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夜深了。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草气味。我独自坐在如水凉透的石阶上,手中抚的,是一具五十弦的锦瑟。

我喜欢在清冷的秋夜,孤寂地伴着这具斑斓五十弦的锦瑟。凉风自心头拂过,遐思是几世的轮回。

惜乎今生我已不会弹奏这锦瑟。迟疑的手指自弦上滑落,却无能于奏出丁冬华美的旋律。但几世前,我曾以一曲汉宫春晓名动京城。多少座上宾惊叹于那泠泠琴韵,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那一世从师学乐,于音律的领悟颇有夙慧。于是,在学遍了羌鼓琵琶之后,我又学会了这繁难艰涩的锦瑟。只可惜这昔日绝技,今世已忘却殆尽。

在轮回时空的狭缝中,我始终得以保有一段记忆。斗转星移尚无法洗却这段刻骨铭心,又岂是奈何桥畔,区区一盏孟婆汤所能改变的。

那时的我,身在官宦人家吧。

 

“小兄弟?小兄弟?”

清梦被扰,本是我平生最恨。何况今天酷暑难当,好容易瞒过父亲偷跑出来独自玩赏这名震天下的太液池,本想在池畔小憩片刻,没想到刚朦胧入睡便被闲人所扰——罢罢罢,这么闭着眼不理不睬究竟不是办法,还是赶快把这个人打发走吧。

睁开眼的那一瞬,我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奇怪到精通音律的我竟然完全无从寻找无从掌握。直到转了五世,我才骤然明白,那也许就是生命之舵转向的轻吟。

面前这个人一袭水蓝衣衫,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绝代风采,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朗飘逸。我不觉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实在抱歉打扰清梦,在下在此赔礼。可否请小兄弟指点襄王府该怎么走。”

哦,原来是问路的。不过,这附近人来人往,何必扰人睡眠,生生把我从周公那里拽回?

下午天气越发酷热,本想发火,却又懒得跳起来揍人。

“你出东门,直往南走,不多久应该会看到一座市坊,过了市坊就……哦,不对,还要再往左拐,到第三个路口时右拐,直走,就到了。”

自己也是今天才溜出来绕了一圈。也怪这人发神经,偏偏挑了我来问路。走错的话也只好怪他倒运。

“出南门,直往东走……”

“不是不是,是出东门,直往南走……”

“哦,是出东门,直往南走,看到市坊……”

“恩。”

“然后往左拐……”

“恩。”

“到第二个路口……”

“第三个!”

“哦,到第三个路口往左拐……”

“是往右!白痴!”

“啊,哦,对不起,是往右……”

“……”

“那么多谢小兄弟指点,在下告辞。”

水蓝的衣袂在我眼前一闪。我赌气的重新靠回石椅上。睡觉。睡觉。睡觉。越快越好。睡觉~~

只恨人睡觉时为何不能将耳朵也闭上。我哭笑不得的听着一个声音不停的念念有辞道:“出南…哦不,出东门,往南走,过市坊,往左拐,到第…第…第几呢…第二吧……到第二个路口……”

微微睁开眼睛,斜斜看了一眼西沉的落日。时候也不早了。要是被父亲知道我溜了出来,会带累一大帮手下人。更何况,放任这个傻瓜去找,不晓得会给他瞎碰到哪里。

“喂,跟着我走。”

“啊,小兄弟,你不继续休息了吗?”

“回去晚了家人会担心。”

“那就不用麻烦为在下带路了……”

“我们同路。”

 

“别叫我小兄弟。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

“那敢问……”

“我叫锦瑟。”

“?! 有一个人,好象也叫这个名字。”

“是吗。”

“恩——大概是我认错了吧。”

 

在那个人惊异的目光中,我径直走进襄王府。而当他听到那门卫直冲我喊流川少爷时,眼中的惊异更浓。

“啊,您一定就是那位…请进请进,王爷正等您呐。”

门卫转向那人,说了几句令我万分不解的话。我讨厌说话只说半句。

“阁下刚才不是说名唤‘锦瑟’么?”

