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

 

第一章  生意


(一)


琴,是好琴。
极好的琴。琴质吴丝蜀桐,琴形旖旎秀逸,琴色乌漆黑亮。琴额有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好琴。
而且,此琴,定是伤心人的琴。
伤心人之琴奏出的音,必有情。


人,是美人。
极美的人。人面桃花,黑发若碳,肌肤赛雪,神清气傲,冰心玉洁。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个美人。
他的确是个美人,但他不是个女人。没人规定美人定要是女人,没人规定男人就不可以是美人。
他是个男人,很美的男人。也很冷。
如此冷漠之人弹出的曲,会不会有情?


(二)


这样一个美人坐在这样一把好琴前,任谁都会想到,他要弹琴。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看那把琴。
他的眼光直视向前,穿过环绕着他的白色垂纱,盯着桌边。
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美人,却是个俊逸非凡的少年。一身蓝衫,轻贴他修长的身材。剑眉星目,嘴角略带笑意,而那头发,竟是朝天直上。
无论从哪里看,你一定都会承认,此人是人中龙凤。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一定会是。
他正坐在桌边,看着帘中之人。

桌上有一把剑。

极好的剑。剑长三尺七寸,无鞘,五山铁精,六合金英。剑身极软,泛着寒光,毫不掩饰这是凶器。
杀人夺命的凶器。
即便这刻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你也觉得它随时会飞掠出来抹上你的咽喉。
剑本无情。
它的主人,那个笑意无害的人,难道竟是个无情之人?


(三)


青翠剑,雪绮琴。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样不说不动,又欲为何?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只有烛火寸寸消短。
夜很深了。
两人一动不动。他们周围的空气缓缓地流淌着。
万籁俱静。
有人了开口。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声音有些唐突,却没有不和谐,清晰得字字可闻。

 


是帘内的美人开了口。
他的人冷,声音也冷,可都比不上他说话的内容来得冷。
“留下命。”
语气淡淡,很淡的语气,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似说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邻家闲事。仿似说着一件再普通没有每天都会发生的不起眼的小事。
可这三个字,是多么惊人的三个字!


蓝衫人却笑了。笑着说:“卧月楼一物换一物,果真公平的很。”
帘内人不语。
蓝衫人道:“可你怎么知道我要的东西值我的命?”
不等帘内人开口,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却仍没有开口。”
帘内人依旧无语。
蓝衫人接着道:“既然是难以启齿,我要的定非寻常之物。既然是不寻常的东西,自然也要用不寻常的东西来换。所以,你要我的命。”


说完,他竟轻叹了一声,似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幸好……”
好?
好什么?
幸好别人要他的命?
还是幸好他已有准备?


帘内人还是没有动静,好象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隔着白纱,看不见他的表情,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这样坐着睡着了。
那蓝衫人却不管他是不是听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幸好,幸好仙道彰的这条命还能被‘风情无双’流川枫看上眼。”


(四)


卧月楼是家妓院。
胭脂花粉地,和别的普通妓院没什么不同。
非但是家普通的妓院,而且是杭州城内生意最好的妓院。
因为卧月楼的头牌是“彩小姐”。


(五)


彩小姐就是彩子小姐,就是卧月楼的老板娘。
卧月楼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哎哟,岸本公子又来啦。”
“彩小姐今天愿不愿和我喝一杯?”
“呵呵,公子真会开玩笑,是不是明知道妾身从不陪人喝酒故意这样说的。而且,岸本公子一定是来捧明月姑娘的场,哪里会把妾身放在眼里?”
“如果彩小姐肯赏脸,我还顾得上什么明月星星啊。”
彩子嫣嫣一笑,“明月可要生气了。”
“好好。不说了。明月呢?”
酒来了。人,亦来了。
“明月,好好伺候公子。”
“只怕公子眼里只有彩小姐,哪里容得了我。”
“怎么会!这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
男人在这里什么话都会说。
男人,就是来这里放松,发泄。
男人在这里,多多少少都会失去点警惕性。


岸本的眼里,是世间的灯红酒绿。
岸本的眼里,是卧月楼的漂亮姑娘。
岸本的眼里,是身边的明月。
岸本的眼里,是彩子很媚的笑。
所以,岸本没有看见,一颗小丸子落在了杯中。


何岂是岸本?其他人的眼里又何尝还装得下别的东西。
温柔乡,原本就是销魂的地方。
销魂夺命。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有谁还会顾其他?
所以,没有人注意,岸本不见了。


彩子还是很媚地笑着。
她虽是头牌却不接客,别人似乎也仅仅是为了看看她而来,没人敢越轨。
因为她是卧月楼的老板娘彩小姐。


(六)


说到用毒,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百年一梦蝶”。就像杭州喜欢跑妓院的人,没有不知道彩小姐的一样。
四川唐门的门主唐彪,和“梦蝶”说了两句话后,回家就倒在了床上。
他中了“化蝶”。
“化蝶”,很美的名字。像梁祝的爱情,纠纠缠缠,撕撕裂裂,刻骨铭心。
它的效果也是如此。
爱情,有多少人真正能承受得起?相思痛苦,嫉妒蒙心,因爱成恨。
唐彪承受不了,但他有了解药。
他用“只要‘梦蝶’在,唐门绝不出江湖”的承诺换来了解药。


此后,天下第一用毒高手自然是“百年一梦蝶”。
可她也销声匿迹了。


她去了哪里?
她是自我隐退,还是遭人挟持?
或是为了躲避什么?
又或是有什么计划?


