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1)和(2)是仙道的自述,后面变成流川……
《一》

九岁的时候,娘死了。
我们家的长男,看来都是不祥的人。爹的生母是在他出生三天后死的。
也许是这样的原因,我没有被家人视为不祥之物。
不,我从小就很乖,是很讨大人喜欢的小孩。
怕我伤心,姑母甚至隐瞒了死讯,只说带我到老家去看养病的娘。
这样,会让我开心一些吗?

从殓尸间走出来,我一直身上发冷。
这时已经是晚上。
我其实很明白,自己的感觉,甚至刚才在灵前跪下来时突然的大哭,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害怕。
怕死人,虽然她是我的娘。
随行的亲友向爹盛赞我的孝心。我还是孩子,所以我还会觉得羞愧。

我没有哭,可是我开始不停的颤抖。
直到和姑母一起睡下时我还停不下来。
我蜷缩着尽力望床里靠。
姑母的脚又粗又凉。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姑母骗了我。
没有,我没有失眠。因为冷和发抖的关系,我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有几年我常在别人面前缅怀我的母亲,说得动情还会流泪。
长辈都觉得我是个可怜又懂事的孩子。而我很优秀,又善于揣摩人心,所以很得人欢心。
我的泪不是假的,因为我觉得我很可怜。
我对我娘的感情其实很淡薄。
因为她的体质关系,一直在养病,我一年也不过见她几面。

有一次实在受不了别人的赞誉,我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说:“其实我很无情的。”
他有点惊讶,然后忙不迭的说:“哪里,有很多人是外冷内热的。”
也许……吧。
但是我只是笑着。
即使是今后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也不习惯跟他说有关系的话。

但是,我的无情,好像已经到了终结。
因为遇见了他。

 

《二》

很多人说他无情,其实他不是。
我有资格这么说,是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接近他,千方百计地了解他的一切。
现在我已经可以说,即使是他自身,也不如我对他了解。

为什么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个世界上,可以归于“本能”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
即使是兽,也必然有着皮毛、形态、强弱诸般因素。否则的话雄兽又何必装饰自己的皮毛,搏击可能的对手。甚至雌性吸引雄性也有“气味”的原因。
何况是人不是兽。

那么,他吸引我的是......

发现他是那种很单纯的人。无情只是薄薄的一层粉饰。
虽然大多数的人会望而却步,但是我只会越发好奇。

真的,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他和我一样,幼年失恃。
不同的是,他没有我幸运。

继母有点怕我。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对待我才好。几年前我主动示好,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虽然我还小时,只知道把抗拒写在脸上。但是她也只会找我爹斗气而已。
而他却没有一个可以当靠山的爹。

我第一次去他家时,那个婆娘没给我好脸色看,半个时辰后,已经被我哄的眉花眼笑。“少爷真是会说话。我家老头子那个小鬼,您看看,”板起脸来骂他:“一副死相!丢尽了人......”

他坐着,睫毛都不动一下。

当着别人的面被骂也无动于衷吗?
我客气地说着场面话,心里却不由得想:“这个缺乏表情的少年,究竟是冷漠还是迟钝?”


《三》


我很早就开始注意他.

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你的父母骂你的时候总是用另一个人跟你比较,你也会盯上他。

他是大家手里捧着的星。
多么优秀,又多么谦逊。每个人都这样夸赞他。

我也很优秀。
但是那些人的眼睛,即使停留在我身上,也是象狼一样阴骘。
无所谓,我什么都受过了,自己就是把爪牙藏起来的猛兽。

猛兽会嫉妒吗?
我告诉自己,别人怎么对待我我不在乎。我不能忍受的是自己比别人弱。
我在乎的,是强者,不是他。

原来他是帮自己的剑道老师捎学生。

“安西老师,人我帮您带到了。”
从此我成了由安西教导的一名武士。
而他开始踏上宦途。

心体技合一才是最高境界。
夏天穿着厚重的剑道服和同僚对刺;
冬天著单衣在雪地上练习挥刀。
我可以专注到忘记呼吸。

我的速度很快,我的手很稳定,对手是谁我都不曾犹豫。很快我就在一同习艺的少年中崭露头角。
“你们很强。”
我的强,不用老师告诉我。
“流川,你还比不上仙道。”
不错,有限的几次挑战,都不得不退下来。
但他不会一直赢的。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输的很难看。