不出我所料,他低声问我。

“没错,我正是锦瑟。”

我坦然逼视着他灼灼的目光。

“但阁下明明是襄王唯一的子嗣流川枫公子,又怎会是锦瑟?”

“你见过锦瑟吗?”

“没有。”

“所以,流川枫,就是锦瑟。”

 

入夜。父亲又一次大宴宾客。酒酣之际,我奉命,携锦瑟上。

乐曲应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于是我这锦瑟之声,每每显尽人间繁华,能使树生百花,海水泛波,百兽尽舞。座中宾客,无一不拍案叹绝,击节而歌。

而今,我又以一曲清弹赢得无数褒奖。我并不屑于这些无味的奉承。对于座中俗字,一曲锦官莺啼已足够敷衍。

指才落,忽闻座中有人开口,声音不大,却朗朗然直贯耳底。

“在下曾闻锦瑟曾以一曲汉宫春晓技绝京城,一时京中显贵均以成为襄王爷座上宾而倍感荣光,为的就是一睹锦瑟风采。既然流川公子就是名闻天下的锦瑟,何不让座中各位感受一下公子色艺俱佳的风华,弹奏一曲汉宫春晓?”

我惊怒。父亲却向我微微点头,示意照做。

我无言低头,变宫调为羽调。这一曲汉宫春晓,我轻易不为别人弹奏。无奈父亲之命,不能违抗,只能任渐冷的指尖拨响那斑斓五十弦。

毕竟是自己心爱之音。虽心中不悦,但指下旋律,还是一样摄人魂魄。座中寂然无声,偌大的厅堂只能听到锦瑟的清吟,繁华如百蝶穿花。

一缕暗香浮动。我惊觉抬头,瞥见那水蓝衣袂中一具玉萧,和着我那锦瑟之声,将汉宫春晓低吟浅唱成一缕飘渺的白梅香。萧声似从水中来,带着风的清冷和灵净。

瑟音越显明澈。未等惊醒,一曲已绝。

“锦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刚才多有得罪,望公子见谅。”

“……应该多谢你刚才的赐教。从没有人能够和上我的瑟。”

“萧瑟相和,音律确是妙不可言。流川公子果然不负锦瑟之名。老夫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啊!”

“一个山羊胡的老头摇头晃脑的大叹。我没有理会。

“老夫亦是如此啊。襄王爷,流川公子好琴艺啊!”

“不敢不敢,犬子游戏罢了,让各位见笑了。”

我站起,携瑟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大厅。外面有银亮的月色。我在荷塘边找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便盘腿坐到了那上面。手指无意识的抚弄着冷冷的弦柱,满心徘徊的只是刚才萧瑟契合的汉宫春晓。

指再落。平沙落雁。

“在下以为此曲平沙落雁亦不在汉宫春晓之下。锦瑟技艺果然绝佳。不过,此曲似不应该如此暗含悲意。”

指骤停。萧声自心头又起,萦绕于耳畔不绝于缕。

“锦瑟本是极尽繁华之乐,区区五十弦尚不足表现人间胜境。但为何你的瑟声独与别人不同?”

“若与市井俗物相同,那我锦瑟之名岂不是人人皆可获得?”

“哦,是这样吗。”

不再理会。收敛心神。弦作金石响,震落莲香数瓣。

“弦音如心语。你虽想掩饰,瑟声却早已展露心情。”

一闻此语,我纵有千般耐力亦无法将曲子继续下去。

“你懂乐理?”

“不敢,粗通音律而已。不如再续前曲,在下斗胆再和一次,你以为如何?”

