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


有时候,他感到有放轻的脚步悄悄接近。空气中有肌肤温度的传递。他转过头。敞开的门空空荡荡。

依稀有人笑着说,这是灵魂的感应。

但他的灵魂早已溃烂。像一个残破的蝉蜕。非常空虚。

 

一.

那时侯他们还很年轻。小公园,石板地,破旧的篮筐,世界很狭小且充实。

球砸到篮筐,斜斜向更高处弹去。他们都跳起来。潮湿的空气中,混着汗水的味道。他触到球,而流川的手,与他的失之毫厘。

奔跑的时候,身后的风,尖锐地划割他的肩背,不断接近。然不安仍在体内流窜。仿佛兽的本能,对身后未知的黑暗不停恐惧。追上来,跟紧我。他开口却无声。

仙道扬起手。球,稳稳地脱手而出。蒙尘的灰暗树影里,已不太看得清篮筐,甚至连球划出的弧线末端都看不到,但传来好听的刷篮声。

他们都停下来喘息。

就到这里么,流川君?已经很晚了。仙道转过头,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齿。

他准确地捕捉到流川的方向,流川略比他急促的呼吸,从风中一波一波地传来。

流川不说话,微一点头,几缕头发落到额前,飘呀飘的。

那时不远处路灯突然亮起来,落日的余辉还在天边,不同的光线散开,朦胧地描绘着流川纤长的身体。他汗湿的脖颈随着呼吸滑动出一片光亮。

仙道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拂起流川的发。听到风掠过草叶的声音,彼此的呼吸,还有心跳。

流川明显地一楞,好笑的是他自己也愕然。

他于是哑然失笑,解释着,太长了,该理发了哟。

白痴,要你管。流川低声地骂,有些粗鲁地架开他的手臂。他感觉到流川冰凉的手,那一丝冰冷留在他的手臂上,然后一切又如常。

他走到暗处,俯身去捡球,走回来时,流川还站在原地不动。他接触到流川发亮的眼睛,一瞬间以为里面有泪水氤氲。仙道心中莫名地一颤,但他很快就发现,那只是异常潮湿罢了。

好像快下雨了,一起回去吧。

他把橙色的球扣在掌中又顶在指尖旋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流川眼中的亮光让他不安。

流川还是静静地站着,汗无声无息地落下,喘息渐定。他突然朝仙道跑过来,屏息的瞬间,却是擦身而过,从他手中断过球,而后奔跑渐远,雷霆万钧地灌篮。

他手中空余一抹凉风,像檐下飘荡的蛛丝,湿润而没有着落之处。

只好笑笑,不由得紧攥了一下手,才弯腰去捡他的背包。影中的自己,重复这个动作,好像猫一样,想抓一下什么。好像抓到尖硬的碎片,疼痛过后有点酸楚。

流川呀,他想。

然而投了一个球后,流川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篮球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咚咚地响。

声音渐渐小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

他的单车就停在那边不远的地方。

仙道踩着自己的影子,倾听轮胎摩擦地面与他的脚步。似乎没有终结的黄梅雨季,潮湿的空气粘腻地包围着他。但是他很开心。

 

二.

电话里,仙道说,明天来我家好不好。冰箱里东西太多,一个人吃不了。

他在沉默中解读流川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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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跷掉练习回自己的单身公寓。他拔掉电话线切断教练的吼叫和越野的唠叨。

杂乱的房间收拾得干净。上次队友们来玩时留下的色情杂志收到抽屉最里面。冰箱里放满新鲜的菜和肉,可乐和啤酒。

书架上堆的旧书倒下来。灰尘腾起,久久不落下。

他在书页中找到一些破碎的、透明的薄膜。

他仿佛又看到孩子在捕捉一只蝴蝶。

他一直想得到,那一只闪亮的蝴蝶。

他手指上粘着闪亮的磷粉,还有蝴蝶无色的血液。蝴蝶残破的尸体,躺在泥土上。

那时已经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得不到的。

而年少的记忆特别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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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躺在仙道的床上,眯着眼睛发呆。或是快要睡着?仙道数着平整的床铺,随流川陷下去的皱褶。漫不经心地,又好像很仔细。

