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

 

第四章  情慌

 (一)
仙道随着藤真走入大厅。藤真点起灯,四周亮堂了起来。
两人坐下后,仙道寂寂地冒出一句:“他怎么样?”
藤真一愣,转而觉醒,道:“才一天,就想人家了?”
仙道苦笑道:“我连他的真面目都没见到呢!”
藤真笑道:“见到还了得?我和你那么久的交情,都要吃味了。”
仙道道:“要不是你,我怎么进得了藏枫居。”
藤真道:“你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嘛。流川看你挺入眼的。”
仙道道:“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藤真笑道:“怕他误会?”
仙道苦笑不语。
藤真看着仙道的难得狼狈,笑道:“放心吧。江湖上都没多少人知道我们是朋友。”
仙道释然。
藤真却不放过他,促狭地笑道:“不想看他的真面目?”
仙道突然笑得很开心地道:“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藤真有点意外,又想到今天在藏枫居里流川的话,说道:“是不是你们有个约?”
这回轮到仙道意外了,道:“他告诉你的?”
藤真一笑道:“你也吃味了?他只说了这个而已。”
仙道笑道:“你早名‘花’有主了,我还担心你什么。”
藤真脸一红,笑骂道:“你这个人果然没有好话。不过看上那个冰山美人,你死惨了。”
仙道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何况……”说着,神色竟黯然了下来。
藤真也认真地问道:“仙道,你真的想……”
仙道道:“是的。”摆了摆手,顺势转了话题,“是樱家堡动的手?”
藤真点点头道:“从暗器痕迹和毒发状况来看,定是樱花镖无疑。”
仙道沉默半晌,缓缓道:“终于要开始了,从我得知枫琴那一刻起……”


(二)
枫琴是把很好的琴。
琴质吴丝蜀桐,琴形旖旎秀逸,琴色乌漆黑亮。琴额有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要你看到过枫琴,你就不能否认,枫琴是把好琴。
而枫琴,更是把很有名的琴。
因为就是用这把琴弹出的“高山流水”让安西先生赞叹道:“志在高山凭一弦,情定天涯系两心。”
能让安西先生说话的琴就会出名,何况是他所赞叹的?


(三)
如果你是个武林中人,你可以不知道很有名的枫琴。但你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安西先生。
他的一切都是传奇,他就是武林的传奇。
他是武林中人心目中的神,他的话,武林中人敬若圣旨。
所以,如果你是个武林中人,你的确没有一定要知道枫琴的必要,可事实上,你却一定会知道枫琴。因为,这是安西先生欣赏的琴。
当然,有一种人例外。这种人,虽然有时也会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是,在这里,理所当然能把他们排除在外————死人。
连自己的命都没有办法在意的人,怎么可能在意一把琴?


(四)
仙道彰不是个死人,不但不是个死人,还好像是那种能活很长时间的人。
他既然不是死人,又是个武林中人。他当然知道枫琴。也当然知道只有琴是不会有“高山流水”的,自然也不会得到安西先生的称赞。
他知道,安西先生称赞的,是那个抚琴的人。
他也知道,那个人叫流川枫。
他更知道,因为安西先生的赞扬,江湖中人都称他“风情无双”流川枫。
只是他没有想到,藏枫居里的高人,就是那个因为安西先生的赞扬,江湖中人都称他“风情无双”的流川枫。
要不是藤真告诉他,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和卧月楼这种烟花之地有所联系,身份悬疑,行为诡异的人,就是那个“风情无双”流川枫。
这些虽然他没有想到,可他毕竟还是知道了
然而他还是有件事情,连死都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流川会答应他以脉剑为证,定下两人的约定。非但答应了,还答应得非常痛快。
他以为,流川要不就拒绝他的要求;要不就即弹即杀;更可以耍赖——当然不是真的耍赖,流川这种人不屑做耍赖的事。只是按照藏枫居的规定,一向是先付钱,后办事的——也就是说,流川完全可以先杀了他,再抚琴给他听。


仙道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藏枫居的例外。而他,更是你给他一份颜色,他就能开染坊的人。当即“得寸进尺”试探道:“在此之前,能否再定一约?”
流川道:“没有必要。”
仙道道:“有些事情……”
流川道:“说。”
仙道道:“现在似乎不太方便。”
流川道:“有何不便?”
仙道道:“地点不便。”
流川道:“地点有何不便?”
仙道笑笑道:“这里虽是禁地,不用担心有旁人。却少了情调。”
流川蹙眉问道:“情调?”
仙道笑道:“没错。要看你的真面目,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此言一出,藏枫居里安静了好一会。仙道的心也像吊上了喉咙口。
幸好,流川说道:“八月十五,黄昏,灵隐。”
仙道闻言笑了,这次是真正地笑了。


(五)
“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峰”。
飞来峰旁,就是江南古刹之一,灵隐寺。


今日,八月十五月当空。
数十丈外,仙道已能清晰地看见灵隐寺天王殿上高悬的“云林禅寺”匾额。
匾额下——


(六)
你见过美人的背影吗?
你认为美人的背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能看到乌黑的发,能看到修长的身线,优美的仪态,能惹人遐思。