 

一曲终了,我仍痴痴凝视怀中锦瑟不忍释手。

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这一瞬,再次袭上心头。那袅袅余音散入夜色,益发显得清幽异常。

蓦然惊醒,却见那人已靠在身旁坐了。我向来不惯于被人接近,刚想跳起却立刻感到衣袖被人扯住。

“喂,放手!”

“便坐一会儿也无妨。在下可不愿辜负这良辰美景。”

“你愿不愿我不管。总之你放手!”

“不。”

“我是襄王公子,你敢……”

“是吗?可在我眼里,你只是锦瑟而已。”

 

是的,我是锦瑟。那个艺绝进城的操琴者,那个令五陵年少为之倾倒不已的弹家。锦瑟表饰华美,但谁知那通体斑斓后的冷寂?

“在下说笑而已。时候不早了。在下就此告辞。“

“等一下!”

“?”

“你…怎么称呼?”

“在下一介浪子,姓名亦无多大用处,在下早已忘却了。锦瑟,后会有期。”

 

“枫儿,过来让为父看看。”

我垂手肃立。父亲极少有如此温和闲暇之时。我不觉有点吃惊。

“长大了呀……为父平日事物繁杂,少有时间关心你,你不怪父亲吧?”

“不。”

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其实……今天为父有一事相求……”

“父亲,有事就说吧。”

“…圣上有旨,宣你今夜入宫听瑟。”

“……父亲,恕孩儿不孝,只此一事,孩儿不能应允。”

“为什么?!能被万乘之尊召见,如此无上荣光……”

“父亲应明白孩儿素来不喜张扬…”

“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请恕孩儿不能答应父亲。”

“锦瑟,你不要忘了当年我是如何救助你一家,这几年又是如何对你的!没想到你居然忘恩负义!”

“襄王爷,我从不敢忘却你的恩德,只是……”

“不要逼我动你那个残破的家!我襄王爷一声令下,我的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你家铲平!”

“……好。我答应你。”

“哼。枫儿,早知如此,刚才你又何必拒绝!?”

“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呃?”

“…只能在静室中,不能有旁人在场,不能有明烛灯火。”

 

月色清凉。我隐于黑暗之中,为那天下人所景仰的九五之尊拨响锦瑟五十弦。皇上屡次发问,我皆以默相答。正烦恼于无法离开,忽听皇上又道:

“锦瑟,朕想将你招入宫中服侍朕的起居,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早料到这夜半听琴别有用意,我仍是吃了一惊。心下益发烦闷,只盼皇上感到疲乏,让我出了这深宫大院。

“好在不久皇上果然发话,准我出宫。我立刻站起,自暗影中走出。将身影暴露于月光下本非我愿,但出门必经,我也毫无办法。

蓦地,一束萤光照亮了黑暗。我一惊之下本能的背对皇上,但仍是被他窥见了我的相貌。

“这萤虫好生知趣!朕今日当真要感谢它呢!锦瑟,原来你不但琴艺高超,连相貌也如天人一般!”

我不答,只是满心的惶然和痛恨。

“也罢。朕今日就准你回去。朕肯如此,也是要你明白朕对你的一片心……”

 

“枫儿,这么晚才回来?”

“父亲一脸焦急和按捺不住的喜悦。我疲倦地没有心情回答他。

“枫儿,皇上对你是否满意?“

“不知道。“

“皇上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要召我入宫服侍起居。”

“啊,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今天总算该我时来运转…枫儿,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显贵子弟做梦都等不来的恩典呀!你有今天,完全要归功于我呀!”

“…什么意思?”

“哼哼,我今晚特意捉了几只萤虫交给皇上的贴身侍从,只等你站起身来时就悄悄把虫放入室中。如此一来,皇上一旦窥见你的相貌,不由得不对你动心…哈哈哈……”

 

“一连几夜,我静静坐于水阁的长椅上。荷香扑鼻。在如此胜境中,不觉有了淡出尘世的愿望。整个身躯都是极清净淡远的。心是寂寂的安宁。

浮荷忽地轻颤,有淡远的脚步淅淅传来。

一只手温暖地轻扶住我的肩。我不回头。锦瑟之音却由此忽变泠泠,低至凄然欲绝。

“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我仍无语。无端的烦躁起来,却仍是不忍,不想,将肩上他人的手抖落。

“锦瑟本是极尽华美绚烂的乐器,所奏之音也应极尽繁华。为何这具锦瑟常是如此幽幽泠泠,似说尽弹者心中之事?”

