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屋子里没有光。

浓浓的黑色沉甸甸地压着,像蘸了黑墨的笔重重地一笔按下,掩盖了所有明亮下的鲜华。阳光就在山那边被吞没了。

又是一天走了过去。墙上的挂钟自顾自摇摆着,“滴答滴答滴答”的,规律而又枯燥。反反复复重叠着一日又一日的无聊。

他离开他已经一千七百三十八天了。

黑暗中亮起了火星。一点一闪的,挣扎着亮堂一下,突黯了去。又似是不甘心就这样寸寸消短湮灭,即将自身幻化成一缕缕的幽魂,一圈一圈盘旋着上升,一圈一圈的。猛从两边一勒紧,生命消失了。

吸烟是种慢性自杀。

仙道知道自己抽的烟实在太多了。

可是戒不掉。成了习惯了,总戒不掉。没有了他的日子,有了烟。

那天也是烟雾缭绕的。潮湿,虚幻,不真实的空气里,他的脸被遮住了,看不明白。只有他的双眼灼灼,如夜空里嵌入的星子,独自亮着。美丽的,绚烂的……遥远的……

仙道以为天黑了。他黑暗的世界里,他是光。

可是他走了。

仙道至今仍不相信,在他以为一切可以开始的时候,已走到了尽头。

他不相信。还没有完,不是吗?绝对没有。毕竟,那个人曾对他说过:“我喜欢你。”

就在那个一切朦胧的日子,那个一切都不真切的日子里,仙道是真真切切听到流川说:“我喜欢你”的。

然后,他走了。无牵无挂,去了美国。

算来,他已经去了一千七百三十八天了。

仙道认为自己是恨他的。恨他的坦然,恨他的寂定。而仙道自己,分明是乱了心。找个借口怨着,想着,念着,说着:“我是恨他的。”

而枕边依然有个铁匣子,里面层层叠叠的,是他的痕迹。一个一个城市,一笔一划,熟悉的风景,熟悉的问候:“新年快乐”、“圣诞快乐”的。连仙道的生日,仅仅也只是“生日快乐”罢了。情人节,流川是不懂的。然情,却从一横一竖中满满地溢出来,泻到地上、屋顶、床底、壁橱里、空气中。满满的,仙道无处可逃。仍只能怪他:为什么来乱我的心?

所以没有回过信,一封也没有。流川寄来仙道就收,来一封收一封,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张整齐放入铁匣子里,莫名的衿贵。占了仙道床上一角,却盘了他整个人:为什么,来乱我的心?

仙道认为,自己是恨他的。

可是,又是圣诞了。没有雪的圣诞,一个人的圣诞,不接受约会的圣诞,空旷而又寂寞的圣诞,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独自度过的圣诞。

圣诞又来了。他的明信片也来了。

上面是座飘雪的城市,苍白无力。是虚弱的,是空旷而又寂寞的。背后有“圣诞快乐”,有签名,有日期,还有一句“从你的窗口,看得见雪吗?”

———— 从你的窗口看得见雪吗?

———— 看见了。

仙道“啪”地拿起电话,国际长途的拨号音响在他的空气里。还有一种“嗵嗵”的跳跃声掺杂着,激烈而慌张的。仙道没有听见。那一瞬间,他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只想告诉他:“我看见了。”

电话通了。

那边是冷静的问声。世界平静了下来,仙道恍惚了。是梦,是梦罢了。梦见他如星的眸子,梦见他说他喜欢他,梦见他离开他去美国,梦见他时常寄来信或卡片,梦见自己冲动地拨电话……

一场梦,罢了。

那边还有用那熟悉的语调吐出的“喂”,仙道挂了电话。他的人顺着墙滑了下去,缓慢地,绝望地。直到坐在地上,他把脸埋进双手。为什么要来乱我的心?如果你不在乎,为什么要来乱我的心?!

泪水从指缝中滑落,空气呜咽了。

第二天,仙道回应了一个女孩的告白。

仙道认为自己是快乐的。他和她去游乐场,动物园,一起吃西餐,去郊游,一起看夜景,赏樱花……一起像对情侣般地彼此对待——他和流川不曾有过的一切。仙道认为自己是快乐的。

枕边的铁匣子发了锈,散出过去的气息。是的!过去了!那里面,埋葬了他和流川的过去,那年轻的,纷扰的时光,终究是梦一场。而仙道在梦里,仍紧蹙着眉头,回到球场,看到星一样的眸子,自己走过去问他:“为什么来乱我的心?”

慌乱中惊醒,是无边的黑暗。空睁着双眼,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仙道深深地、急促地呼吸着。点了烟,看着烟雾如前世的哀怨暗访,死死地挣扎着。就像自己,在那个烟雾缭绕的恍惚的日子里,在他的故事中挣扎。

而后一天,他去学校,对那个女孩说:“对不起。”

仙道恨自己。

毕业了。找了份工作,待遇很好,很有前途。仙道很受上司赏识。工作简直是小菜一碟。一切都很好。

流川风光了。NBA大大小小报道,电视电台杂志,他的身影到处流连。仙道想,总算又看到他了。

枕边的铁匣子换了个新的,大的,准备到了长远以后的事。仙道会突发奇想把里面的过去全搬出来,慢慢地,回忆。含着苦,笑着。然后,看见那飘雪的城市,苍白而无力,空旷而寂寞……

仙道想,我该给他写封信。于是提起了笔,前世今生搅在一起,右手沉重了,却落不下去。而纸上的痕迹,是泪滴。

那个烟雾缭绕的日子,还在吗?

你,还在吗?

我,也许已经不在了。远远地,远远地,逃开了去。偏还舍不得,迟迟疑疑地回头张望着,看着以前的他和自己,看得清晰却看不明白。都,变了吧?

为什么还来乱我的心?仙道问自己。

熄了烟,渐渐地散开那日的幻境。平白的,又是一梦。自己这辈子是醒不了了,仙道想着。冬天,屋里有些寒意。仙道知道现在没有比被窝更好的东西,可他仍坐在冷硬的沙发上,拼命地想着。

这些日子,流川仍然不间断地寄着信、卡片。仙道仍是支字片语未回过。也许是些期待却怕梦碎,仙道情愿一个人醉着,想着,梦里与他双宿双飞。

可门铃响了,坚决的,明了的。仙道不得不起身去开门。屋外是寒冷的,夜色是漆黑的。而黑暗中,是闪亮的如星般的眸子,嵌入夜空里,独自亮着。美丽的,绚烂的……就在眼前……

仙道觉得该说些什么,可喉间是窒息的。果然烟抽得太厉害,到了时候,嗓子就派不上用场。连“流川”两个字都说不出了。

流川盯着仙道瞧了会,便自顾自绕过他,进了房,在沙发上躺下。

仙道笑了,分明是春风吹过,从眉角眼梢露了出来。

仙道关上门。冬天被关在外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