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   洋

 

耳机里放着很大声的音乐,闭着眼睛,骑着车。

这条道,流川是熟门熟路。每天早上7点准时出门,左个弯,右个弯,12分钟就可以到第一个红绿灯,眯着打会盹,大概14、5秒时间,交通灯红绿转换的刹那,就条件反射地冲出去。再左个弯,右个弯,绕出了道,面前突地一片豁然开朗。树枝在那里晃着,篮架在那里摆着,长长久久,不变的。

所以,闭着眼也到得了。


只是这几天,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

天热了。空气粘稠稠的,不一会,汗水就沿着惯常的身体路线滑了下来。滑过眼,滑过脸,滑过颈,再兵分四路,散了开去——可目的地都在一处——T恤衫上东湿一块,西湿一片,搭拉地紧贴着身体。不舒服。

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习惯衣裳粘贴着身体的感觉。比赛时,练习时,甚至前两天那场没预兆扑头迎面而来的暴雨,都让衣裳和里面的肌肉组织亲密无间。

这样看来,绝对不是仅仅衣服和身体的问题。

那是什么?

流川不知道,也不愿想。他就把这些莫名的感觉归结到天热郁闷难耐气压低人心烦躁的不适。


然后,朦朦胧胧间,就有风吹过。夏季特点明显的风,浓重的热量翻卷着汹涌而来,热浪阵阵。

流川忽然想,下次去海边吧。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想去海边。

想去看那深邃的海,想去看那高远的天。睁眼,是一片极目浓郁的蓝,蓝得没有界限。有云印在海里飘,有波在天上缓缓起伏。中间夹着鸥,间隙地叫嚷两声,和风声浪声笑声揉在一起,揉成一幕纯粹的乐章。

正这样想着,那琐碎的笑声竟凝结起来,一片一片融合,由微不可闻到低沉而又清晰。

于是乎,从嚣张的朝天发起,一笔一划地,一个轮廓在流川脑海中被勾勒出来。

眉是眉,眼是眼,还有那笑,那带起笑的唇……

在想他!自己在想他!

白痴仙道!说什么“和我交往吧。”那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白痴!这句不知是骂谁的。


停下车。从包里拿出球。往场内走去。

盯着篮框看了会,流川开始运球。

——他在那里。

变速运球。

——我该怎么进攻?

假动作。

——被他识破。

换手。过人。

——他还在那里。

过不去。

——他一直都在面前。

移位。加速。再过。

——他还在!

跳投。

——他也跳起。盖火锅?!

球应声入网。流川落地。

——他不在那里!

他不在……

流川走过去,捡起球,抱在怀里。

转身。

哪里都没有他。

整个球场,第一发现,那么空旷。世界少了一半人,世界顿时寂寞起来。

他在哪里?流川的眼睛穿过球场,穿过去,穿过去,越过洋,跨过海,绕大半个地球,尽力地望过去。在那个国家,在那片他企及的天空下,也许他正跳起,正盖另一个人的火锅。

该死的仙道!居然……走在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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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和我交往吧。”仙道笑着。眉笑弯了,嘴笑弯了,一个向下,一个向上,都笑得不甘寂寞。只有鼻子仍泰然不动,而在眼里,是一片肃意。

“不要!”流川的语气很决然,孩子般得决然。那决然不是紧绷的弦,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决然是小孩看见心爱的玩具被抢走,发誓不再理抢玩具的那人的决然。

因此,仙道就那么笑出声——流川在赌气。

“笑什么!”篮球砸过来,砸在仙道左肩上。

仙道揉着被砸痛的肩,还是止不住笑意流泻出来。

“不许笑!”没了篮球,换了拳头。可挥出去的拳头非但没有立战功,反而被困住了,被困在另一个掌中。

“放开……”

“生什么气?”仙道还是笑着。

“……”

“流川?”

“你自己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仙道一脸促狭的表情。天都知道他撒谎。

天是知道,可流川,好像不明白。

他寂寂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仙道似乎也认真起来,他松开手,朝天望着,看了会,又低头,想了会,360度后,才把眼光转回流川身上。说了两个字让流川怒火中烧。

“什么?”