“你虽知锦瑟华美,却不识锦瑟生性中有沉淀的黑色。”

我被那只手轻缓地扳了过来。面对斯人,水蓝的衣袂飘扬如风。

“我愿意直面那具锦瑟生性中的黑色沉淀。那么,锦瑟,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 本不是襄王亲子。当年我的父亲,一个刚直不阿的大臣,因在朝中触犯先皇,龙颜一怒下令赐死,且削除世袭爵位。当时我尚年幼,于是襄王收我为养子,日习音 律,赐名流川枫。又因我最善弹瑟,又赐我一名曰锦瑟。我对于襄王养育之恩向来心存感激,但谁知自己只不过是一枚棋子,注定要为襄王的一己私利而被缚上祭 台。

“襄王用计将我送到皇上面前。皇上不日将召我入宫了吧。”

“锦瑟名称本就富丽华美,理应进入世间最为繁华之地,你又何苦为此郁郁不乐?”

原以为他知我音律,看来是我看错了人。我一言不发的站起。既然无法取得共识,那又有什么必要再留于这块烦恼地?

“锦瑟呀…我的意思是…使你不安的,恐怕…不仅仅只是这件事吧……”

淡淡的声音却使我如遭雷击。我怔怔地看着他也立起,宽大的水色衣袖温和地环绕过我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只对着我一个人时瑟声就会格外幽戚……为什么…能够容忍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与你交谈……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啊……”

我开口欲辩,却突然感到了他的唇,那么温暖柔和的轻抚着我。他的那些“为什么”的答案我并不完全明了。我只是想跟他一世萧瑟相和。仅此而已。

 

“…好了,回去休息吧。风很凉的。”

“你还是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哼…”轻笑,“我从今以后就是襄王门下的幕客,时常在这府里走动。你想见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如此,要名字作甚?”

 

自此以后,他果然不时出现在府中。他不在时,我总会望眼欲穿,盼他再窥我繁繁琴韵后泠泠的心。惟有他能看通,以他幽微的笔触娓娓道出。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句中之深情绵邈,华美典雅,与我那锦瑟恰成同义,互映互衬。我心下更感安慰,瑟声亦日见华丽非常。

难得的相聚之日,我常与他斜靠于水阁中对弈。但我明白,这种安闲即将被打破了。

 

“今夜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圣旨宣我明日清晨入宫。”

“哦,以前听你说过。”

“……你只有这句话吗?”

“呃——珍重吧……对了,到时候没人可与你的锦瑟相和了,真是可惜哦。”

“……对你来说,我真的,只是一具锦瑟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自己眼中也只不过是一具玉萧,你可满意了么?”

我语塞,心中却是窒闷难耐。我早该明白,他本就是一个浪子,如何会为我的离开而伤怀。这样一个飘飘遗世之人,我又如何能够强求他的悲戚。

“……锦瑟,你我虽无彩凤之翼在身,心却应如灵犀之角般相通啊。只要心意自知。又何必苦恼于身处异地。锦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 如何明白!此去何时得见,那深深宫院岂是常人所能穿越的!只是纵说这些也是枉然。我只能默默低头,凝视怀中锦瑟。人常道锦瑟富丽繁华,每每爱他那华丽音 陨。谁知道锦瑟本性原为山中平常树木。锦瑟之名固然为它带来荣华,但也为它招来无数烦恼?也罢。那繁繁五十弦本就代表五十种烦恼,而我的名字恰恰正是锦 瑟。

