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恨

楔子

雨，密密地，凄凄地下着，淅淅沥沥洒在他的身上。月光却仍清明，只是雨中腾起的雾气，让它隐于其中，看不真切。而它的光，是肆无忌惮地泼下来了。月光下，他的银白色的身体，泛着幽娆的冰蓝。

他是条蛇。一条近千年的、银白的、美丽的蛇。

此刻，他正伏在湘城外的断桥下，等待着。

远处，约约地可见到湘城的大门。高高地挺立在四周的空旷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扇门，顶天立地地支撑着，一个不支，天塌下来，人世间一切都完了。

可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不知多久以前，这里是没有那道门的。因为没有它后面的湘城让它来保护，有的，只是前朝的残垣断壁，荒郊野外的乱石冢，夜半游离的孤魂厉鬼，全然没有人会去看一眼的东西。

他却是一直看着。他总是独自，伏在断桥下，朝承日耀，夜饮月华，面对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也不知看了多久，只知道日是升了一次有一次，枫是红了一岁又一岁。然后，那一天，有人来了。

于是，这里成了个小驿，成了个小村，成了个小镇，成了个小城……终于，又不知过了多久，这片原先的荒冢地竟成了如今的武林名城——湘北。人们都叫它湘城。

他记住了。

他记住它的名字，那在他面前成长起来的片砖片瓦。然后，他就快要进入其中了。

曾有个老僧，在这里仍了无生机的时候，路过断桥。他说是路过，可他不信。他觉得那老僧是特意来找他的，孜孜不倦地劝着：“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人世皆若此，切莫入红尘。好好修行，早日升仙去吧。”

他似是懂了。不要入红尘是吧？他才不去。人世就是面前一片荒芜，有什么可吸引他之处？他听话地，默默一直待在断桥下，等着大功告成的一天。

他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心也静了，淡了。他终于知道，原来人世不是一片荒地，而是歌舞升平，茶浓酒香，尔虞我诈……爱恨情仇！

可他，也有了千年的修行。一千年孤独的时光，足够让他把一切都忘了。他已经能视而不见，任凭风吹雨打；已经能看那繁华辗转，任自成灰。他，只是等着成仙的那一天罢了。

他一直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时辰未到，人却来了。

那一夜，风雨凄迷，就是绵绵不断暧昧地下着，落在身上，也似有了温度。他倦倦地躺着，想着入睡，却鬼使神差地张眼，就这么看见那乘风带雨而来的人。

谁？是谁？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天时，到了他的地方。他走来了，这样的情景，什么时候曾经看到过？一百年前？两百年前？还是……不，不会的。从来不曾有人来这里，从来，没人看到过他，不可能——似曾相识！

而一千一万个不可能也好。今次，此刻，他是走来了，他是朝着他走来了！

他看见了他！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近在咫尺，面有诧色。

慌乱！心竟乱了吗？千年的修行，竟在他走来的那一刻，几乎功亏一篑。暗骂自己，不中用！竟为个凡物，乱了心。

凡物？可，他真的很看。他的眉如剑，眸如星，他俊郎淡然，他风流酝藉，更深烙的，是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风起云涌的刹那，他决定，他拼了！拼上千年道行，也要再看他一眼！

毫不犹豫地探出脑袋，他竟……也在看他！而他，分明在笑！他不怕？他不怕他？！没来由地，竟动气了。今夜，为了他，他竟尝尽人情意味。他的心，乱了。

那人走了，风清云淡地一笑后，离开他，回到人世去了。而在他转身继续往湘城走去的时候，他不知道，断桥下那千年银蛇，为了他那一笑，不愿成仙，甘心为人！

那夜的雨，真的是温柔啊……

而今夜，同一雨夜，他就要褪去那眩目的银色，化身为人，投入滚滚红尘中浮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