流川毫不犹豫又是一拳,此次将功赎罪,仙道在那里直唤痛。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美国?”

流川的双眼似夜里的火光,遮在前面的刘海挡不住,那光直直地射出来,射到仙道眼里。仙道的眼是温柔的海,沉沉将他拥抱。

流川的心漏跳一拍。

就在这漏跳一拍的瞬间,仙道开口,“没必要。”

流川刚按捺下去的怒气又抬头,这算什么!“仙道彰!!”

“你会来吧?……”

流川一愣。

“你很快就会跟来的,不是吗?”促狭地笑又回到仙道脸上。他的嘴弯着优美的弧度,他的眉扬起,像自信,又像挑衅。

这些流川全没注意。他只是想着仙道的话,咀嚼一点,咽下去,消化,再咀嚼一点,咽下去,消化。消化了半天,冒出一句:“我才不会跟来!”说着转身走了。

仙道笑起来,笑起来。他的眉在笑,嘴在笑,这次连带眼睛一起在笑,笑得海面波光粼粼,一闪一点。流川只说了一半,可他懂。

——我才不会跟着来!

——我来是为了打败你!

所以,他对着流川的背影叫:“我等你。”

流川走远了。仙道知道,就算不说,流川也懂他。就像他懂流川一样。但说出了口,变成了约定,变成了誓言,也许就可以天荒地老下去。

这是仙道想的,仙道想到的一点点,小小的自私。

结果忘了交往的事。

而仙道对自己说,时间,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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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他就这么走了大半年了。

流川把头搁在篮球上坐下,想起了昨天训练时安西教练递给他的推荐表。

安西教练说:“就是仙道君在的学校。”

要去吗?

说到美国,流川从来不曾迟疑的。美国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不需要鲜花,不需要掌声,更不需要别人的崇拜和叫嚣。他的世界只要篮球,篮球就是他的世界。他一手抓住篮球,他一手掌握了世界。

可世界上,有了另一个人。

世界上,有仙道彰。

要去吗?

不是以对手,而是以战友的身份。

一直以来,流川都没有想象过和仙道站在同一战线的情景,他一直认为,和仙道是对手,是敌人。除了那次,和山王比赛时,流川对于自己的自我超越,实质上是对仙道的全面肯定——他还比不上仙道。于是,他传球是顺着仙道的动作轨迹,他的战术向仙道的思维靠拢,他,向仙道接近,再接近。

可,即是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和仙道绝对绝对,是敌人。

因为,他希望他们处于敌对的位置。

只有这样,才能和他对抗,只有这样,才能从他们不断的战争中获得对他或自己更深层次的了解,也只有这样,才能最终,战胜他!

所以,不想改变,他们是敌对的现状。

那么,不去吗?

那更没有道理。

距离远了,远到看不见对方。流川有一种不安——那里是美国,是24小时的天南地北。也许他们的差距会像距离一样成比例地增加——他似乎已经看不见他的脚步,他的脚印在流川还没来得及赶上时已经化开在风里,吹着散了去。而这是流川最不能容忍的!——因为他要战胜他!

两方面的考虑,却总结出同一个结论。然这结论是要有必要的条件,最起码,要有篮球,有球场,有球架,有他流川枫,还要有……仙道彰。

所以,流川决定,去美国。

在同一个球队,就看谁才是王牌,在同一战线,就看谁有冲锋陷阵运筹帷幄的本事,不能在赛场上决一胜负,就在一对一中比个高低!