那时侯,窗外知了在叫。紫藤花都开了。阳光特别充足。

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睑,随时都要合上。仙道扬起嘴角,向流川的脸靠近。

刚吃饱就睡觉,不太好吧,小懒虫!喂,流川,流川……

那张脸坏笑着凑得更近,更近。捏住他的鼻子,在他耳边轻轻地吹着气。

下一刻,靠枕没头没脑地向仙道招呼过来。夹杂着白痴,讨厌鬼之类的骂声。他真的很不会骂人,于是干脆闭口,一心奋力地K仙道贱笑着的脸。床板轧轧直响,夹杂着"哎哟哎哟"一听就不是认真的呼痛声。

战事以仙道用身体压制住流川告终。喘息甫定。

他高一点,也壮一点,流川看着他模糊地想。他是他的目标,也许一直都是。

仙道也有些忡怔。他拂开流川遮眼的浏海,薄汗的额头在阳光下一片晶莹。他忽然开口,喂,一起走吧。

你看太阳这么好,咱们去旅游吧。去游泳怎么样,或者钓鱼,划船也不错,可以把皮肤晒得黑一点哦……

白痴,睡觉。

仙道看他爱困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他想起海那一边,有个人正等着他过去。还有不久前,一个自称是丰玉的什么家伙跑来找他。问,与流川传绯闻的家伙是你么?

知了还在叫。紫藤架上的花有点打蔫。爬山虎却长得特别茂盛。

落地窗不小心留了条缝,没有关严。一丝清凉的风溜进来,捉弄流川柔软的头发。粉粉白白的花瓣落在他的发中间,他翘翘的鼻尖上,他敞开的衣领里。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已经闭上。传出均匀的鼻息。

仙道不由地看了他很久,也许带点宠溺,也许还带点恋栈。他靠在他的肩膀,也想沉沉地睡去。

我们,一起走吧……

但他已走不了。他知道。也许他们都知道。

一切的变化,在表象的静态下,渐渐逝去,如同生命。

 

三.
 
暑假的最后几天,仙道把流川约出来。

他们一起躺在山坡上。下面是大片的田野,黄黄绿绿。

仙道随手揪过草叶来嚼,还嚼得津津有味。流川在他腿上枕得很舒服。他像是在看落日,像是在发呆。多数情况下,仙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不能问。

有一些他无法介入的事。张开嘴,有一种无声的疼痛。

他不说,不能说。

于是他扯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山坡上小雏菊的颜色。下次集训的地点。自己居然会对蒲公英的绒毛过敏。两个人还没一起去逛过街。等等等等。

他说,你看夕阳多好。

无聊。流川有些不耐烦。他坐起来,在仙道身上洒下片阴影。

没有事的话,我们回去吧。

他的情绪来得很单纯。他的单车还停在空地附近的草丛里。他的背包里还有橙色的篮球。

于是仙道再次安静下来。他继续嚼他的草叶。微甜,清凉,但很快就什么也没有。高傲挺立的草茎,露出中空的脆弱。

无色的疼痛流下来。

流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齿轻轻落在唇上,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和释然。

我要回东京念书了,是早稻田大学。

他快速地、平稳地把它们说出来。你知道我高中以前都是在接受英才教育。我跟我老爸有读高中的交换条件,我得用两年时间读完大学……

哦。流川说。

他又说,是吗。他别过脸的样子有种天真的媚惑。

仙道在一瞬间愣住了,他好像还有一些话应该说。但他想不起来。

他把这一刻记忆的碎片深深刺进心里去,才能压住那些涌上来的恐惧和疼痛。

流川倔强而天真的表情。流川平淡又有点粗鲁的语气。太阳正在地平线上跳动,在坠入黑暗前挣扎。流川苍白的脸上流动着一抹红。流川的眼睛明亮潮湿,如水流泻。

他熟悉的,他不熟悉的。

流川,流川……他在心中默念。有点像小孩子时,把蝴蝶翅膀的碎片夹在书页里。

天终于暗下来,在黑暗中只看到模糊的轮廓。已经开始下雨。

我们一起淋淋雨好吗?

