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 之
红指环
一．记忆
雪白的，雪白的世界。
雪白的梅，飘落在雪白的天地。雪白的他，足迹淡如梅的痕。
茫茫茫茫的，都是白。
他不记得走了多远，亦不知方向。檀香与箫音隐隐地缠绕上来，牵引他转过了山石。他望见了一点红。
天地间唯一的一抹红，温暖地流动。
红指环，赤红如血、润如凝脂的红指环，温柔地套在他的小指。
他的笑容，就仿佛夕阳中，寂寞地吹落的一滴血。
一瞬，他恍然以为看到了春天。
他仍记得。
曾有一次，春天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有些记忆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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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在千山绝境盘桓，凄厉叫着。
未被雪覆盖的山石，青黑的棱角，狰狞地抵住他的背脊。虫蚁鸟兽的尸体呜咽着想要埋葬。
这里不是终年不化的雪山么？
是的，是的。飞鸟痉挛地从天空坠下，把脸狠狠地拍碎。
雪便下得更大，更大，将所有的希望都埋葬。
太阳离得那么远。
雪白的世界，多了几个踉跄的足印，他沾了一手温暖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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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他的眼睛。
他是冬天的传说。乌黑发亮的眼睛直瞪着他，不太真实的，冰冷的，倔强的，有点奇怪，有点无心。
他孩子一样笑着。我叫仙道彰，我知道你呢。
他是冬天的传说。
多年来他一直记得，久远地一直记得。
雪积了又融了，飞鸟冰冷地死去，他咳出生命的温暖。
有些记忆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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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抚摩他的脸。小指上脉脉流动的情丝。
他碰到他晶莹苍白的面容。
他冰冷的肌肤汲取他的温暖。
款款的情丝凝成片片红叶。
他们没有血色的唇触到一起。
二．母亲
流川被仙道抱在怀里，看他的嘴巴一张一翕。
他的身体慢慢变冷，但他不放手。他紧紧锁住他。他不放手。
他的瞳孔里有他黑色的眼睛。属于父亲的眼睛。
始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
——春天百花绽放，惟有樱花飘落如雪。夜中赏樱，饮落樱的请酒，最是香醇。
樱吸食地下的尸体而绽放，它们由白色染成红色，它们是尸的魂尸的精血。
但它们散去的时候，能够随意飘荡。
——夏天的河堤上，有密密生着的芦苇，萤火虫飞呀飞呀，朦朦胧胧的光，像梦中一样。
萤火虫是食肉的动物，它们是面目丑陋的生灵。
但它们还拥有一点光明。
——秋天……枫叶……
仙道压抑地喘息。
他冷眼看着，他的辛苦。
冷凝的月光，惨白的地面，一地妖艳的红花。雪白雪红，煞是好看。
——那是秋天最美丽最繁盛的植物，它的红，比这红还要好看。很配……很配你……
枫叶落在初雪的早晨，母亲遇见了父亲。
母亲叫他枫。枫。
那是母亲的恨。
但母亲望着父亲微笑了。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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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雪衣白发银眸，眉目如画的女子，他的母亲。
——你是有父亲的孩子。瞧你的眼你的发。
——你是宝贝。
母亲说着颤抖。
她不哭。她不能哭。她的心是冰做的。
母亲抱着她的雪孩，雪衣白发，笑颜如花。
你要等着我呵，她微笑着俯身。她沾满了父亲的红，像那样绚丽的春花。
父亲把最后一口生气送进他嘴里。
他张开眼睛，他是乌瞳黑发的男孩。
他是母亲的孩子。
他亦是唯一的，父亲的孩子。
父亲是一个黄黄的、隆起的小土堆。
母亲是父亲的新娘。
母亲说，你是冬天的孩子，你快回去。而她作了春天的新娘，她化作一泓春水了。
他看到了，黄黄的小土堆，浅浅的小水洼，一株太阳花。
春天的第一株太阳花。
三．男孩子
仙道急促地喘息压着呻吟。
他躺在流川怀里。流川高高地俯视着，他的辛苦。
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他脸上一样的红晕。他额上凉凉的汗。
他一贯温和的眼。他凝视的深情。
他给流川讲一个山下男孩子的故事。
但后来他笑了，不讲了。
“算了，这些人的故事，你听了无聊吧。”
仙道闭上眼睛，他脸上有疲倦的笑意。他淡淡地开口，说些什么给我听，好不好。
流川沉默地去摸他的头，他的脸。冰冷地迫得脑中狂热嘶叫的尸鬼退开去。
父亲是人。是山下的人。
他是父亲的小孩。
黑瞳缓缓地闭上。他什么也不说。
山下的人。他们诉说爱情，并且老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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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捉住流川的手。白玉细雕一样，修长冰冷的手。深深浅浅的纹理画过他的掌心，就像是一条条细致的红色丝线。