说他任性也好,什么也好,他就是要和仙道分出一二。即使他任性地不承认他是想和仙道打球,即使他任性地不承认他是想见仙道。


流川站起身,往回走。

他是即时行动型,既然想通了怎么做,就去做。省得一停顿,潮水漫上来漫上来,漫过沙滩上的誓言,原本的痕迹全消失无踪——谁管它是不是曾经存在过。

他骑上车,右拐弯,左拐弯,再右拐弯,左拐弯,回到家。

包被重重摔在地上。流川径直进房里,找出那张推荐表,拿了支笔就填起来。

填到一半,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歪着头琢磨了会,停下动作,开始细细研究那张推荐表。

但他再怎么研究,一个学校都不可能被他研究出两支篮球队来。

于是流川非常难得地耐心看了一遍零三行后,又拿起笔刷刷地写下。

写下他的梦想。他的梦想太大太重,日本的篮球场已经无法负荷。他要飞出去,飞到美国,飞进NBA。他要飞过去打败他!

填完表格,流川拨通电话,“安西教练,我决定了,我去!”


一秒种,一句话,一生。

这一秒已经决定了流川的一生。流川的思维也随着这一秒荡出去荡出去,荡过天,荡过海,荡地球一周,发现地球变成了篮球。篮球在仙道手里,他在仙道身边。仙道假动作把球传给他,他换手运球过人,急停跳投,球进!

也许,也许这样,也很好。

流川想出了神,盯着天花板,天花板变成球场,看着垃圾筒,垃圾筒变成篮框。风里雾里空气里,到处是仙道。仙道抓着篮球,仙道把球传给他,他带球又回传仙道。他们传来传去,世界在他们手中。

这样也很好。

流川想得出了神,良久才发现电话在那里嘈杂地鸣着。一个翻身,拿起听筒。

里面的声音模模糊糊,像隔了堵墙,声波从砖的缝隙中漏出来,这里漏出一点,那里漏出一点,漏出的拼凑在一起,拼出流川这个音节。

“仙道?”

“怎么那么久才来接?”仙道的声音笑着,笑得一波一波,从海那边涌过来,涌起了流川心底的浪。

自己在想他,但绝不会承认的。

那边却笑得极开心地问:“在想我?”

他总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但这点也是绝不会承认的。

“干嘛?”

“人家想你啊~~”不知怎么的,仙道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就像他从门外走进来,走进他房里,在他身边说,我很想你。

流川没有说话,他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在那里,他对仙道说,仙道,我也很想你。

“流川?”

“恩?”

“你有没有听我说?”

“……”

“……我很想你……”

流川好像看到了仙道,他的眉在笑,他的嘴在笑,而他的眼里,是一片肃意。

他听到仙道说:“和我交往吧。”

流川看了眼桌上的推荐表。就那么突然毫无征兆地,他的嘴弯起来弯起来,他的眉弯起来弯起来,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连带着眼,无可抑制又是无声地笑起来笑起来。

仙道没有看见他的笑,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笑得和那天的仙道一个样。

促狭地笑。

他对仙道说:“如果你现在当着我面说,我就答应你。”

那边沉默了一个世纪,等喜马拉雅山崛起,三叶虫变成化石,才惊天动地地爆发:“流川,你看外面。”

流川走到窗口,东瞄一眼,没有,西瞄一眼,还是没有。扩大视野,再东瞄一眼,仍旧没有,西瞄一眼,咦,等等……那个电话亭里,背对着他,那头嚣张的朝天发,怎么都掩饰不了。

对着话筒骂句:“白痴。”

朝天发转过来,转过来就是一个灿烂的笑。明晃晃,刺着眼睛。

得逞的笑。


流川放下电话,转身。终于忍无可忍笑出声来,打翻了一室的宁静。笑声传过去传过去,又被回声送回来,听在流川耳中,怎么像极了仙道的笑。

笑够了。整理下容装,又冰冷着脸走出去,走到仙道面前,故意问:“你怎么在这里?”

“假期呀。”理所当然的回答,“一下飞机就来看你了。你,可不能反悔哦。”

流川突然回身跑起来,仙道立刻跟在后面:“枫,你干吗跑啊?”

流川不回答,他在前面跑着。一个一个脚印踏下,深深浅浅,是他们追逐的标记。他追他,他也在追他。

而后面的仙道,不曾知道,在前面跑着的流川,正笑得灿若桃李。

那张学校的推荐表上,假期安排写得就像超市明码标价一样一目了然。

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