 

“锦瑟,朕今夜欲召你侍寝,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默然不答。凭他贵为一国天子,纵使我说不也阻止不了什么。既是如此,现在又何必再问我。皇上乃九五之尊,自然想要怎样就怎样。

“你放心,朕并不打算强迫你。要是你不愿意,朕会等你。”

 

直 到皇上衣香消失在周围,我仍痴痴不能自已。那个人,他从没有说过会等我吧。尤其可悲的是,他至今也不肯将姓名告与我知。是的。对于他来说,我仅仅,只是一 具锦瑟而已。弹奏时可以百般怜惜拨响——或许他也曾真心赞赏过这具与众不同的泠泠锦瑟,但这具锦瑟决无可能成为他的牵袢,是以纵使失去亦不会伤情怀恋。

是夜,深深庭院中瑟声又起,奏的乃是一部新曲,名曰:凤凰台上忆吹萧。

 

“锦瑟,你仍是不肯么?”

“……”

“朕只有对你才会如此百依百顺。若你还稍有一点感情,料想也应为朕的诚意而稍稍震动。就算不依,至少也开口说一句话吧。”

“……”

“锦瑟,你是没有感情的人么?”

“…请皇上恕臣无礼。臣…还不能接受…”

 

三更天时忽然开始落雨。桐叶冬日枯槁,雨点打上,声响尤为空明。我在枕上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入眠。心下只恨这梧桐雨好生叫人难堪,丝毫不管离别之人胸中万般烦恼,还偏偏弄出如此凄清之音,实在可恨。正想着时,天却也渐渐亮了。

 

“锦瑟,朕看你自入宫之后便纤瘦了许多,是仆婢没有好生服侍你吗?”

“…不。请皇上不必焦虑。”

“从今日起,朕再命仆婢五十人来照顾你吧。”

“…皇上,臣只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请皇上,准臣出宫。”

“……锦瑟,你生于官宦人家,亦明知此事不可能吧。”

“臣只有这一个心愿,望皇上成全!”

“自古一进皇宫便永不得出。锦瑟,朕…不能答应你。”

“皇上难道要眼见锦瑟萎顿而死吗?”

“……只有这个方法吗?”

“臣不敢欺瞒皇上!”

“……也罢。朕就为你再破一次例吧。记住,子时从玄武门出宫,朕会派心腹把守,不会为难你。只是……”

“?”

“只能出宫一夜。否则,被太后得知宫人私自出宫,到时连朕亦保不住你。”

 

“砰砰砰砰!”

“来啦来啦!这么晚了,会是谁呀……啊,少爷!您…您怎么……”

“嘘!我时间不多,快带我去幕客的住所!”

“幕客?不知少爷要找的是哪一位?”

“…就…就是那次父亲设宴,我与他一同进府的人!快带我去!”

“呃…可是那位别号玉溪生的大才子?”

“我不知道!总之你快带我去!”

“是,是!少爷您这么急干嘛,真是……”

 

“他…他到哪儿去了?”

我紧紧握住置于案头的玉萧,几乎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

“呃……对了对了,小的该死!这位公子说要出门访友,说要到辰时才回来…小的刚才忘了告诉少爷,请少爷恕罪!”

辰时…辰时!辰时我已行于归宫之途,怎生得见!天意弄人。我冒死出宫,他却飘然而去。萧瑟残生果然不得重和了么?

我挥手让门卫回去,然后,拈起这支华美不亚于锦瑟的玉萧。他曾说过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支玉萧,不是么?所以,我轻置玉萧于唇畔,缓缓吹出我心中情思。

斯人吹萧,为的是铭记怀恋。我吹萧,为的却是遗忘。

 

“锦瑟,你回来了。”

“…皇上。”

“…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不要再把我当成皇上。我要的不是敬畏。”

“……”

“为何你此行出宫,非但未见你略消愁怀,反而越见憔悴了呢?”

