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祭

十一

 

由神奈川驶向南美的巨轮像一柄银白的利剑,刺开了蓝色的海之绸缎。接连几天都风平浪静。

我的心却一点都不风平浪静。

赌气跟由美说过,要是到旅途快结束时,我还不能够让流川爱上我的话,我就认命了。而今,已经过了二分之一的航程,流川和我之间的关系(如果有什么关系的话)没有任何改变。我趴在自己的卧床上,由美向我伸出两个手指,晃来晃去。她的意思是我的时间根本就不多了。

“或者你可以请天野女伯爵帮忙啊。她不是待你像亲姐妹?”

“由美——难道你没看到彩子姐的身边总围着人嘛!我怎么好开口?”

宫城良田,亦即宫城伯爵的小儿子,梳着怪异的发型、一张倔强的面孔在见到彩子时完全解除武装的人,也跟来了。使尽了招数订到彩子姐隔壁的客舱,几乎朝夕相处。我看彩子姐对这人不反感,她似乎并不在意宫城先生在她身边打转儿,可也不许诺不拒绝,把宫城揉搓得像只最忠顺的牧羊犬。

我也希望像彩子姐那样有手腕。不过有手腕的人运用起手腕来是细润无声的,而像我这样没有手腕的人就是绞尽脑汁也还是会露怯。

而且,我不知道,彩子到底爱我和流川谁更多一些。我怎么知道,我去央求彩子姐的话,她不会应承流川而劝我死了这条心呢?那样不是更尴尬么?

我的神啊,就不能帮帮我——一个陷入狂热恋爱中的女孩子?

“晚上的宴会你还参加么?”由美小心翼翼地问我。

“去啊,我已经习惯了天天折磨自己。”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鱼住纯那种怪物要是獒狗的话,早就扑过来把咱俩吃掉了呢。”

由美掩着嘴笑起来,她没想到我也很会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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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了件天蓝色的礼服到头等舱的客厅用餐。宫城先生又在借机会向彩子姐表达爱慕之心。我不知道彩子姐看中他哪一点,彩子要是真的厌烦一个人的话,早就把他打发的远远的了。也许是那些画?三井先生说的“下等夜总会里的舞女和小丑”?那种东西会唤起女性的爱情么?可,谁知道呢?所谓感情,说的清楚么?

突然觉得什么人的目光在注视我。循着感觉看去——

上帝!是流川枫!

我心慌得赶紧低下头,手紧张的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浑身僵持,任我的小心脏“嘭嘭”乱跳。直到安西先生跟我说“晴子,你该尝尝这份鹅肝”时,我才有了知觉。

又要难过的流泪了。——你不在意我,为什么还看我?为什么还要提醒我爱你的痛苦?

“晴子亲爱的,你的手怎么抖的这样厉害?要点香槟么?”彩子奇怪我的失态,关切地问我。

我摇摇头。香槟能治心口的伤么?

“呵呵,我建议你以后也骑一骑马,经常锻炼身体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发抖了。是不是小枫?”

“……”流川是他惯常的沉默。

“哦,对了,你这个没记性的孩子,上次舞会竟把晴子给晾到一边,伤害了我们晴子的自尊心呢,我可不原谅你哦!”

别说了!彩子,别说了!

“怎么?晴子——赤木子爵小姐,她在团里跟你接触的时间不比别的姑娘短啊,她还观看你的训练,你竟装出没印象的感觉,不是太狠心了么?”

别说了!一句都不要说了!

“这么可爱温柔的女孩子,你竟然不记得?”

求你!彩子!

“那——彩子姐,可以请你再介绍一次么?”

流川放下刀叉,认认真真地向彩子请求着。

不可能!我一定是听错了,刚才一定是幻听!

流川放下刀叉,认认真真地向彩子请求着。是真的,没错!他眼睛里是探询的目光,修长的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说了那么一句话。

彩子满意地微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这回要留心点哦——赤木晴子子爵小姐——流川枫先生——”她哈哈大笑起来,好象是做游戏那样开心。

我面红耳赤地冲流川微笑了一下,根本没看到他的人就又慌忙低下头。我听到流川特有的清冽的声音说“幸会,赤木子爵小姐。”

幸会!这个词我一年前就听到你说了,一直一直地记在心里。今天又听到相同的人说出相同的话来,怎么老是想哭呢?

