝衫少年答允着,心中却是好奇:这女子有些古怪。常人避之不及,她为何却要放了他们?难道是怕寻仇……于是走到黑衣汉子面前,伸手解开他被封住的穴道。
黑衣汉子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因为浑身血脉虽已畅通,四肢却仍然酸麻。他抬头狠狠瞪着少年,似乎有些不服气。蓝衫少年含笑摇头,转身不再理会。
蓝衫少年走到门口,踢开刚才打斗中落在门前的杂物,“二位姑娘,请。”
黄衣少女抿嘴一笑,双颊飞红。袅袅婷婷,就要出门。
忽听身后一声狂吼,那黑衣汉子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手举钢刀,向那位着桃红衫裙的女子飞身砍去!
蓝衫少年大吃一惊,想要救人却已经来不及!正暗自懊恼怎会一时疏忽,眼前的情景却使他当场呆住:只见那着桃红衫裙的女子手中居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抵住黑衣汉子的咽喉!黑衣汉子显然知道他若再进一步,必将丧命于剑下,因此一动不动,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恐惧。
“三浦台家的,”她缓缓说道,声音柔美却分量颇重,“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蓝衫少年却觉的心中有些发苦。看这女子的身手,决不在黑衣汉子之下,而且她早就知道对方是谁。自己居然还糊里糊涂地要充当什么英雄……江湖中最难缠的是女人,这句话果然不假!
“公子可是后悔为我们出手?”黄衣少女注意他的表情许久,笑吟吟地说道。
“我的确后悔。”蓝衫少年淡淡道,全然不顾少女失望的脸色。“后悔出手太晚。对付这样的强盗,自然不能让姑娘出手。以姑娘这样的人品,与他们动手岂不是失了身份。”看着黄衣少女转嗔为喜的面孔,蓝衫少年心中暗自责骂:口是心非,道貌岸然……
“请教公子尊姓大名。”着桃红衫裙的女子走到蓝衫少年面前,面带微笑,自是听见了他与黄衣少女的对话。身后,黑衣汉子已如一摊烂泥般软在地上,却是再也起不来了。
“敝姓仙道,单名彰。”蓝衫少年也是微微一笑,“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百合,这是我们家小姐彩子。”黄衣少女回答得有些迫不及待。

打发了黑衣汉子一伙人,又给了掌柜的一些银票权当补偿,再把彩子和百合扶上马车,仙道这才牵出了自己的宝贝白马——追风。
彩子看着他打点一切,暗暗点头。
“仙道公子的马可是帅得很哪。”见仙道飞身上马,彩子瞟一眼百合。果然已是含情脉脉。
“它叫追风。”仙道用手轻抚马鬃,嘴角含笑,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公子可否赏脸到寒舍一叙?”彩子的话让百合心中一跳。
“抱歉,今日恐怕只能送二位到洛阳城了。”仙道的脸上,有些许歉意。
“那……公子可否告知住处,也让我们有登门答谢的机会。”彩子的追问,不温不火。
“答谢是不必了。”听得此话,百合心中一冷。“只盼两位有空带我去见识见识洛阳城,在下就感激不尽了。”仙道继续含笑说道,“越野宏明是我多年好友,此次到洛阳,我会暂居越野府上。”
“洛阳守备越野正夫的大公子越野宏明?”对洛阳的人物,彩子仿佛了若执掌。
“正是。”仙道微微颔首。

不知不觉,当头烈日已是渐落西山。碧蓝的晴空也已悄悄添上一抹嫣红。
洛阳城,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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