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熟睡。那丝丝卷绪地缠绕在他的心头，织成一张网，四面八方地层层缠绕。慢慢地，绞出血来。
握他的手，摸他的头。变成很多人，很多人的手。
他从熟睡中醒来。他的笑容里结了冰。锋利的冰凌倒戳进心里。他尝到血的甜腥。
——枫呢？
他问所有的人。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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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有父亲和哥哥。他有个家。
哥哥是好大哥。父亲有些难懂。
父亲总是很悠闲地下着棋。他仰着小脸看着。
他是普通的男孩子。
他也有过不普通的经历，他遇到过美丽的精灵。
他露出很灿烂很灿烂的笑容。虽然他在大雪中迷了路。虽然他很冷。他说，我不辛苦，我很快乐呢。
男孩子有了主人，哥哥也有了主人。
父亲死掉的时候，手头有尚未摆好的棋局。他说，我的血脉得以保存。
在下红雨的夜晚，主人撇下他，唱着大江东去，渐渐走远。
男孩子杀掉了哥哥。他还要杀掉哥哥的主人。
男孩子不再是男孩子。男孩子成了主人。
四．指环
他走下高高的山岭。他走过黄黄的小土堆。他走进山下的人。
他的身体一层一层地掉下来。
春的雪。封了栈道。迷了眼。死了很多人。红的雪。
千人骨，万人血。红的雪。
他们说，是帝的暴政触怒了天。
他们说，真正能拯救他们的人出现。
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走出山下的人。他走过黄黄的小土堆。他走回高高的山岭。
但他的身体一层一层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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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已不是男孩子。他依然活着。
蝴蝶仍有冶艳的翅膀，甲虫灿烂的外壳依然存在。但它们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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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开始融化，月光映着雪。流川站在雪里，狠狠地瞪着他。
后来他坐下，依然狠狠地瞪着他。
“不要看我！”
仙道忽然地站不住。他跪下捂住脸。眼泪从他的指缝跑出来。他的眼泪都结成了冰。
“全都是你的错。”
“你是白痴吗？”
流川的声音变得好远。他的眼睛化成了水。
枫，别让我离开。
枫，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我死了，你的身边再没有我。
枫，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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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她，所以他没有生命了。
它们都爱他，所以它们没有生命了。
仙道，我不想要你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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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了他的手，向他对他那样。但传递不了温度。
他们的灵魂同样苍白冰冷。
“枫，我要套牢你，我不会离开你。”
“白痴。”
他们同样变得冰冷、晶莹，并且洁白如玉。
红色的花又绽了，开满了。他们的身体连在一起。
红指环。红得更生动，更红，鲜艳得溢出血来，温暖地覆上他的手，仿佛是，耗尽生命的承诺。
他们把洁白的记忆都染成红色。
他们把一生一世都耗尽在这个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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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秋尽时的最后一只蝴蝶。
他是冬至时的第一支梅。
蝴蝶伏在光秃的枝桠上，冻僵了，死掉了。摔下来，两片翅膀断掉了，枯干了。
曾经那么美丽的蓝色。它终究等不到梅。它不想在春天生息了。
梅瓣轻轻地落下，温柔地拥住它，静静地。
它亦不渴望在春天绽放了
它们一起沉睡在雪絮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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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指环。
阳光下，赤红如血的红指环。
躺在一泓春水中，润如凝脂的红指环。
冷凝的红叶，化作款款的情丝。
——枫，我最喜欢的，还是冬天。
——我不辛苦。我很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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