我淡淡一笑。连这为斯人消得的渐宽衣带我都不放于心上,这区区一点憔悴又岂会令我有所触动!只是此去经年,不但良辰美景形同虚设,便纵有千般愁思,更与何人诉?

“锦瑟,从今以后,我在你面前不再是皇上,你也不必再多礼。你应该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的真心。”

“……如果我给不了你呢?”

“我说过我会等。”

 

“锦瑟,明日太后起程去泰山祭天地,我亦将往。所以,你可以再出宫一次。记住只能一夜。”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这原因不说也罢。我只是不忍见你日见消瘦而已。”

 

面对冰冷的书案,我颓然倒在了椅上。飘逸凌乱的字迹就在眼前,斯人却不知所踪。

我不明白为何相见如此艰难。难道冥冥天意竟残酷至此?偏生我锦瑟不愿屈从这无常天命!思念至此,我再出王府,逆风而奔。到底要去哪里我并不明了。我只是不愿等待。

长安夜市灯火通明。火树银花,星落如雨。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有那般神采气度。我不停地被推来推去,望眼欲穿却一无所获。

月渐落。我正要绝望回宫,猛听得身后淡淡一句,虽甚是轻巧,却让我几乎不能动弹。

“锦瑟,你在找什么吗?”

我没有回头。我怕只是我太过渴望以至出现幻影。我不敢回头。

一只手温和地抚上我的肩。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你找的那个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恩。”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被那只手轻柔地扳了过来。我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说吧。你一直…在找什么…”

“……你。”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

“…我想看看这个样子的你。”

“…我来找过你一次,但你出门了。”

“所以你就又一次出宫,为的只是见我一面?”

“恩。”

他爱怜地用手指扬起我的下巴。我凝眸。便纵有千般言语,此时却也是一字也做声不得。

少时,我惊起,向他问道:“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概…卯时三刻吧…怎么了?”

“该死!皇上命我必须在辰时之前赶回宫中,现在只怕我得走了。”

“什么?!是我不好!若是我早些唤你,你我还有时间畅叙一番…锦瑟,你不怪我么?”

“…若我怪你,我又怎会冒死出宫只为见你一面。你并无过错,我怪你作甚?”

“锦瑟…”他抚着我的脸久久不忍释手,话语中有真切的痛楚,“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我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朝中兵部尚书王茂元与我平日甚笃,请他代为传书应该不难。我说过你我虽无彩翼,但心灵相通,不在一处,胜似一处啊!”

“…恩。”

 

临别时,他赠我一诗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 言道自古最令人黯然魂销者,惟别而已。而况今日我与他相见既已艰辛,分别时就更加难舍难分。他言道分别之后思不断,恰似春蚕至死丝方尽。他言道别后恐因相 思之故而一夜鬓改。他言道虽相去无多但无奈只能托一片赤心于殷勤青鸟,盼他带来离人的只字片语。不在身边,却胜似耳鬓厮磨,日日相伴。

 

回到宫中,我虽一夜未眠,却自然神采飞扬。我一遍遍弹奏当日萧瑟相和的汉宫春晓,至十指沁血仍不忍停手。鲜红的血珠沁入锦瑟,于斑驳间更见绚丽。皇上悄然驾临,我亦浑然不觉。

多日未碰这繁繁五十弦,指法却丝毫未见生疏。我心下更喜,瑟声亦更为华美明澈,泠泠然若冰泉汩汩。忽听身后有人赞好,我才一惊而醒,指尖却仍轻按弦上。

“锦瑟,你的技艺益发精妙了呀。”

“皇上见笑了。”

“我说过不许你再如此称呼我。在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与你一样的普通少年而已。”

“锦瑟知错。”

“看来出宫对你果然大有裨益,不但精神了许多,连对我也温和了许多啊。锦瑟,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痛痛快快的放出去呢?”