没有人知道。
她如果躲起来,就绝对没有人找得到。
因为,几乎没有人见过她。
只传说,她笑的时候很媚。


(七)


卧月楼有块禁地。
走过接客的重楼,穿过九曲回廊,越过一道围墙。里面是卧月楼的禁地“藏枫居”。
曾经有人偷闯禁地,结果被人在杭州城外的荒郊发现了尸体。整个身子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啃咬过似的,隐约见白骨。身上的东西都在,不仅都在,还多了。


多了一片殷红的枫叶。


还有一次,一群江湖中人偏不信邪,当着大伙的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却随着一片惨叫被扔了出来。
一个人被弧形剑穿过咽喉;一个人从锁骨处被九环刀一刀砍下,几乎一分为二;一个人被霹雳弹炸开了脑袋,一个人中透骨钉变成了蜂窝。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片枫叶。

惨不忍睹。
人们难以相信一瞬间内就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那么彻底。
更难以相信的是,弧形剑,九环刀,霹雳弹,透骨钉,全是他们几人的绝学,却分别招呼在了对方的身上。
他们竟自相残杀?
亦或,里面有鬼?


众说纷纭。
加上世人向来喜欢填油加醋,“藏枫居”顿时变得诡异莫名。
卧月楼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


可最终是有人忍不住。
卧月楼不是杭州城里唯一的妓院,然而去过的人却始终还想再去。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一种冲动。
想去喝那里的酒,想去见那里的姑娘,想去看彩子很媚的笑。
还想,去闻闻那里,一种独特的香……


然后又有了说法,说“藏枫居”内有高人居住,不喜欢被打扰。只要不进禁地,不去犯他,就不会有事。
色胆包天。
卧月楼又热闹了起来。


彩小姐也松了口气。
不是因为生意好了,而是由于生意好了,热闹了,容易掩饰做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通常是指见不得光的事情。
比如说,杀人。
当然,杀人并不是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卧月楼不杀人,至少不做杀人的生意。
非但不杀人,还救人。


无论是刀伤中毒骨折伤脉,如果卧月楼救不了,就没有地方救得了。
这样说不太确切,应该是如果藏枫居里的人救不了,就没有人救得了。
至今还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没有。
只有他不肯救的。


(八)


他救人有三个怪习惯。
第一,救不救凭他心情。
如果他心情好,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魔教魔头他也救。
如果他心情不好,就算是德高望重的少林武当掌门他却看也不看。
所以,每个想来求药的人都要先求神拜佛希望他的心情好。


第二,他不见病人。
所有的药都根据来求药的人口述的情况来下。
如果有什么差错,他不负任何责任。都怪口述的人没说清楚或他们自己对病人的状况判断错误。


第三,他救人一物换一物。
有时是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有时仅为一枚铜板。
有时是武器,也有动物植物的。
也有不少时候,要命。
人命,一命换一命。


如果你要找他救人,这三点不可不知。
如果你找他不是为了救人,这三点也不可不知。
不是为了救人,找他为何?
说不定是找他要只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找他要枚铜板。
找他要样武器,找他要动物植物什么的。
有时也可找他要人,要命。
总之,不管你找他为何,这三点一定要知道!


那你一定会问,他那么有名,卧月楼的玄机为什么没有传播开来?江湖上怎么会少有人知?
因为他并非会见所有的人,相反,他见的只是一少部分人,很少的一部分。
而且他见人时必有白纱环绕,见不得真面目。
再次那也是条件,或者说是一种契约。
如果你违反,必定死于非命!
所以“藏枫居”仍是诡异莫名,神秘莫测的“藏枫居”。


(九)


帘内人怔了怔。在蓝衫人说出“‘风情无双’流川枫”这几个字后。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你要的是什么?”


蓝衫人道:“不管我要什么,你都要我的命吗?”
帘内人道:“不会。”
蓝衫人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要我留下命吗?”
帘内人道:“刚才是刚才。”
蓝衫人问道:“刚才和现在不同?”
帘内人道:“不同。”
蓝衫人又问:“有何不同?”
帘内人冷冷道:“刚才我不知道你就是仙道彰,现在我知道了。”
蓝衫人道:“你刚才不知道?”
帘内人道:“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确定。”
蓝衫人笑道:“你相信我的话?”
帘内人道:“不相信。”
蓝衫人问:“那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仙道彰?”
帘内人冷哼:“我不相信你!我相信的是桌上的那把剑。”
蓝衫人像是刚发现桌上有把剑似的回头看了看,奇道:“剑?”
帘内人道:“不错。脉剑!”
蓝衫人笑了:“不愧是流川枫。”
帘内人又沉默了下来。
仙道说道:“你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帘内人道:“你已经知道了。问了又如何?”
仙道想了想:“也对。”竟真的不说了。


仙道径自走到桌旁,执起脉剑,轻抚剑身,缓缓说道:“我是仙道彰,你就不要我的命了?”
流川道:“也许。”
“也许?也许你会要脉剑?”
“也许。”
“又是也许?”
“那要看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的……”仙道顿了顿,“恐怕是要我的命去换了。”
“那是我决定的,不是你。”
“不,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是的。”
流川冷笑一声,“不用来这套,该要的,我还是会要!”
仙道苦笑:“果然激你也没有用。”
流川冷哼,“‘脉剑’仙道竟是如此婆婆妈妈的。”
仙道无奈地笑了笑,说了句让流川震惊不已的话:“我要的,是听‘风情无双’流川枫为我抚琴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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