木曜日
今天他来不来?
平日宛如风声虫鸣的人声,变得很嘈杂。
不外是谁被斩杀,谁又钓上了小姑娘。
焦躁。
“哟!仙道!今天又来蹭饭吃啦!”三井的声音。
外面起了小小的骚动。
呼吸没有乱,但是我手里的刀不觉慢了一拍。
“啊啊,成天跟老头子们混,无聊死了。”懒洋洋的声音。
“那些小姐要是听说仙道君觉得无聊,会很感兴趣的哦。”
“要是有谁象彩子你那样漂亮,也许我会考虑考虑。”故作认真的声音。
(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松的跟人打交道?)
不平。

“安西老师!”
“你好,安西老师。”
“仙道,今天我有事出门。你来了的话就顺便帮我指导一下新人吧。”
“是。”

“老爹!你要走也用不着找他呀!他怎么能指导我这个天才!”
“放手!花道!”
一片嘈杂声,然后安静下来。
我看了一眼院门。没有人出现。完全的忽略是吗?
愤怒。

刀象紫电一样出鞘。
一出即收。
树上飘下几片树叶,五片都是齐梗而断,最后一片却是当中被截。
“心里有杂念。”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想什么?”
“想我吗?”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咬耳朵。

我急急转身,刀顺势出鞘画了一个弧。
他早已经立在五步以外,大笑起来。
“你的反应还是那么直接。百看不厌那。”
(不错,我想你,现在就想杀了你!)
“咦,不要用吃人的眼光看着我嘛。我只是说笑啦,说笑!”
我闷闷的说:“开始吧。”

明明看见他的空隙,冲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只是陷阱。
他闪到我的背后,不执竹刀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简直不想爬起来。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我拍开,翻身跳起。“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来吧,小子。”

梅雨季节已经过去,空气变得干燥,天也开始变高了。


《四》

道旁都是槐树,阳光仿佛都变成了绿色的,细细碎碎的映在头脸上。
满地都是落花,踩下去绵软无声。

他笼着袖施施然在前面走。
我跟着,手没有离开刀柄。

为什么是我?
老师说:“你的身手我放心。到外面长长经验也好。”
我讨厌被人发号施令。
但是他说:“想超过我就老老实实看着吧。”
于是我成了他的随同。

其实我没有多大机会看到他动手。
因为他很少得罪人。
这一行他也学的很快,爬得更快。
于是我跟着他出入侯门相府,冷眼看他如何长袖善舞,如鱼得水。

对他的为人多了些了解。
他脸皮厚。
以前就知道。但是看他曲意逢迎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屑。我是不会向别人说软话的,那是我的原则。而他无论听到什么讥讽挑衅的话都不改一脸温和笑意,于是大家说他宽厚。
他很固执。
很多事情无所谓,所以也好说。不想做的事,软硬不吃。不过他的手段高竿,婉拒的时候还让人觉得舒服,然后顺便送一顶高帽。把事情推回去,人家还承他的情。
离得太近,他的光辉会耀花人眼。
远远的看着他,才发现他的多变。

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会变得很无赖。
有分寸的撩拨我,激怒我,然后又笑嘻嘻的只手就平息了我的怒火。
完全被压制,完全没办法。我对他,简直象顽童,甚至是玩物。
所以我不和他过招也会有失败的感觉。

昨天晚上我把他找到外面。
一打照面,我先动上了手。
“哎呀,你找我就是想和我打的吗?”他一手扶着帽子,急急的向后跃开。
我不作声,手一晃又逼了上去。
“流川你进步了好多嘛!哎哟!啧!”口里虽然大呼小叫,他总是以毫厘之差避开我的刀锋。
“出手!我不会放水的!”
“大侠饶命!小生做错了什么呀?”已经很久了,他就像一只蝴蝶一样闪躲翻飞,口里胡诌着。
我们的动作都开始慢下来。
他只守不攻,好像已经失去一开始的原意了。
“够了。”他忽然站住不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来不及变招,长刀直直的刺向他的心口。
他似乎是在我的刀侧拍了一掌,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抱住了。
“小枫,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喜欢的都快要发疯了!”