仙道在黑暗中握住流川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很有力,一点也不柔软,打篮球的手指。

冰冷的手指。

雨水滑下来,怎样也捂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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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回去的车,仙道没有上去。

我坐另一班。他说。去机场。

流川站在门里,与他平视,等他开口。

快点回去,泡个热水澡。注意身体……

流川不应,递给他一块手帕。他向来梳得挺挺的头发已经垂下来,发梢的水珠不断滴下,在上面晕成奇怪的图案。

他突然读出一些,流川式的敏感。他一直不知道也不去问的……

车门关上。他目送着车开走,如同那些路标。

车很快在黑暗中转了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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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春天,湘北高校的开学典礼。高三的坐席上,没有流川的身影。

 

四.

流川刚到美国的时候,英语还很蹩脚。有人来接机。

泽北搔着小平头,显得很高兴。他说,你终于来了。

第一次一对一结束后,泽北对流川说,你现在很强。然后他们常常在一起练球,挑战和对峙,旗鼓相当。

他们住得很近,但是从不一起走回去。流川喜欢在练完球后躺在球场旁边,阳光照在他身上。

再一年的夏天,他们去了加州海滩度假。他尝试把自己晒得黑一点,但是没有成功。他这才认识到有些人是天生就晒不黑的那一种。

长空下,海鸟的飞行不可捉摸,翩然而来,倏然而逝,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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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与仙道联系是两年后的事。

流川一直没有装电话。仙道的信寄到他租的小公寓来。

有没有一种期待……

过得好不好?在打工吗?不要挑食。仙道用很轻快的语气,我已毕业。他说。

后来仙道时不时写信过来,也寄来回邮信封和邮资。

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末了用签字笔画个大大的笑脸。但他的字透出一种懒懒的倦意来。字的最后一笔微微地顿下去,而不像以前那样漫不经心地挑着。

我以前有看过他的字吗?流川一惊。那样的字,那样的人……

他把它们收到一个箱子里。有时候想起来了,就回几个字。

仙道在这方面是个极懒惰的人,流川更不用说,但是两个人居然也持续了下来。选择这种古老而隐蔽的方式,持续着……

有没有一种期待?

 

五.

大三下半年,流川在联邦大学生赛上被尼克斯队选中。

出发的前一天,收到仙道的信。流川坐在午后的阳光中看完了,继然后续收拾他的行李。

他把信塞进那个箱子里,箱子和其它一大堆东西堆在屋子的中央,等着房东来清理。

他的公寓已经退租。

他要离开。

他的手,抓住篮球就好,那些他抓不住的东西,从指间流过就好。但他已不知道该怎样抵御疲倦。

已经够了,他想。他对这一切感到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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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次飘洋过海的公差旅行归来时,仙道收到了那封从另一个方向飘洋过海归来的信。

乱七八糟不同的邮戳盖住他的字。

查无此人。他轻轻读过那几个红印字。字迹鲜明得仿佛油墨仍未干涸,令他想放下公事包,腾出手去确认。

仙道站在窗前读他自己的信,末了擦着了火机。在火苗即将添上纸缘那一瞬,他犹豫了一下,终究只是点燃一支烟。

正是落日余辉,烟雾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氤氲,不远处的路灯突然亮起来。院子里的紫藤花开得正盛,满枝满树地,争着逼近死亡地开着。又是这个季节了么……朦胧中闻到那熟悉的香气,仙道心底无限温柔。

他不由地想起那几年的事,黑发少年的呼吸响在耳边的悸动,手指间仿佛仍有他的发,触感如丝。仙道低下头,柔嫩的花瓣沾在他指尖上。

花也有支离破碎的时候。它们繁华落尽。它们很荒凉。

他不禁微微一笑。

当青春的棱角被时间磨平,我们也只有继续地活着而已。做出选择,然后在以后的岁月里渐渐老去。

院前的道路上正跑过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一路传运着手中橙色的球。咚咚的运球声,从近处,渐渐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