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  之

人面镜

 

他回去老家的祖宅,回来的时候带回一面镜子。
千年的古镜,已被历史遗忘。
锻银打造的镜,早变得黯淡无光,像是岁月淬的毒。一块一块殷黑的,是血迹渗进去,再也洗不掉,幽幽地诉说着诅咒。
他却可以想象它昔日的美丽:交缠的蟠龙盘成镜身,那样细腻的纹饰,仿佛一挂青丝拂过留下的痕迹,交交绕绕;宝玉镶嵌的镜耳,系着梅花扣、如意穗、同心结;银亮银亮的镜面,如同吸食了月光精华,风一吹就要漾起波来般,流光溢彩。
镜中有人。
月明之夜,许多人曾看到过,镜中出现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时而相依时而缠斗,古老的唐衣穿得那般飘逸。
传说他们是一对恋人,尽管同为男儿身,然而在惊天动地的时代之战中,他们又是彼此的宿敌。他们都受命杀了对方,他们都覆了命,血液交融着慢慢变冷。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场注定瞬世昙花的情,皆化作烟云尘泥。然而,当时他们身边的镜子被飞溅的血浸透,映下了这一桩千古痴怨。
这面镜子,就叫做了人面镜,传呀传呀,不知经了多少人手,也不知怎地就被他的祖辈得到了。
人们说它是不祥之物,那两个人成了怨灵,宿在镜中。镜子摆在那儿,散发出一股森森的阴气,大白天都让人浑身发冷,不敢靠近。他却感觉不到,一见就说不出的喜欢,凝视着,抚触着,细细把玩在手。
不觉到了月垂帘栊时,他拉开内庭的纸门,月光瞬间洒在镜面上,和着如幻的共鸣声,一抹淡淡的人影若隐若现,提剑而立的姿势,像敛翅的鸢鹰,清高孤绝。
祖母说,镜中确是有两个人的,十八年前,突然只能看到一个人了,连剩下的那一个,也越来越淡,或许不久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吧。

他把它带回家,置在窗边,他的床头,舍不得离它太远。
黯陋不堪的老银,什么也映不出来,曾经多么细致古朴的花纹,也大都被磨平,滑溜溜一片。即使这样,他对它无比地珍爱,早也看,晚也看,久久痴痴地凝睇,不语,任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是谨守着,黯淡微光中小小的约定,像是回应着,班驳的血渍,朵朵千年的期盼。他记得那些消失的纹路,每一道都细细镂在心中,镂空;然而心底那块长久空寂的禁地,却慢慢被填平。
连他自己也不懂。

每一个月夜,他倾听镜中的故事,渐渐地耳熟能详。新月,弦月,缺月,盈月,满月,镜中流转着银光,一波又一波,无意的倾诉。还有那镜中人,动着静着,孑身一人,总像在等待着,无言的倾诉……
一个俊秀无双,一个卓尔不群,喜欢上的时候,甚至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初识之时,他们惺惺相惜。山巅,松涛,云海,浊世中自有他们的世外桃源,数度交手,难分仲伯。
……不觉已由动意到动情,索了对方的兵刃,如同交换了彼此的半身,温柔地藏在怀里,紧紧掌在手中。
……举刃回马,他伤了他,用他赠他的刀,血绽如花盈满了眼,盈得那寒冰般的眸刹那也温热痛楚。而他,生生把刀势止在他的心口,和煦的笑容中,释然,还有心甘。
……冰冷的火焰,不顾一切地燃烧,飞蛾扑火,又哪管痛不痛。他只顾得,莫要触痛身下人的伤口。他们结发,红烛一夜无尽。真的有世外桃源吗?有的,随着松涛声来,在朝阳升起之前没入云海。
……从不喊对方的名,那是禁忌的,因为,一开口就会变成敌人。他们的命运,就是这么脆弱的一层表皮,扯碎了……最后的欢爱,他们交还了半身,永远地留在体内。他的黑发交结着他的黑发,他的血掺着他的血,再也断不了,分不开。

人面镜,从此有了意念的人面镜,是他们宿在镜中。
他千百次倾听,默念,熟悉得仿佛曾相识。
还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爱上了镜中的人。
似叹又似央的一声,太飘渺,太飘渺了。
永远有多远?一定不及他,那么遥不可及。
有时忘了,千古来他等的,只有一人。错觉他自镜中转头时,是在看他,寒气砭人,胜过人间芳华。他伸出手去,只触到一片冰凉。
似叹又似央的一声……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从镜中消失了。
他早已预料到,却一直逃避着的,终成了事实。
连唯一可以证明他的爱情的纽带也断了,连可以支撑绝望的希望也没有。
他说,我不爱他,一点也不,想起他来就让人痛,我怎么会爱他?
可他却哭了,为镜花水月的情事,断了肠。

他整夜地做梦,梦中追着那清绝的身影,梦中站在他身边的,他觉得那就是自己。他在白天死亡,然后在夜晚复活,一天天反复着。
直到,他梦到了他的葬礼,棺木中,他紧闭着眼,一如沉睡。他把花瓣撒满他的身--
不对!不应该有葬礼,也不应该有自己!他们是,一同,埋骨在山巅的……
"枫!"他突然惊醒,第一次喊出,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
身体开始变得朦胧……他恍然记起了,十八年前,正是他出生那一年啊。原来,他才是那个镜中人--
刹那间,银制的镜面"嚓咔"一声裂开,血顺着裂缝淙淙流下,鲜红一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