“哼。皇上,不,你又何必戏弄我!你若是真能如此爽快,当初又何必苦苦把我招入宫中?”

“哈哈哈,好一张利嘴!我就不信我不能使你伏服帖帖地呆在这里,自愿留下与我一生。”

“你不妨试试看。”

“好了好了。虽然你的嗔态别有一番风致,我还是不愿看你生气。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慢走不送。”

 

一日我正闲坐窗前对着窗外的梧桐发呆,忽见小童沫烟急急忙忙的跌入室中,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塞给我一封彩笺道:“兵部尚书王大人给您的。”我心念一动,将沫烟打发下去,心中却并不尽信。

才 看那信笺时,却不由得不信——那宝蓝色陆奥纸上斜斜系了一支荻花,依稀可见笺上飞扬飘洒的文字。我展开来看。那信上寥寥数语,告知我他将动身前往蜀中,恐 怕一时难以回来——但信仍可以交给王茂元转交给他。末了,他题了一联旧词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莲山一万重。读完后,我点燃一支白烛,徐徐将彩笺送入了 火焰。

 

长安暮秋时节,他仍未见有归来的迹象。我正欲展笺再作一书问他何时归来的时候,沫烟却又递给我一页薛涛笺。可看出是一挥而就。那笺上并无多余文字,只有一首七绝,诗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为了不被侍从发现,阅读完信笺时通常放上火烛烧掉。但独有这一封,我不忍将他焚为灰烬。何时才能倚窗剪烛夜谈,对着长夜孤灯,诉说巴山夜雨的情景?对此,我亦充满疑惑。

 

“锦瑟,我有一事想要向你问个明白。”

“请。”

“你何以如此盼望出宫?莫非宫外有你牵挂之人?”

“……”

“不言不语是代表承认么?”

“…你既已知道,现在又何必一再追问。”

“你!……好。说!是谁?”

“……我不知道。”

“你还敢隐瞒!那兵部尚书王茂元所传为何物?!朕今日就将王茂元调至泾州作节度使,看你二人还如何鸿雁往来!!”

 

“沫烟!沫烟!你可有看到我那封薛涛笺?”

“没…没有…您再…仔细找找……”

“奇怪了…我明明放在枕下的……”“

“你在找这个吗?”

我一惊。回头看时,只见我那页浅蓝色的薛涛笺夹在皇上指间,无力地挣扎着如一只折翅的蛱蝶。

“请把它还给我。”

我尽量平稳的说完这句话。为何我的书信会落入他的手中?!

“哼!好一个冷若冰霜的锦瑟!!朕竟被你骗了那么久!!”

“那是我的私人信件,请皇上还给我。”

“你的?!私人信件?!你忘了连你都是属于朕的么?朕为何不能看!来人!把他按住!”

我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的看着那堂堂天子展开我的信笺。

“‘… 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果然是个少有的才子!此诗写得当真是情意深重,相思刻骨!好一个‘何当共剪西窗烛’!朕今日就索性叫你二人永世不得 相见!来人!传朕的旨意,宣蜀中官员缉拿此人,就算是将锦官城翻过来也务必要寻出这胆大包天之徒!一旦捕到,就地凌迟处死!”

“不要!!”

我大惊,顾不得周围这数十双牢牢钳制住我的手,就想挣开奔去。

“从今日起派兵守住这景阳宫,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锦瑟,朕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你真的……伤透了朕的心。”

 

整整三日我粒米未进。虽已下定决心若他死我亦决不偷生于这污浊红尘,心中却仍期盼他能够安然回到长安,则残生或许有望同倚西窗促膝长谈。然而…这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

“…锦瑟。”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听到了他的声音。定定神回头看时,却是皇上倚门而立。

“…锦瑟,你…消瘦了许多啊…“

“……你们抓到他了吗?”

“你!……没有。想是已回到了长安。朕正考虑是否要在长安城内缉拿此人。”

“…要杀就杀吧。”

“我知道你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既是如此,我又怎忍心说一个杀字?”