晚餐终于结束了。男士们都到吸烟室去抽雪茄。我满腹心事地踱到甲板上。

彩子姐同流川走过来。我不着痕迹把自己调整到面向大海的位置。

“喏?你总该尽一尽义务,上等舱的客人里跟晴子同龄的男士可就你一位呢。”

“彩子——?”我不用转身,也知道是宫城先生。

“哦,你嘛!”彩子冲我笑笑,又向上次那样把流川留给我,挽着宫城伯爵的小儿子散步去了。

既然人都来了,我只能稍微主动点,不能让到手的机会又溜走。

向流川点头示意——允许你在我身边。

明明是极度渴望人家留下来,却要装出“女性给了你这特权”的样子。我恨死了。

余光中,流川交叉着手臂倚着船栏,眺望着海之极限。

一切倒又重复了前度的表演,我不说话,他更沉默。

终于,我都要发现海里有海豚时,流川的声音响起来:

“赤木子爵小姐,您觉得海很美么?”

我谨慎着,“海啊,当然是美的了,宽广和包容……变幻莫测……”平时那些赞美海洋的词句都到哪里去了?现在脑子里简直空空如也。

“宽广……和包容……变幻莫测……”流川仍是没有看我,至始至终就没看我。“您用它来形容人么?”

“人啊?当然是……有的人会像海一样呢。”

“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他看着海的样子,就像是从洪荒时代起就在看的样子。而且,竟然一个在舞台上运动着的男子,静止下来也给人无比的美感呢。

那种,没有被尘世污浊的美感。

那一瞬,我竟发自内心地觉得,流川枫,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

“是么?”你也像海洋一样让我着迷呢。天啊,这话可说不出口。

“……”

“……”

“赤木子爵小姐——您的,礼服的颜色,也,很美。”

“谢谢!”

他,在说着“礼服很美”的时候也没有看穿着很美的礼服的人一眼。不过,我已经知足了。我哪里能想到今晚会跟流川搭上话呢?这在以前,不是只有梦境中才有过的么?

交谈只有这么几句了。

不,不满足。但,这毕竟是良好的开端。

失眠和做个好梦的话,我选择“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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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迫不及待地将新进展告诉由美,她一个劲儿地替我高兴。

“晴子啊,你好能干呢!”

这是能干的事么?

傍晚在甲板上见到流川和安西先生在躺椅上,我走过去打招呼。流川竟又目露迷茫之色,仿佛不记得我这个昨天跟他说了几句话的人。

安西先生为我们做第三次介绍。我不好发火,也没有熟到可以挖苦他的地步,对流川的“失忆”简直就是觉得不可思议。

倒是由美小小的取笑了我,说我太心急,不过时间也快不允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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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介绍;不记得,介绍;不记得,介绍……

这样的故事重复了四五次,我彻底厌倦了。如果流川这么不把我当回事的话,如果爱他真的让自己这么痛苦的话,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几乎要相信流川是在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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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子姐兴冲冲拿着一封电报给流川。流川一下子从躺椅上起身,叫着“是阿基连加么?”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用他细长的手指拆开小声读着。

“仙道说什么?”彩子瞥了一眼如影随形的宫城。

“他说、他说山王的艺术博览会快结束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也会赶到南美去!”那张偶人般的精致俊脸由于激动而生气勃勃。

流川要是思念起什么人来,简直是彰显毕露。

“流川先生要是能见到仙道先生会很快乐吧?”我问了句傻到不能再傻的话。

流川看看我,那神情就像是在说“怎么这里有这么个不相干的人”一样。

被流川的目光伤到的时候,我匆匆行了礼快步离开回到自己舱房。

脑子里已毫无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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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了。发高烧,说胡话,足不出户。再加上遇到了坏天气,船遭遇了大风浪,船身摇摆不定,大家都缩在自己的舱房中。

彩子姐每天都来看我。我一见她明朗的目光,就不知道要说什么。

心里好苦。

由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给我带回外面的新闻。可是她一提“流川枫”,我就心疼。

我下决心了,我承认了,这段单相思简直愚蠢至极。流川枫永远也不会爱上我。

所以,我要放弃。等船到南美,我就买回程的票。我才不管什么仙道彰的舞蹈团!

我拿出那副小神像,怔怔地看着。

彩子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下子窝到我身上,举起手里的纸,嚷道:“晴子啊,你看这是什么!”

我接过那张叠的很仔细的蓝色的小便签,上面是我不熟悉的字体。我看到落款是“流川枫”,便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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