而仙道看到的,远远不止如此。
美人的背影,如月般清明,如梦般迷离,如雾般朦胧。就像随时会消散不见似的。
这样的人,根本不像是世间的人,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仙道现在,离开精灵不到十丈。凭他身手,只消身形一闪,就可到精灵的面前——看到他的真面目。


可,仙道犹豫了。
见了面,赴了约——今天,就到此为止。
仙道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没有动。只是看着流川的背影——看着,然后见机行事。
流川一定知道他来了。
流川也知道,只要他一转过身,让仙道看见他,他们今天的约定就完成了。只要他转身。
可他也没有。他不动,仙道也不动,他不说话,仙道也不说话。


天,黑了。
仙道似乎听见流川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就是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来了。”
“我来了。”
………………
“为什么不过来?”
“…………”
“不想见我的样子?”
“想!”
“…………”
“可我更不想因为见了你,就不得不走。”
“…………”
“哪怕一分一秒也好,我也想多在你身边呆一会。”
“…………”
“……流川?”
“…………白痴……”


白痴是句骂人的话。
无论什么人,被骂了,总会不高兴——无论有没有缘故。
可有些人,从特定的某人或某些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却会显得很开心。原本骂人的话,在特别的场合,特别的人口中,是种亲密的象征——证明被骂人的与众不同。
被骂人,从骂人的话里知道自己其实被青睐有佳,怎么会不高兴?


仙道就很高兴。
“白痴”两个字的确是拉进了他和流川的距离。一瞬间,看出去,流川的背影似乎并不是那么模糊了。
“跟我来。”说了三个字,仙道就掠了出去。他知道,流川一定会跟来的。


(七)
灵隐寺前有块照壁上写着“咫尺西天”,不远处便是天竺,再往前有座小桥,过了桥就能上山。
以仙道和流川的轻功,几个起掠,便到了。
三生石。


仙道起先并没有想过要带流川来这里。严格说来,他和流川并没有什么交情。也知道流川在对于能接近他的人方面很是苛刻。
但流川纵容了他。
不仅接受了他定约的条件,又答应这次会面。更在刚才,流露出他的感情。
流川枫的眼里,是有仙道彰的。
所以,他再赌一次。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仙道喃喃地颂着三生石的诗。
他带流川来三生石,也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他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流川?
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流川抚琴一曲?
他和流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相信流川此时,也有这样的疑问。
而他,却在不自觉之时,对应起仙道念的诗。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流川枫,又是怎么看仙道彰的呢?
他又为什么一次一次地成全仙道?


仙道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
听到流川用那冰冷的语调念出的诗,他的心却不觉一动。


现在,是他背对着流川。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流川就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只要他一转身,就可以看见流川。看见他赛雪的肤,若碳的发,看见他似樱的唇,如星的眸……只要他一转身。


这次,仙道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这里,流川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今天,也没有枉然了。
该,结束了。只要回过身……


仙道刚想转身,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再定睛时,就看见了他。


他,是个美人。
极美的人。人面桃花,黑发若碳,肌肤赛雪,神清气傲,冰心玉洁。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个美人。
一个很美的男人,也很冷。
就如同传说一样。
——“风情无双”流川枫。


仙道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听见流川说道:“如果我要杀你,你早就没有命在。”
仙道回过神,苦笑道:“你不会的。”
流川问道:“为什么?”
仙道直视他如刀锋般的眼眸道:“因为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流川盯着仙道看了会,突然从腰际抽出一柄剑,直取仙道左胸。
仙道没有动。
剑尖点在仙道蓝色的长衫上。剑身很软,却没有弯曲。
是把好剑。
极好的剑。剑长三尺七寸,无鞘,五山铁精,六合金英。剑身极软,泛着寒光,毫不掩饰这是凶器。
杀人夺命的凶器。
即便此刻它静静地停在仙道的长衫外,你也觉得他随时会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剑本无情。
何况是这柄早饮血成嗜的剑?
连剑身上都有一道红痕,细细分叉,犹如血脉。
脉剑!


流川收招,却将脉剑递给仙道。
“流川?”
“不需要。”
意思是仙道得到了流川的信任。
然而流川伸出手,说道:“玉萧。”
仙道即时僵硬。
他顿了会儿,将流川的手拉进,又把脉剑塞在流川手里。
流川皱了皱眉。
“剑归你,萧留给我。”
流川看了看仙道,又看了看脉剑。把剑收回了腰间,转身走了。


“流川!?”仙道一惊。
流川回过身来看着他。
“你要走了?”
“…………”
“……我送你。”
“不要。”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流川不置可否,转身继续走。仙道笑了笑,跟在他的后面。


(八)
流川和仙道回到卧月楼的时候,应该是卧月楼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除了前些日子有一天,丰玉门来找人。
那天的卧月楼里虽然有很多人,却在听到彩子是湘北中人后全不敢出声。
是以那天的卧月楼安静非常。
而今天,卧月楼和那天同样安静,也有很多人。
可他们,却不是不敢出声,而是不能出声。


死人怎么能出声?
卧月楼里上上下下几十个人,如今全在流川和仙道的面前,躺在血泊里。
不仅是卧月楼的妓女,不仅是前来寻乐的嫖客,连跑腿倒水的小子都不放过。
是谁那么狠心下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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