“那为何不干脆放了我?”

“…锦瑟,我对你之情不亚于你对那人之情。要我离开你就如要你离开他一般。你做不到,我亦做不到。”

我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牵牵绊绊的无尽烦恼本由我而起,自然,也应由我而终。

“皇上,请准我再出宫一次。

“…我不会放你走的。”

“请放心。仅此一次。从今往后,我定会安心呆在宫中,永世不再离开。”

皇上失笑。

“锦瑟啊锦瑟,我以前说过一定会让你自愿留在宫中陪我一生,今天果然应验。也罢。我就再信你一次。但愿你不要食言。”

“…那他现在居于何处?”

“我怎可能知道。”

“……”

“…也罢。我告诉你。”

 

当我微喘着冲入他的房间时,两个人一时都怔怔地望住对方做声不得。对视良久后,他似不敢相信般轻轻唤道:

“锦瑟……?”

刹那间我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灰飞湮灭。不再等待,不再迟疑,我直接奔向他,紧紧地拥住了那个身躯。我不愿考虑明天。我要的只是此时此刻,身体与身体之间,最真实的接触。

手指不再受意识的控制。我低头凝视着那零落一地的,从我身上滑落的锦衣,在月光下凄艳如凋残的花瓣。我知道我是疯了。

 

“锦瑟…锦瑟……?”

“……呃?”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声。难道天……这么快就亮了么?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你也是这样恬然地睡着呢。”

我怎会不记得!正是那次错误的相逢致使所有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所以,现在是让它恢复正常的时候了。

“……我想好了。我带你到泾州去投奔王茂元。你我一世萧瑟相和,好吗?”

“…只怕我不能随你去。”

“为什么?!锦瑟,我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你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你我之力,又走得到哪里?”

“但是,我可以等你!”

“我不愿意让你等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慢慢起身,俯身拾起他的一件月白色衣裳穿上。

“听说王茂元的女儿端庄娴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你此行泾州,明白我的意思吗?”

“为什么…你…难道是因为那皇帝老儿?!”

“……我的锦衣就留给你。若是你日后偶然想起我,见到这锦衣也就如见我本人。”

我忍着痛楚一步步走向房门。每一步都像是要耗尽我一生那么久。我用了极大的意志阻止自己回头。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了再次向他奔去。

“枫!!”

你终于肯叫我“枫”了么?那么,在你眼中,我终于已不再仅仅只是一具锦瑟了。于我,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我仰头,笑意像眼泪般静静地流到了我的脸上。

 

自此以后,锦瑟之声,日见华美急促,更深深自难。终有一日,瑟上沥血,弦完好,人已绝。

 

大中年间,我孤魂游移,于泾州偶遇那昔日吹萧之人。他自别我后亦漂泊憔悴。那日他夜饮坐听锦瑟曲。弹者粗陋村俗,他忆及昔日襄王府中汉宫春晓,借酒沉沉睡去。

斯人梦中,终于又有我坐弹锦瑟之态及昔日种种。一曲既绝,泪眼人相看,俱无语凝噎。他提笔而作七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叹曰自己生涯虚幻无常如庄生梦碟,但悲恨难忘如杜鹃啼血,痛何如哉!他叹曰那情恨种种已如良玉生烟般可望而不可即。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此刻回忆起来也只能是朦朦胧胧,而他亦无力变更那残酷天命。

我失笑,言道你又与我有何区别,其实你亦是一具华美幽微的锦瑟呀。

 

冥冥冷夜,我抚瑟独坐于如水凉透的石阶上渐渐睡去。梦中有一衣衫华美的少年,为一个内心幽微,一生落拓的才子甘愿血沥锦瑟,几生几世终是不悔。

 

 

PS:本文灵感源自一篇散文,作者名为安若婷。在此谨向安大人表示感谢!!^-^