他的下巴蹭着我的脖颈,他的脸颊贴着我的头发。
我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他在干什么?
“走、走开!”

我的手还没碰到他,他又已经跳开了。
仍然是涎着脸。
然后他又正了脸色,做势说:“你知不知道我明天还要出使?尽给人添麻烦!”
还是在戏弄,对吧?
所以我现在的感觉,是被羞辱、十分愤怒的,是吧?
不过我也的确没有考虑时间场合......

他举起一只手。
我站住。
“朋友,天气太热,大家一块儿坐下来聊聊天好吗?”


眼前仿佛一闪,从槐树后出来一个穿着劲装身形瘦削的人。隔了何止一箭之地,面孔看不大清。
是忍者吗?

我有点气自己的走神。
如果对方有敌意的话,自己已经失职了。

仙道举手示意我少安毋躁,自己慢慢走上前去。我开始打量周围,确信百米之内除了出来的那个再无他人。

“小彰,是我,阿司啦。”是那种中性的清亮的声音,不过,用的是瓦塔西(女性的自称)。
“哟,阿司姐——”那声姐颇带讥诮之意,看来他们的确是熟人。只有熟人他才会这样不客气。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她嗤嗤的笑起来,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她仿佛无力的倚在树上,他的脸压了下去......
槐花漱漱的落下来。

天气真是很热。

看到他们分开我才走过去。
小小吃了一惊,那位阿司,竟然是一位少年。
虽然脸庞秀美,身形婀娜,男和女,我还是分得清的。
仙道他——

“这位小弟弟是?”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师弟啦。”
“流川君吗?果然是一表人材。”“小彰,我漂亮还是他漂亮?”
“哈,当然是我喜欢的人最漂亮。”
...................
你们要调笑,只管到没人的地方去调笑,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
我算什么呢!

原来这位阿司是将军的四子。两人还有些沾亲带故,是母系的血亲。幼年时颇为投契。此后也没断了来往。
不过都是阿司说的。
他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朋友。”
不知道他对阿司又是如何说我的。师弟?对手?我希望他能视我为对手。

忽然想知道当他的朋友会是什么滋味。

《五》
夜宴归来,他第一次带了薄醺。
真是蠢材。
就算是两国交好,就算是故土重游,这里毕竟不是在家!
好在筵席上没有失态。

把他扔在席子上,自己先去洗漱。
回来的时候他好像清醒了一些,趺坐在地上。
“好...难受...”粗嘎的声音,连他自己好像都吓了一跳。
“活该。”
我铺开被褥,他从背后把我抱住。
又来了,我想:不要跟喝醉的人太计较。
“你,对我......”
我忽然害怕他可能说的话。毫无根据,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一说出来就会有什么东西将无可挽回。

他忽然犹豫起来。“没什么。”手也放开了。
“好大的月亮啊。”
真的,很大很亮。

微风送来槐花的香气。
露水开始在草尖上凝结。

“有花有月不可无酒~~”他斜睨着我,“过来一起喝。”
“是男人别说不会喝。”
“就算是看在我陪你过招的面子上,你也好歹陪我一次。”

我无言的坐下来。
难得他会这样正经的对我。
而且,……我对他的酒品有些好奇。
据说有些人酒后特别多话。他是不是也……

“这是江南的米酿,不会喝醉的。”
浑浊的酒液,入口有点甜,有点辛辣,有点冲鼻子。不敢在口里多停留,就咽了下去。
据说会喝酒的人都喝得很慢,而我喝得很急。
喝浅后他就帮我满上。

怪不得很多人喜欢喝酒。
喝到三五碗,就觉得酒意漫上来,四肢五骸都说不出的舒畅。
他喝得很慢,一直看着我喝。知道他在看我,可是我顾不上。
今天,就放纵一次吧。一次,不会有问题的。

月光变得朦胧。脑袋变重了。拿碗的手也有点不稳。我突然说起话来。

“一年了,我没有回过家。”“那个家我回不去了。”
...................


如果他笑我,如果他有少许轻视的神情,我都会停下来。可是他聚精会神的听,握着酒碗不言不语的听。
这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别人面前说这么多话。

“如果别人都不承认我,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一口干完碗里的残沥,自己伸手去拿坛子。
他按住我的手,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别喝了,你醉了。”
非常温柔的声音。我忘了他是那个我想方设法要打倒的人。只有那个遥远的,缥缈的,温柔的声音。
我说:“活着太累了,我宁愿醉死过去。”
“可怜的孩子。”
冰凉的手贴上我发热的脸颊。他的脸在月光下模糊着,晃动着。

真的不能再喝了,明天回去,还要赶路。
我挣扎着站起来,一个踉跄,往后倒去。跌进一副有力的臂膀。
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轻轻的托着我的头,气息喷到我的脸上。弥漫着淡淡的酒的甘芳。
象花瓣飘零一样清凉,轻轻地印在我干燥灼热的唇上。
手脚发软,意识渐渐模糊。

 

《六》

仍然是槐荫匝地的官道;仍然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手还在刀柄上,眼睛还看着那个背影。心只有比来的时候更乱。

醉过之后真是难受。头脑虽然清醒,胸鬲之间却象火燎着一样。
羞愧。昨天晚上,自己真是完完全全的吐露心事啊。

等等,那个是......

我一下站住了。
他转身:“怎么了?酒还没醒吗?”
(都是无声无息的走路,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觉察到自己的举动?难道说他一直在留心?)
“你昨天到底...你说你对我怎么样?”
“喜欢呀。”坦然的声音,坦然的眼睛。
就是这样?
我不说话,走开。
他拽住我的胳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近的!”

他再强,也只比我大一岁。可是我对他......

很僻静的角落。绿叶密密的遮蔽了天空,阳光就在两三丈外,既疏远,又仿佛伸手可及。
一条汩汩流着的小河,水面上闪着光。
灌木丛中,出奇的有块平坦的草坪。是一直有人在照顾吧?
我等着。
他终于开口:“不错,我从小就经常到这里来。”
“其实我喜欢孤独自处。”
“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他看着我,平静的说。
我在草坪上坐下,点头表示我听着。

“我说喜欢你是真的,我说我喜欢你喜欢的快疯了是真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对人死了心,无论什么都可以无动于衷,可是我错了。”
“想接近你,可是你敌视我。幸好我发现你对别人的纠缠毫无办法。”
“如果只有变成无赖才能接近你,那我就当无赖吧。”
“可是,不管我做到怎样,你都不理会么?”
................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被震撼了。
不过,仍然是他的把戏之一吧?一直以来,自己都是被戏弄着......
他终于停了下来,神色怪异的瞅着我。
接下来,应该是告诉我这只不过是一场玩笑吧?

他猛地把我掀倒在草坪上,牢牢的制住我的手:“我会让你相信的。”

仍然不适,敌不过他......
为什么?他昨天不是也醉了吗?
难道他是有预谋的?

不管了,就当是惩罚自己。居然会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心事!他大概已经把我看轻了,才会.......

我停止了挣扎,他的力道也减轻了。
他的嘴唇在我身上找寻着,触到发热的脖颈和胸膛,柔软凉润。
我闭着眼,忍着。

身上忽然一轻,我睁开眼睛。
他静静的盯着我的脸,居然是凄然的神色。有没有搞错!我才是受害者吧!为什么他是一副被抛弃的样子!
我居然觉得有些内疚。
我撑着地慢慢爬起,再看他,已经是木然的神情。
太过尴尬了,我迟疑的说:“仙道,我......”

他突然大笑起来。几只鸟扑棱棱的从树尖上惊起。说不出的诡异。

笑声终于停止。他冷冷的看着我:“你亲口说,你讨厌我,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真的再也不纠缠了吗?从此我就清净了吗?也就是说,从此这个象牛皮糖一样会粘人的家伙就会象别人一样远离我吗?
我......不要!
什么都是你说!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一开始就是你来缠我,现在又是你说不再缠我。我的立场呢?
我大声说:“......”

×××××××××××××××××××××××××××××××××××××

我后来问他:“如果我说了讨厌你呢?”
他轻轻摩梭着我的脖颈,很温柔的说:“杀了你。”
我笑了起来,箍住他的脖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真的,你是第一个我在乎的人,如果得不到,我宁愿亲手毁掉你。”
这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居然会这样疯狂。
“你...害怕了?”
“我很高兴。”

两个乖谬的人,即使一起下地狱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